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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在人性深處的文學之光——作家遲子建訪談

http://marskidz.com 2013年03月25日09:00 來源:文藝報 徐 健
  

  記  者:從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整整30年,經(jīng)歷了不同的文學思潮,面對各種文學觀念、美學追求,您有沒有主動調整過自己的寫作方向?您心中的文學理想是什么?

  遲子建:從《北極村童話》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額爾古納河右岸》再到《晚安玫瑰》,這30年創(chuàng)作中的變化,我想讀者都是看得出來的。但我所 有的變都是漸變,也就是自然而然的變,而不是刻意求新的突變。我的寫作始終走在自己的路上。我屬于那種從山里流出來的小溪,沒有匯入大的江河。帶著流經(jīng)土 地山川草木的氣息寫作,我已很知足。只要我認準的路,很少會被什么文學潮流左右。這跟我的個性也有關,因為生長在大興安嶺,每年有半年在冷風中,性格比較 堅強。

  我對文學的理解是這樣的,文學是特別世俗、特別樸素又特別天籟的東西。我生活的土地給予了我創(chuàng)作的一切。在這片領地里,我還沒有開拓得更好,所以我認定我在這條路上還能走下去,還有發(fā)展的空間。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儲存的一些故事還沒有動用。

  我覺得好作家是不分都市與鄉(xiāng)村的,關鍵是看你的心靈是否向生活敞開。有的作家僅靠新聞資料去寫作,這種貌似深刻的寫作,不管文筆多么洗練,其內 心的貧血和慌張還是可以感覺到的。因為他們已經(jīng)被懸掛起來,寫出的東西不可能不干澀。而我不管身居都市還是鄉(xiāng)村,都愿意融入生活之中。

  生命是有限的,但只要你擁有強大的內心世界,這個內心世界能給予你溫暖和愛,你就會對生活中出現(xiàn)的哪怕是很微弱的一絲光,都很感恩。所以,哪怕我的個人生活中遭遇到不幸,我仍然能對生活懷有敬畏之心。

  記  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您有沒有在故事講述的形式上不斷嘗試新的東西?對于那些單純注重形式感的作品,您又是如何看待的?

  遲子建:其實,我總是在為每一部作品量身打造最適合、最恰當?shù)男问。像《白雪烏鴉》就找到進入那場鼠疫的點,用了片段敘述的形式。《偽滿洲國》 涉及的是14年歷史,我用的是編年體,這個體例的好處是可以錘煉內容,比較容易把故事展開。其實作家都在尋找故事的最佳表達方式,就像一條河在不斷向前流 動中,自然形成河道的風貌。題材還是重要的,一些形式感特別強的作品,很容易走向空洞。釀出美酒再造瓶子是對的,而造好了瓶子生硬地去勾兌一種酒,卻是寡 淡無味的。

  記  者:您筆下的人物、風情、故事大都源自腳踩的這片黑土地,故鄉(xiāng)成為您作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材資源。那么,您最想在故鄉(xiāng)的敘事中傳達什么?是我們具象化的生活空間,還是理想化的精神家園?

  遲子建:對我來說,故鄉(xiāng)的含義兩者兼有。有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作家的寫作就有了支撐,心里就不慌。故鄉(xiāng)是可以安放靈魂的地方。如果沒有從小在故鄉(xiāng)中見到的風景,沒有那里的風雪的捶打,就沒有我和我的寫作世界。

  記  者:2013年伊始,您的中短篇小說集《黃雞白酒》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其中的中篇小說《黃雞白酒》以哈爾濱為背景,講述了一位年近90歲的老人春婆婆 的故事,并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真實生動的市井人生畫。對此,有評論稱這部作品在“為市井人物作傳”。您為什么會對這樣的人物情有獨鐘呢?

  遲子建:我喜歡市井人物,他們在我眼里是文學天空的星星,每一顆都有閃光點,就看作家有沒有一雙發(fā)現(xiàn)的眼睛!《黃雞白酒》中的一些街名,比如玉 門街,在哈爾濱是真實存在的,我在那一帶曾生活了七八年。在我眼里,每個市井人物都像一面多棱鏡,折射著我們這個時代,更折射著他們不同的生活側面。這里 有生之艱辛和不平,也有苦中的快樂和詩意。弘一法師臨終手書“悲欣交集”,我想市井人物的情感世界,用這四字來形容,再合適不過了。與之相比,在大人物身 上,就很難找到人性的閃光點。雖說他們也有我們未知的痛苦,也有驚心動魄的內心生活,但我與他們的生活相距甚遠,難以靠近。我的筆觸還是伸向泥濘的街巷, 伸向寒舍,伸向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的普通人,才更暢快和滋潤。這些煙火氣十足的場所,散發(fā)著熟悉的柴米油鹽氣息,是文學的“重鎮(zhèn)”,因為它們讓我看到了生 活的真相。若想了解一個時代,最好的辦法就是走進小人物。在他們身上,你能感受到苦辣酸甜,看到希望,也看到蒼涼。因為他們活在現(xiàn)實的矛盾當中,在塵埃 里,可感可觸。

  我特別不喜歡長時間扎在知識分子堆里,那樣會感覺很累。我喜歡市井生活,比如我很喜歡逛夜市,夜市就是一個生活的大舞臺,也是文學的舞臺。在那 里能見到豪爽大方的商販,也看得見斤斤計較的。他們在做小生意時,有的互相調侃,那語言風趣智慧、有滋有味,這些生活中的故事常常進入我的作品。比如《黃 雞白酒》中“分戶供暖”交暖氣費的情節(jié),就源自我的親身經(jīng)歷。供暖的個別霸王條款,使一些人白白繳納供暖費。那時我是省政協(xié)委員,在做過相關調查后,寫了 個提案,政協(xié)也落實到相關主管單位,但他們說了一堆理由后,我的建議沒有被采納。所以我拿起筆來,用文學來表達。文學可以深入人的心靈世界,可以為蒼涼世 事中的種種不公留下注腳。寫作《黃雞白酒》時,在玉門街一帶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位老太太的身影,她自然而然成了小說的主人公。她平素撿些易拉罐、紙盒之類可以賣錢 的廢品。她生活落魄,但神態(tài)怡然自得,見了誰都打招呼,而黃雞白酒那樣的小酒館,我見得太多了,所以把春婆婆放在那里,我寫起來異常親切。有的作家認為虛 構能解決文學的一切問題,但我還是認為,生活永遠是作家重要的寫作資源,雖說不是惟一資源。所以,我寫到結尾,春婆婆看到那只被宰的公雞還沒有死透,雞還 在蹬腿的那一剎那,她的心和那只將死的雞一樣,是顫抖的。我寫到這里時,心也是顫抖的,生活就是這樣。很多現(xiàn)實生活的不公,都壓在了這個老人身上,讓她在 晚年應該感受溫暖和幸福的時刻,依然承受著人世的寒冷和凄涼。春婆婆的晚年會是我們的晚年嗎?

  公雞在這里也有隱喻的成分。春婆婆的愛情是從一種朦朧狀態(tài)開始的,因為未婚夫沒有及時趕到,而婚禮不能延遲,她是抱著一只公雞成親的。但是她生 命的歷程中,愛情由朦朧變得清晰,直至刻骨銘心。人們一般理解的愛情要么是卿卿我我,要么是生離死別,但是我理解的愛情卻是樸素的。如春婆婆,對一個男人 能終身憶想,因為這個男人給了她溫暖,給了她愛,這種東西留在她心底,像火焰一樣,寂靜地燃燒。所以雖然她愛的人離去了,她心底有那樣一團火焰,便能每天 坐酒館喝喝酒,與街坊鄰里聊聊天。這種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源自一個女人曾獲得過豐盈的愛,這種愛是能抵御生命的寒流的。

  記  者:很多人從《黃雞白酒》這本書中讀出了溫暖,包括您剛剛在《人民文學》第3期上發(fā)表的《晚安玫瑰》,感受到了您對人生的表達日趨沉穩(wěn),思考漸趨深入,這是否意味著您對文學的理解發(fā)生了變化?

  遲子建:一個人的皺紋,不會是一夜之間爬上眉梢的,這都是歲月累積的。一個人的寫作也是這樣,其變化也是隨著寫作的深入,自然有了蒼涼感!饵S 雞白酒》中的5部作品,故事可能是悲涼的,讀者能讀出暖來,那是作家的個人情懷在起作用。作家?guī)е鴮κ浪咨畹膼廴ッ鑼懭宋,再悲劇的人物也獲得了生機, 呈現(xiàn)出了你所說的暖的氣象。春婆婆對自己經(jīng)歷的苦痛并無太深的怨艾,是女性身上天然的悲憫情懷使她能夠寬恕周圍對她不公的人,與之達成和解。回望那些流傳 下來的民間神話與傳說,為什么故事基本都是暖的?我想那是因為很多講故事的人都是女性,她們身上有著母性的慈祥,在傳承和復述故事的過程中,用一種天然的 愛,不知不覺地把悲劇故事給消泯了。我是特別熱愛生活的人,總帶著感恩的心去看待身邊的人和事,哪怕別人吹給我的是寒風,哪怕世界給予我的是漫天霜雪。想 想吧,所有的人都會化作塵埃,沒什么是不可寬恕的。我們不過是宇宙的一粒塵埃,大自然才是萬古長青的。所以我也鐘情于描寫大自然。讀者能夠從我的小說中感 受到暖,我還是很欣慰的。

  《晚安玫瑰》是我的近作,寫它差不多花掉3個月的時間,是我寫的篇幅最長、也是注入思考最多的中篇,也是我個人比較偏愛的一部作品。小說塑造的 吉蓮娜,也圓了我的一個夢,我把哈爾濱的另一段歷史講完了,那就是流亡到哈爾濱的猶太人的故事!锻戆裁倒濉分械拿恳粋人,都在欲望中掙扎,通過神靈或自 我救贖,走上精神的皈依之路。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時代的風云變幻對個人命運的影響。迄今為止,我寫了3部關于哈爾濱的中篇《起舞》《黃雞白酒》和《晚安 玫瑰》,從中也可以看到這些年來,我一方面仍然在開掘故鄉(xiāng)的土地,同時也將筆觸轉向城市,轉向當下的生活。前一段曾有記者問我對愛情的看法,我說不是所有 的愛情都能開花的,也不是所有開花的愛情都會結果的!锻戆裁倒濉分械募從群挖w小娥的愛情故事,從不同方面證明了這一點。

  記  者:不管是春婆婆、吉蓮娜,還是《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最后一位酋長的女人,她們都是年齡非常大的女性,為什么把她們作為作品的主人公?

  遲子建:這里我不免懷著一點私心,就是希望自己也能活到那般年紀,而且到了白發(fā)蒼蒼時,依然可以拿筆講故事。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女性,必然有著豐富 的情感,而年老的女性通常是故事的講述者。《黃雞白酒》中的春婆婆的愛,更多體現(xiàn)在生活層面,但卻是踏實的、親切的、歷久彌新的;吉蓮娜的愛更多體現(xiàn)在精 神層面,這種愛一樣是地久天長的,F(xiàn)在這個社會太現(xiàn)實了,一切都講求物質,無論是愛情還是婚姻,都變得特別世俗化。年輕人不知不覺間成了房奴車奴,淪為物 質的奴隸。當然,他們大多時也是被迫的,是時代強迫的,有著沉痛的現(xiàn)實遭遇的。不管怎樣,人還是要有精神信仰的。因為做精神的奴隸,人是在為自己活著;而 做物質的奴隸,很大程度是為別人活著。

  記  者:批評家往往喜歡將作家歸為都市寫作或者鄉(xiāng)村寫作,您是如何給自己定位的,是否傾向于某一領域?

  遲子建:批評家的劃分方式過于簡單了,這與階級劃分有什么區(qū)別呢。好作家既可寫鄉(xiāng)村,也可寫都市。像王安憶,既有《長恨歌》,也有《小鮑莊》。 其實,都市小說并不都是高檔商場、咖啡店、高架橋這些很概念的場所,這是浮在表層的東西;鄉(xiāng)村也是一樣,田園風光中一樣有罪惡。人類的情感是共通的,人性 又是復雜的。而我理解的故鄉(xiāng)有兩層含義:一個是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一個是“精神”的故鄉(xiāng),這兩個故鄉(xiāng)對我同樣重要。我的筆在故鄉(xiāng)和都市之間游走,沒有隔閡感。

  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就在長篇小說《晨鐘響徹黃昏》中開始關注我生活的城市,只不過沒有引起注意。從《起舞》開始,我對哈爾濱這座城市漸漸有了感情,一直到《黃雞白酒》《晚安玫瑰》,我開始慢慢捕捉到了這座城市的脈動。

  當你撥開都市五光十色的外衣,你會發(fā)現(xiàn)幾百萬人口生活著的都市,真正光鮮的人沒有多少,更多的是像春婆婆這樣的布衣百姓,過著簡樸的小日子,演 繹著生活的悲歡離合。光鮮的人物往往不是活在四季中,他們通常只活在春天里,而小人物卻活在四季中,既有春光的照拂,也承受生活的寒露。

  都市化進程有時也很可怕,我們往往把一些不該現(xiàn)代化掉的東西也現(xiàn)代化了,比如我在《黃雞白酒》中寫到的木窗。其實在莫斯科的郊外,這種小木窗還 普遍存在,而且很適合東北的民居,但是現(xiàn)在一律變成了冰冷的鋁合金門窗,就像我在小說中描寫的一樣,F(xiàn)代化帶來了社會的進步、生活的便利,但是步伐太快 了,太盲從了,容易把好的東西也給消滅掉。作家應該警惕這種變化。對當代作家來講,我們所經(jīng)歷的時代是前所未有的,人性也從來沒有這么復雜過。我說過,小 時候我覺得滿世界都是神靈,現(xiàn)在我卻在人間看到了形形色色的鬼。我仍在努力用我的筆,向著人性深處開掘,因為我相信文學之光埋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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