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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色調各異的潮流外創(chuàng)作

第一節(jié) 神秘審美文化的成功表述

http://marskidz.com 2013年05月29日15:06 來源:中國作家網 張德明

  范小春的長篇小說《天硯》①展示了她對神秘主義文化的獨到發(fā)現(xiàn)與感悟,作家不遺余力地揭示著世界的神秘與神奇,表達對自然的敬畏,對歷史文化遺產的追問,對宇宙神秘真諦海闊天空的猜想與浩嘆。小說有比較濃厚的神秘文化氛圍的營構,有對異兆的刻畫,也有對太湖神秘人生體驗的詩意描寫,更有對直覺與夢幻的盡情渲染。小說充滿了人生禪機。

  《天硯》描寫公安人員馬樂和助手單建平為調查一起文物走私命案,到太湖中一個充滿神秘色彩、還不能算作完全開化的孤島——地脈島上調查,借以反映改革開放給孤島帶來的深刻變化,展示太湖地區(qū)淳樸的民風民俗和豐厚的文化積淀。小說由一個推理探案的故事揭示了生活中充滿誤區(qū)的哲理:“可以說生活本身恰恰是由許許多多的案件組成,每個活著的人,隨時隨地都在破案子!鳖A感、直覺、意外、偶然共同織成的迷宮到了最后竟然是因為一件完全不相關的事件水落石出,進一步證明著命運的玄機,“一切事情都有它的規(guī)定性,時間不到,是不能了結的”。

  作為初涉?zhèn)善菩≌f創(chuàng)作而論,《天硯》無疑是成功的,而且相當出色,她不但在設計故事上頗費苦心,不落俗套,文字上也顯得從容老道,尤其那種冷靜客觀的敘述態(tài)度以及冷峻的筆調,作為偵破小說進行解讀也是一流的。偵破小說是通俗文學中最受歡迎的體裁之一,是以案件發(fā)生和推理偵破為主要描寫對象的。此類小說主要寫具有驚人推理和判斷智力的人物,根據(jù)一系列的線索,解破犯罪的疑案,它的結構、情節(jié)、人物、甚至環(huán)境都有一定的格局和程式,因此它也是一種程式文學。《天硯》努力探索人類問題和社會現(xiàn)實,尋求犯罪的根源,主張伸張正義,具有比較明確的情緒指向!短斐帯吠黄屏藗善菩≌f的一般格局,它不過是借一個精心結撰的偵破故事來寫太湖地區(qū)的自然風貌與風俗人情,寫故事背景開放中的閉塞,現(xiàn)代中的古老。所以,我們對《天硯》的閱讀可以從多個角度滲入。小說情節(jié)撲朔迷離,懸念強烈,既充滿妖異、詭譎的氣氛,又有著合情合理的推理判斷;既以荒誕、幻想的浪漫制勝,又能深刻地把握人物的心理,推理嚴謹。作品對風土人情著墨甚多,情節(jié)也頗具地方色彩。小說開篇留布懸念,直到最后才使人終有所悟,同時,不鋪染兇案場面,兇案只是故事引子,小說觸及社會生活重大問題,涉及普通人的道德面貌。偵探小說是一種智力的競賽,作家與讀者斗智,像玩牌一樣,得循規(guī)蹈矩,不能使用欺詐的伎倆。它的構思要新穎獨到,布局要合情合理,如此方能吸引讀者,同時使讀者心服口服。寫偵破小說有許多規(guī)例,這些規(guī)例是不成文的,然而很明確,這是每一個尊重讀者的作家應該遵從的!短斐帯穼τ诜缸镄袨橐约白锓感睦砘顒痈怯兄话闳穗y以比擬的敏銳的洞察力,小說不單描繪事件本身,而且更注重描寫人物的內心世界。

  偵破小說作為一種小說的獨到樣式,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是一種創(chuàng)作范式特殊的文體,具有與眾不同的美,其中,曲折美、繁復美、激烈美、驚險美、智慧美、幽默美等等,融匯編織成了一個奇瑰的藝術世界,使偵破小說成了小說藝術世界的一朵奇葩。它不僅受到不同層次人們的喜愛,其審美價值也越來越被更多的人所認識,文學地位不斷提高,小說家和理論家給予它越來越多的關注,有意識地推進偵破小說藝術的發(fā)展。凡有偵破小說閱讀經歷的人都知道,讀偵破小說,最大的收獲就是要勇敢的去思考和想象,還要認真觀察,通過邏輯分析得出結論。我們可以把偵破小說比喻成一道難題,偵探的任務是通過種種方式去破解題目,題目的答案只能在最后揭曉。讀者最關心的是“誰是真正的兇手”以及兇手是被怎樣判斷出來的?其實,里面的人物,兇手除外,也在彼此猜測,從這方面來講,我們和里面的人物沒有區(qū)別。優(yōu)秀作家要講究這種場面的塑造,緊緊抓住讀者,讓讀者成為故事中的“人物”,但是,我們不能被假象所迷惑,因為作家總在誤導我們,攪亂我們的思維,事實是,偵探最清楚,也就是作家是其中的幕后策劃者,偵破小說也就成了作者與讀者之間所玩的“警察與小偷”的故事。如此,還會有人喜歡嗎?問題恰好在這里,作者非常巧妙的布置各科“陷阱”,語言執(zhí)掌在作者手中,他利用自己的語言不知不覺地讓讀者跟著他的節(jié)拍走,當你恍然大悟時,兇手會原形畢露,而你在確知答案時,也會有類似驚呼“為什么我當時沒想到他就是兇手呢?為什么我沒覺察到兇手有什么不對,而偵探卻能知道?”答案就在這里,這些細節(jié)都已經被作者所掩蓋,只不過他的技巧很高,你發(fā)現(xiàn)不了罷了。范小青《天硯》不在于案件偵破本身,她的設想是借偵破小說的外衣,來寫中國的現(xiàn)實社會。小說很刻意地把警員馬樂塑造成一個知識相對全面又喜歡上進的形象,其助手單建平也是喜歡動腦筋想問題的主,兩人都知情識趣。范小青有一種人物定位:主角應該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因為她需要他思考。對于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他不一定要有答案,但是他必須具備思索的能力。

  福建省某市公安局在偵破一樁人命案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個殺人案是幾個走私犯之間因為分贓不均斗毆引起的,吳長根是兩名受害人之一,他是太湖地脈島人。福建警方數(shù)次深入地脈島調查,卻一無收獲。這個進展不下去的案子就轉到地脈島所歸屬的這個城市的公安局。那邊因為人命案已經結案,似乎不想再啃這塊硬骨頭,而這邊可能覺得這塊骨頭并不硬,而且還是相當有肉頭的,所以一拍即合,接下了這個案子。領導向馬樂交辦這個案子,之所以把這個案子交給馬樂,讓27歲的他獨立辦案,是因為馬樂比起別人來至少有兩個以上的有利條件。其一,馬樂畢業(yè)于警校,他的畢業(yè)鑒定認為他有較強的文物鑒賞的能力,其實在校期間包括實習期間,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這方面的異常的才能,或許這僅因班主任不想全班學生評語不至于單調重復或希望學生各有特長而臨時加上的,但不管怎樣,這句評語此時卻成了他辦案的有利條件之一;其二,地脈島的土話十分難懂,獨特而奇異,馬樂的老家在與地脈島相距七、八里的南山半島上,地脈島上的人要出遠門,第一站就是南山,所以時間長了,南山人對地脈島古怪的土話便也略知一二,比如馬樂的爺爺馬順昌在家里講話,常常就會冒出幾句地脈島的土話來。這也是馬樂的有利條件。所以馬樂接了這個案子,事情就是這樣,簡單而自然。故事框架就是馬樂為偵破吳長根文物走私案兩次到偏僻小島地脈島調查。馬樂的第一次調查發(fā)現(xiàn),吳長根出生在地脈島,父母早亡,成為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當過兵,在部隊不得意,復員回鄉(xiāng)后不久又離婚,隨即離鄉(xiāng)到外闖蕩,常往返于福建沿海同太湖地區(qū)之間,地脈島成為他太湖活動區(qū)域的中心,外人猜疑他從事文物走私活動,死于非命。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和推理過程都顯得絲絲入扣,撲朔迷離、扣人心弦又不落俗套。小說隨馬樂的偵破工作的進行延展自身的情節(jié)。

  近二十年來,中國當代文學似乎一直很熱衷于對隱秘未知世界的描寫,津津樂道地向讀者講述著通靈的動物、不死的靈魂、神秘的預言,還有林林總總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偵破小說作為通俗文學,在文壇的確引人注目,其中許多神秘的東西總那么令人著迷,包括作家與讀者。當代中國許多同類小說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在人的理性經驗之外的飄忽而抽象的世界。它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的某些人和物的暗示傳遞信息,進而影響甚至主宰著現(xiàn)實世界里發(fā)生的一切。體現(xiàn)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的作家很多,如余華、莫言、孫甘露、洪峰、蘇童、格非等一大批作家在“先鋒”旗幟下,向讀者講述著幾乎同一類型的故事,樂此不疲地制造著神秘。偵破小說充滿了神秘,生活中真實的案件太曲折復雜了,遠遠超過了作家的想象力,作家在這些離奇復雜的案子面前,跟不上節(jié)奏,集體麻木了!短斐帯穮s能夠抽絲剝繭,步步逼近案件真相。一時間,整個案情與我們一開始得到的信息整個地顛倒了,馬樂發(fā)現(xiàn)了與吳長根一案關系不大的另外的案情。

  范小青的作品大都是從底層人物寫開去,多寫行走生活與都市普通百姓,寫他們平淡的生活,寫他們的人間大愛,這種回顧或許令她自己都吃驚,我想除了她對市民百姓所注入的那種深入的欣賞之情之外,毫無疑問,還因為她本身就生活在那種環(huán)境之中,抑或說成是她對自己的欣賞與發(fā)現(xiàn)。《天硯》敘述人們熟識無睹的平常生活,意在從民間發(fā)現(xiàn)可以抗衡城市物化的力量!短斐帯返某霈F(xiàn),改變了范小青原有的敘述方式,她寫偵破小說,在文學界無疑是一樁新聞。小說關注的依然是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卻具有神秘主義的傾向,又把一樁普通的刑事案件,貫穿于宏大的社會變遷背景之中。蠻荒的小島變成了優(yōu)美的景區(qū),血跡斑斑的命運寫在紙上卻清澈如水。而這些正是得益于她的神秘主義,得益于她對地脈島這個神秘之地的講述,和對吳長根形象的描摹。正是吳長根、戴阿寶、謝湖、馬福康、吳小弟們與太湖自然的掙脫不開的關系,使得范小青得以從容的轉換筆觸描述,因為這也是太湖中的一切——生活的瑣碎。正是因為吳長根案件帶來的神秘的啟示與作家自然情感暗合,促成了這部作品的產生。在作家的獨特視角的關注下,我們看到了一種超越了世俗狀態(tài)的自然書寫,超越了人們固有的淺見。人們回味著自己珍視的人生內容,同時坦然面對著流逝又面對著來臨。吳長根、戴阿寶、謝湖的悲劇命運,是由于他們所處的位置及人生選擇造成的,自然與人溝通的位置上,他們就面臨著個人的困境與群體的困境。他們只能解決其中一種,而這種選擇就意味著對個體的犧牲,在這種犧牲中,人作為個體被書寫,常常使人性中的污穢漸漸顯露無遺!短斐帯穼θ宋锏拿枥L,全部是從普通人的角度來看待,看待他們在欲望中的煎熬,看他們的痛,這些對痛感的描繪刺痛著每個脆弱的心靈,這種痛感正是來源于對于貌似神秘的物象的人間化描述,因為這些痛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這些痛感的產生是由于選擇,選擇的痛感要遠遠超過痛本身,這些痛感有著個人的選擇和命運的選擇,是個人與命運角力下的產物。這些神性的痙攣成為吳長根們揮之不去的痛楚。

  隨著馬樂對案件調查的深入,讀者面前出現(xiàn)了由吳小弟、戴阿寶、馬三爺、潘能、吳長根女人講述的五個截然不同的吳長根形象,讓馬樂及其助手單建平難以判斷,范小青沒有把吳長根定位為一個惡貫滿盈的罪犯,這是十分明智的。所有優(yōu)秀小說都在寫非常世俗化的生活,可是有的小說家常常認為自己不該寫熟知的東西,結果創(chuàng)作的人物大多缺乏真實感。人物在不該兇暴時卻非常暴戾恣睢,說明作者根本不懂怎么寫暴力。除了那些殘酷無情類的偵操小說外,沒有必要讓主角那么兇殘或充滿暴力,實際上,當人物表達出對暴力的厭惡時,同樣會讓人感興趣。并非所有的偵操主角都得像橄欖球后衛(wèi)一樣非得顯示出野蠻爭斗的嗜好。吳長根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讀者面前五個吳長根的相同和不同處分別如下。

  相同之處:

  其一,吳長根為人處事很受歡迎。他助人為樂,心地良善。在吳小弟、馬三爺、戴阿寶,尤其是吳長根在外地結婚的女人的講述中,這一點尤為突出。但潘能除外,他認為吳長根從小就有些劣跡,比如賣掉自己送給他的鋼筆,但鋼筆事件本身并不明確,因為潘能沒有說為什么吳長根賣鋼筆,或者賣了鋼筆的錢派了什么用場;蛟S,他就是為了幫助別人才賣的。所以在吳長根樂于助人這件事上,基本是統(tǒng)一的。當然,也可能幾個人出于各自的目的,美化、包庇吳長根。

  其二,吳長根不僅樂于助人而且胸襟開闊、豁達大度。戴阿寶特別強調了這一點。證明是:盡管以前吳長根的丈人瞧不上他,但當他有了錢還是幫丈人家造了新房子。還有吳長根曾向戴阿寶借錢被拒,但吳長根并未耿耿于懷,計較不放。

  對于這一優(yōu)點,盡管幾個人敘說較為一致,但仍有疑點,如果吳長根果真如此,那么他何至于分贓不均而斗毆致死呢?

  其三:吳長根的經歷,五個人的說法是相同的——孤兒、初中畢業(yè)、勞動、窮、十九歲結婚、夫妻感情不好(他不喜歡那個女人)、二十歲參軍、當兵五年、復員在地脈島呆了半個月成為他給人一生的記憶。

  其四:吳長根出去后在外面做過不少營生,最后做古董生意。

  這最后一點除了馬三爺?shù)拇饛捅容^含糊,其余四人都承認。

  以上是相同之處,但也只是相對的相同,相同之處仍然是有不同的地方。

  那么不同之處呢?

  不同之處:

  其一,關于吳長根當兵五年的表現(xiàn)。村支書吳小弟說他表現(xiàn)好,而船老大戴阿寶說他表現(xiàn)可以但不得志,退休教師潘能干脆說他表現(xiàn)不好。

  根據(jù)實情推測,戴阿寶的說法比較可信,吳小弟和潘能的說法明顯不可信。

  其二,關于吳長根有錢無錢的問題。潘能是信口開河的,說用麻袋裝,有幾十萬、幾百萬,不可能。因為事發(fā)以后,查出來吳長根家里現(xiàn)金加存款總共才三千多元。

  戴阿寶說吳長根的錢用在別人身上,比較可信,因為這是事實,但吳長根是不是真的自己只留了幾千元錢呢?會不會另有所用、另有所藏呢?

  吳小弟說他不清楚吳長根有多少錢,聽上去很實在,但也很滑頭。

  其三,關于吳長根出去以后是否經;貚u。戴阿寶和潘能說;貋恚瑓切〉芎婉R三爺說不;貋,而吳長根的福建女人則肯定了戴、潘的說法。

  其四,關于吳長根有沒有在地脈島弄到古董。也是戴阿寶、潘能、吳長根的女人肯定,吳小弟、馬三爺否定。

  這相同和不同說明了什么呢?五個人,五個故事,五個角度,五種態(tài)度,馬樂覺得其中吳小弟的說法比較活絡、圓滑,既不否定又不肯定,既承認又否認,叫人抓不住確實的東西。倘若以吳長根女人講的故事基本真實為前提,對比起來,最接近真實的應該是戴阿寶講的故事。馬樂以為最可疑的是戴阿寶,而戴阿寶偏偏講了最多的實話(當然最關鍵最主要的即與他自己的關系卻沒有講)。

  這些故事似乎都根本沒有進入本案的關鍵部位。

  《天硯》是范小青同時也是中國20世紀90年代充滿玄奧的長篇小說,成為人們談論先鋒文學常常時引以為例的一部佳作。在諸多小說家作品中,我一直向往著被一個作家的激情所打動。在這部小說里,我并不認為玄奧是作者的最大優(yōu)勢,它的最終價值體現(xiàn)在作者對作品所投入的巨大激情之中。生活的經歷和閱讀體念告訴人們,科學常常比較自負,老是認為,沒有自己回答不了解釋不了的事情。其實,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不可以解釋的。還有很多永遠破不了的案、永遠解不了的謎!遺憾的是,科學往往把話講得太滿,沒有為不可以解釋的事情留下一個空間。世界的荒誕性在人們的心靈上首先引起的是懷疑,神秘感也是源于懷疑。人們向往和諧世界,但是現(xiàn)實讓他們迷失,即便在和平年代人們依然無法實現(xiàn)夢想,這讓人們對包括信仰、道德、哲學、藝術等產生了懷疑,他們把心中的懷疑理想化。《天硯》具備了一種不流于世俗的詩人品質和探索精神,把小說與人生、自然、命運的奧秘聯(lián)系在一起,范小青涉及的是隱秘、涌動等為特征的新小說精神,以夢幻及各種類型的聯(lián)想構成一種個人化的小說體系,記錄夢幻與聯(lián)想的目的是為了詮釋個人對客觀世界的理解,讓人從束縛中解放出來,以便使精神原有的能力得到恢復。小說深入探索夢幻、神秘意識等心理現(xiàn)象的文學機理,范小青的哲學思想決定了她的美學思想,既然存在的本質是外部世界與內部世界的統(tǒng)一,那么文學的任務就應該是認識和表達宇宙萬物之間的隱秘相應關系,為人與未知世界的溝通架設橋梁。小說涉及到唯有通過直覺、記憶和無意識聯(lián)想,才能獲取我們潛意識中的未知寶藏,同時還涉及了純理性對內心奇異靈感的從屬地位的看法,小說是一面透鏡,其生成的目的就是將物象縮小,并通過縮小物象的方法重新創(chuàng)造出一個回顧的世界來,它所要做的,是對往日的召喚,而不是對往日的描繪。

  《天硯》圍繞吳長根的身世經歷、人生留影以及對整個故事的影響構架情節(jié),對往日進行再造的結果就成了藝術問題的關鍵,圍繞吳長根進行的時間搜尋最后消散于一種陌生感中,但讀者通過這種陌生卻便利地找到了似曾相識的東西。

  優(yōu)秀的偵破小說要求具有優(yōu)秀的小說元素:迷人的人物、強烈的地方感、動人的情節(jié)、可信的形象,對中心人物的思考、事件的處理、環(huán)境的設置,不管它多么有趣動人,事件本身只能以平面二維的方式發(fā)生和發(fā)展。情節(jié)往往是簡單思想的擴展,即使最復雜的情節(jié)也應該用三言兩語簡潔地概括。與人物成長、發(fā)展不同(人物是逐漸發(fā)展的),情節(jié)一開始就顯得很復雜,后來卻變得越來越簡單,當動機和行為被揭示以后,最初的迷霧和混亂的線索變得清晰可辨。讀者回顧以后,感到所有的曲折和伏筆都有深意,順序安排合理,人物真實可信,對故事衍生地點有種久違的親近感!短斐帯芬灶H富詩意的筆觸描寫了女性的神秘感覺與奇特想象。從作品而論,神秘與對不確定事物的感覺有關,戴阿寶、謝湖等人同吳長根毫無關聯(lián)的文物走私線索、馮仲青老人及其傳家寶貝天硯、馬順昌的一段有趣歷史經歷等內容被展現(xiàn),都充滿了巧合,又滲溢哲理意味。作品由著名文物收藏家杜國平癡迷玩物牽出戴阿寶,種種跡象表明,他在做古董生意,是一個文物販子,一次大風浪在太湖翻船失蹤。他老婆說他“一門心思鉆到那里面了。你們不要以為他發(fā)了大財,蝕本生意也做過不少!蹦敲,他把東西給誰?又由他引出謝湖——縣委陸書記的外甥、開發(fā)公司經理,他提出了把地脈島開辟為太湖的風景區(qū)、旅游點,城建局老梁、小王實地調查后認定不可行。作者就此筆觸一蕩,點出了縣級機關辦公樓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喜歡他,為什么?小說寫道:“謝湖從南京調來,就是在城建局落腳的。很快這個人身上的高干子弟的特點就暴露無遺。其中有兩個特別明顯,一是強橫霸道,一是拈花惹草。”讀者視線中的謝湖是地脈島村支部書記吳小弟的兒子吳中強引上島來的。讀者會問:吳中強的行為,是引狼入室,引鬼上門,還是引火燒身,抑或是塞翁失馬,結論尚不確定。但隨之而來的事情讓地脈島的人對謝湖深感失望:謝湖強勢低價收購島上村民制作的青梅,克扣百姓;他請出制硯高人葉二娘后人葉薌帶領一批人制硯,謀取暴利;以謊言騙購島上的竹編工藝品;以有婦之夫的身份同小學教師潘梅同居;同聾啞人馬福康狼狽為奸……謝湖對太湖的歷史,對地脈島的歷史,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興趣,到處搜集相關資料。他對地脈島確有用心,做了大量工作,開發(fā)島上的土特產,可以說百折不回,他要在地脈島與外面世界之間搭一座暢通無阻的橋梁。謝湖讓吳中強把馬樂的注意力引到戴阿寶身上,同時讓吳中強把古硯當作煙幕彈,故弄玄虛。整個地脈島上馬?祵λ钚湃危甘柜R?笛b聾作啞,二人沆瀣一氣密謀島上神秘山洞企圖尋寶。馬樂從馬?祪鹤玉R小明手中看到,謝湖收的信里有著他走私文物的秘密證據(jù),大量確鑿事實證明,謝湖參與了走私活動,并提供貨源。正當馬樂、單建平準備對其實施抓捕時,他卻在帶人挖島上溶洞(那神奇山洞)時遭遇發(fā)電機突然熄火,被淤泥埋了下去。戴阿寶、謝湖失蹤都是事實,但他們失蹤得太蹊蹺,也太是時候了!小說中極為豐富的隱喻對象,環(huán)環(huán)相扣,明喻最終轉化成隱喻,即使整體來說依然是隱喻占著主體地位。它是奇異的,猶如陽光下多棱鏡一樣折射出豐富的色彩。對戴阿寶、謝湖兩名嫌疑人的書寫,范小青傾向于無意識的情節(jié)發(fā)展,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最大限度地使情節(jié)自由,使視野變得開闊起來,而那些散漫之間又有著隱藏的邏輯關系,形成了一條條交錯的暗河。

  戴阿寶、謝湖走私終于還是與吳長根一案成為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范小青和讀者都在等著它,它卻離開了,彼此的故事始終只能留在人們的記憶中,世界恢復到了初始狀態(tài),我們與馬樂一樣,就像一個路人,只是聽了一個別人的故事。但范小青于心不甘,她內心如此癡迷于記憶,她渴望為自己的作品留存時間的記憶,以此叩問歷史,向距此久遠的昔日年華伸探過去,使人們能同時接觸到自己生活中的不同年代的事件反應。于是,我們看到了所謂“天硯”,聽見了關于馬順昌的一段并不光彩的歷史,這兩件事密切相關,并最終走近故事本身。那方古硯(天硯)是當年被南山中學紅衛(wèi)兵查抄、沒收的,和其他在地脈島成份高的人家沒收的金銀、古董等一起交給了當時地脈島的革命派吳小弟保管。一年后,兩個外調馬順昌的人看中古硯和一尊明代玉佛,于是一筆交易做成,吳小弟用那兩件東西保住了馬順昌的秘密。事后,吳小弟把這件事告訴了馮仲青,馮在傷心之余,覺得事情十分滑稽,哈哈大笑,眾以之為瘋人,其實馮仲青正是從這時開始醒悟的,他從此緘默不語,保住了古硯秘密,是為了馬順昌,但他畢竟是不甘心的,所以會有“萬事隨緣了,唯有古硯忘不了”的條幅。馬順昌與馬順元爭搶同一女人,那女子卻被人糟蹋投湖自盡,馬順昌殺死歹人后為躲避官兵追捕下湖做了土匪,與原配夫人(馬順元之妹)育一癡呆癱兒,留在馬順元家,馬順元無力救治,轉業(yè)的吳長根“出主意、想辦法”,如此這般一番,吳小弟把裝沒收古物的舊木箱給他,他不僅支付那個癡呆癱兒全部藥費,還不斷捐錢給村里,修廟、修路、建倉庫……古硯(天硯)回到馮家,被馮仲青捐贈博物館,馬順元、馬順昌、吳小弟生活如舊。馬樂的任務似乎沒有完成,他與助手本來是去查和吳長根走私案有牽連的人的,卻什么也沒有找到。吳長根究竟有沒有內線?也許有,但不在地脈島上。天下之大,太湖之大,是無法尋找的。所以,馬樂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從另一角度講,馬樂確實又完成了任務,他查出了戴阿寶和謝湖這兩條走私線索,他的任務又完成得很出色,然而他查出了他們,卻沒有抓住他們。他永遠抓不住他們了。所以,又可以說他的任務完成得并不圓滿。

  事情確實到此為止了。

  平淡耶?平淡!沒有驚心動魄的搏斗,沒有你死我活的較量,沒有寡不敵眾的劣勢,沒有誤入陷阱的危險。馬樂的爺爺馬順昌的到來促進了事實真相大白,那為什么一定要等馬順昌來揭密呢?如果他早點來呢?有此如果,馬樂這段工作根本就用不著了,這不等于說馬樂的心血白費了嗎?本案結束了嗎?似乎結束了,似乎還沒有結束!

  應該說,戴阿寶、謝湖的猝然離奇死亡,使馬樂的調查難以真相大白。雖然馮仲青、馬順元、馬順昌、古硯及女人的故事可以幫助讀者基本了悟這樁文物走私案的大致情況,但作品又有意給讀者布下不少疑點。如,關于湖神說話,從馬樂與畫家小李的談論,或者說馬樂對小李所作的調查中我們得知,小李既非相信迷信的人,也不會胡亂編造。湖神到底有沒有說話,不僅僅是一個迷信問題,這個問題,只有先找到謝湖了解后方能證實,可直到謝湖死去,都沒有得到求證。

  為配合題材的需要,《天硯》從始至終一直彌漫著一種“密謀”的氤氳氛圍,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片相對陰沉昏暗的場景,作品中,吳長根、戴阿寶、謝湖、馬?档热诵撵`都似無底的深淵,盡管范小青為他們都起了好聽的名字,盡管故事發(fā)生在美麗的太湖,但氣氛都是壓抑的。他們就像一組符號,帶有突然性、神秘性,撕裂了凝滯的時空,就像從刺眼的陽光里跳出來的幻影突然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向人們提示著一些事,試圖把人們如灰燼一般的記憶之繩粘連起來。以智者的眼光看世界、人生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神秘,對神秘之境的崇拜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優(yōu)秀作家對神秘之境的追求既是他們人生觀與世界觀臻于成熟的標志之一,也是他們的血脈與傳統(tǒng)文化神秘相通的結果。當代作家對神秘人生的探索同時賦予了它當代意義和永恒的文化意義!短斐帯芬俗⒁獾氖牵≌f的哲理化通過一個偵案故事得到充分的彰顯,空前的強化。小說探討了人性異化、命運強大的主題,充滿神秘氣息。小說借助叢林小徑、無電的夜晚(地脈島不通電)、湖中漁火等意象的刻畫,渲染神秘氛圍,表達女性對于變幻莫測命運的微妙感悟與神奇猜想;或描繪地域文化的神秘風情,揭示神秘人生的地域文化底蘊。如,小說借馬樂兩次到地脈島查案依次描寫了地脈島及其附近的花山、地脈島與外界聯(lián)系的必經之道南山、陸港等地的自然風光與社會風情,也描寫了蘇州的市井風情。我們看到,地脈島山青水秀,風光旖旎,孤絕而巧。雖然近代以來,島外人對地脈島十分隔膜,但早在前朝,就時常有文人騷客或失意吏士來此觀光或隱居。我們看看范小青筆下杜國平家所處的陰陽巷:“陰陽巷本來叫鷹楊巷或者叫鷹行巷……當然約定俗成說到底也是有原因的。一則因為陰陽呈鷹楊的諧音……二則因為鷹楊巷的居民住宅比較奇怪,南北兩邊的房子,大不一樣,呈陰陽狀……深宅大院式的建筑,幾落幾進,寬暢宏大,建造也十分講究,飛檐翹角,雕梁畫棟,氣派非凡……陰陽巷兩排住宅,對比鮮明,反差很大,站在巷口,就使人感覺有一種失重感。以后大家把鷹楊巷叫做陰陽巷,究其原因,這種奇怪的建筑風格便是其中之一!碧貐^(qū)風情的描寫,包括了建筑風貌、風俗習尚、人際關系、歷史追溯、自然風光等等,更為突出的是介紹了太湖地區(qū)種種珍貴的文物,以及猖獗的文物走私與高壓的文物反走私的較量。作者帶著讀者游歷地脈島,了解其自然狀貌與人文景觀、歷史與現(xiàn)狀?梢哉f,地脈島的開發(fā)現(xiàn)狀就是當年太湖的開發(fā)狀況,是其縮影,表現(xiàn)了相當強烈的時代氣息,具有相當?shù)纳疃取M瑫r,小說在充滿歷史塵跡的話語氣息中向讀者介紹了許多重要文物,非常精彩。如對傳說中馮夢龍使用過的天硯的描寫,對太湖澄泥硯制作的歷史傳聞的描寫,對太湖石來歷的介紹和各處文物景點的掃描,表現(xiàn)了范小青豐富的文物知識和高雅的審美情趣,這正是《天硯》具有較強文化色彩的原因所在。實際上,這一切,都凸顯了文學的神秘之美,表現(xiàn)了女性詩化人生的奇特感情,尤其是對于夢想、猜測、靈性的神異體驗。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既是東方神秘文化在當代回歸的表征之一,也是對偵案文學“身體敘事”的成功超越,強化了人們對于人性、命運中非理性因素的認識。

  《天硯》對地域文化精神的深處掘發(fā),充滿深厚的歷史感。作品中陰陽巷的傳說、老閶門的繁華夢、涵碧園的秀景、釣魚灣的建筑,都構成了悠久的蘇州文化元素,構成了讀者腦海中陰灰而富有無窮韻味的古城風貌。此外一些市井俗語更活現(xiàn)了蘇州人的日常生活氣息,那些甚至是粗俗鄙陋的市井語言,雖無風雅甜軟,卻也有獨特情趣。還有各種民俗生活,如評彈、茶室、刺繡等等,共同構建了一座文化底蘊深厚的歷史小城和城中人淡定生活的曼妙意象,表現(xiàn)出范小青縱橫捭闔的大手筆氣魄。更重要的,從小說話語層面披閱而入,便可感知小說樸野奇幻的鄉(xiāng)土世界,作品以太湖偏島為背景依托,以文物走私與保護為敘寫話題,這一緯一經的交叉構想富有才具地顯示了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色、文化精神。這里有濃釅的風俗和隆盛的民情,既有溫馨愚昧,又有粗陋癲狂;既有朗靜迷人的港灣,又有驚夜駭人的湖怪,充滿了神秘、惶惑與不安。說不清是福還是苦難,什么都仿佛命中注定。這些,充分顯示了小島歷史文化的久遠積淀。其間,甚至可以聽到人類氏族圖騰文化的遙遠遺響。文化流脈的悠久與閉塞落后的滯重構成了小島特殊的文化狀態(tài),《天硯》成功勾勒了小島的歷史風俗畫。當然,這種地域文化特色還只是小說指涉的地域文化精神的外在氛圍。其幽深動人之處還在于對地域文化精神內在意蘊的挖掘,即草莽文化、鄉(xiāng)鄰文化、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之間的相互激蕩,相互聯(lián)結以及諸種文化精神對人物的連帶影響,地脈島由于先在的湖水阻隔,幾乎把生活形態(tài)凝固化,形成了人文生態(tài)的極端封閉性、自適性。這種天然的湖水相隔也是滋生匪患的溫床,湖匪的蔓延又釀成了與家庭文化相悖反的草莽文化,同時,我們看到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對小島新生活的干預。地脈島猶如一幅變色的油畫,忽而如黑乎乎的古堡、秘洞,忽而又如透明放光的瓷器玉雕。

  《天硯》對浪漫境界極力張揚,尤其是作品中濃郁的神秘主義傾向,散發(fā)出一股迷人的魅力。如寫歷史用演義法,敘人生有傳奇韻。宏觀背景的歷史真實,微觀創(chuàng)造的隨意點染,建構了一個亦實亦虛、亦真亦幻的藝術世界,較之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少了幾分嚴謹,卻又多了幾分瀟灑。小說充滿了海闊天空的玄想,閃爍著深不可測的神秘。那些似有若無的因果,那些陰錯陽差的偶然,那些鬼使神差的奇思,種種混沌朦朧的暗示,都是理性所難以企及的神秘。要說《天硯》取得成功,恐怕得益于二:一是具有適度的神秘精神,它使小說擁有深沉;二是范小青融入哲理但充具理想化,它使小說激情涌動。

  應該看到,在《天硯》的話語空間里雖然對神秘經驗并不否認,但構筑的是一個充滿現(xiàn)實歷史經驗的范氏本人的個體話語世界。這個世界充滿著清明的理性精神,它將探案的故事寫出了哲理的意味。她對神秘主義的理解是多義的,她的態(tài)度,更像一個自由的知識者在自由的個人化的評說一切自己看到的東西,這些東西包括政治的、民俗的,甚至自然科學的。范小青的魅力就是她自由的做了她想做的事情,進入到了博大寬宏的境地。

  注: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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