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兩篇小說短評

　　《藏在眼鏡后面》

　　陳然是一個頗有哲學氣質(zhì)的小說家，他藉小說思考、展現(xiàn)了很多重要的問題。陳然擅長以故事展示悖論，若以哲學語言言之，可能繞來繞去、云里霧里一通亦說不清楚，陳然回到日常生活，以故事說法，卻能切中肯肇。

　　《藏在眼鏡后面》這篇小說寫了人在官僚機構(gòu)中的異化和掙扎。眼鏡是這篇小說的關(guān)鍵詞，陳然賦予眼鏡以巧妙的涵義，極有見識地批評了“隱于眼鏡”的假隱。眼鏡本是日常之物，隨處可見，亦無深刻含義，但經(jīng)陳然之手，假此小說，眼鏡這個意象由此轉(zhuǎn)深。眼鏡本是為了讓眼睛明亮，若近視，可藉眼鏡糾正、彌補；但若反其道而行之，眼鏡可以成為盾牌，可以藉此故意視而不見，隱藏自己。日常生活開發(fā)了眼鏡前面的意義，陳然這篇小說開發(fā)了眼鏡后面的意義。陳然見識如此，小說自然不會差。陳然是一個在根子上用力的作家，作家唯有根上用力，才能枝繁葉茂。但如何理解“根”，這才是根本。我覺得作家也好，學者也好，根本的還是見識。讀書，修行，目的之一就是要提高自己的見識，禪宗所謂“終不敢瞎卻一只眼”。若眼高于頂，手絕不會低；若眼低，手也不會高。

　　“藏在眼鏡后面”有退隱之意，由此可以走出兩條路：一是超脫之路，二是墮落之路。這兩條路似乎南轅北轍，陳然卻能寫出二者的交匯。超脫之路，其實是在空間上退隱，收之于時間；墮落之路是在空間上暫時退隱，卻要以進為退，在空間上攫取更大的利益。老子所謂“五色令人目盲”，眼睛可以令人清楚明白，由眼睛或能看到真相，但眼睛也可能讓人變成瞎子，反而讓人蒙在鼓里。因此有一條修持之路就是，為了看清楚真相，不睜眼反而閉眼，發(fā)展到極端就是刺瞎雙眼。在古希臘，這就是俄狄浦斯走的路。借助理性的俄狄浦斯不能認識自己，不知命，刺瞎雙眼的俄狄浦斯，走虔敬之路，卻能夠認識自己。譬如月夜看山，反而能得山之輪廓，因為若在白天，眼睛的注意力容易被細節(jié)分散，只查秋毫而不見輿薪，只陷入瑣屑而不能識大體。小說中的老程乍一看似乎是走了這條路，小說寫道：“大家都知道，老程同志在他進入老年的時候，沒有像許多人那樣把近視眼鏡摘掉，相反，他的近視是越來越深越來越嚴重了。任何高度數(shù)的眼鏡對他的視力都沒什么幫助。他和眼鏡外面的東西很難再有親密而清晰的聯(lián)系了。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視而不能見。走在大街上，他兩眼向前，目不斜視。”老程在這條路上走歪了，他試圖走超脫之路，結(jié)果卻走了墮落之路，老程想拒絕，卻更多地接受，老程想視而不見，反而窺視。超脫與墮落，天堂與地獄，僅僅一步之遙，一念之差。用小說中的話就是，老程“本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超脫的人，結(jié)果卻成了一個墮落的人。他咒罵著自己，你這個卑鄙的家伙，下流坯，變態(tài)狂！”若眼睛明亮，若眼鏡發(fā)揮著正常功能，別人尚不敢明目張膽，但若眼睛或者眼鏡出了問題，成了擺設(shè)，別人非但不再偽裝，反而會赤裸裸地顯現(xiàn)真實的自己。也就是說，當有人在場的時候，或處于公共空間的時候，人的惡會有所收斂，但獨處的時候，無人監(jiān)督的時候，惡則可能會釋放出來。引申一下，中國歷來強調(diào)“不愧屋漏”，即使在獨處之時，依然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因為尚有敬，故不敢過于放肆，今日則不然，這雙盯著我們民族的眼睛被消解了，故凡事無所不至其極。單位的領(lǐng)導和同事視老程為睜眼瞎，故毫不掩飾，由此老程知道了很多秘密：他知道了同事之間放肆的調(diào)情，知道了領(lǐng)導對自己的真實態(tài)度，知道了同事的真實面目。但老程也陷入了他自己設(shè)計的游戲之中，小說中寫道“現(xiàn)在，他覺得他的眼鏡是一個深淵。是無底黑洞。他沒救了，正在往下掉。他兩手扒住坑沿，艱難地往上爬。他的腳在下面努著力。屁股也努著力。他的身子引力向上。但是，他仍控制不住地心的引力。他無法控制自己窺視的欲望。他的眼睛已經(jīng)脫離了他的神經(jīng)的約束。它們?nèi)缑擁\之馬。他騎在奪路狂奔的馬上，既無法控制也無法跳下，惟有緊緊抓住它的鬃毛，抱住馬頸。他高度緊張，精疲力竭。巨大的顛簸弄得他頭昏腦脹。他想他快要死了�！痹谶@條超脫之路上，老程不由自主地走偏了，痛苦萬分。

　　超越之路反而成了墮落之路，這樣的悖論如何產(chǎn)生？這恰是小說《藏在眼鏡后面》所關(guān)注的重點。小說中透露出一些關(guān)于老程生平的蛛絲馬跡，老程在機關(guān)中工作，即將退休，但職務(wù)始終沒有提升。為了提升，老程曾經(jīng)努力過，小說寫道：“為此，他起早摸黑。兢兢業(yè)業(yè)。投機取巧。吹捧逢迎。忠心耿耿。絞盡腦汁�！痹谶@個過程中，老程當年的英氣逐漸消磨殆盡，老程“眉宇間的軒昂英氣，全讓該死的眼鏡給擋住、給吃掉了”。老程分裂為兩個人，一個是偽裝的自己，一個是真實的自己。偽裝的自己明顯，真實的自己潛在，偽裝的自己壓抑著真實的自己�！袄铣痰嚼狭�，忽然來了智慧�！崩铣痰闹腔凼沁@些年磨礪出來的，但是其智慧不過如此——以超脫的形式追逐。考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官僚體制的問題，這個體制異化了老程；二是老程本身的問題，他定力不足。老程并未完全被俘虜，當發(fā)現(xiàn)路已悄然走偏之后，他掙扎，懺悔，自責，最后老程“對著鏡子，他摘下眼鏡，最后一次看了他的眼睛，然后用兩根縫衣針扎了進去。”老程弄瞎了雙眼，這或許才真正是超脫之始。

　　現(xiàn)代人，官僚體制中的人，若想上出，是何其艱難。因為牽絆重重，異化深重，陳然不得不下猛藥，如同武俠小說中寫的“欲練此功，必先自宮”。這劑藥太重，古希臘的俄狄浦斯試過，但中國少有人走這條路。禪宗中有一個故事，一個行腳的老和尚要去某處投宿，很多人勸阻說，此處常有鬼怪出沒，不可去。老和尚不理，徑往某處。晚上，果有妖魔無數(shù)紛至沓來，老和尚睜著眼睛卻置之不理，鬼怪也奈何不了他。老和尚沒有刺瞎自己的雙眼，只說，對于這些“老僧不聞不問”而已。

　　《犧牲》

　　這篇小說名為“犧牲”�！盃奚�”可作二解：一是壯烈犧牲之犧牲，二是犧牲品之犧牲。二者本有天壤之別，可是將兩種犧牲混同起來的世界將是怎樣一個世界？

　　要理解這篇小說，關(guān)鍵在理解小說主人公李北炎“想象中寫的那篇歷史論文”。《犧牲》就是那篇歷史論文的具體化。小說這樣寫那篇論文：“他認為，專制帶來了整個社會的粗暴和冷漠，愚民的最終結(jié)果是，自己也變得愚蠢。許多王朝最后為什么都完蛋了？因為整個社會都弱智了，沒有了常識，也就沒有了常態(tài)，成了睜眼瞎。就好像一個人，當他的手和腳乃至軀干都麻木了的時候，有再精明的頭腦也沒用。血管里的高壓導致中風，中風導致偏癱。專制激化了階級矛盾，導致了人群的簡單的對立，整個社會最后只簡化為兩種人：壓迫者與被壓迫者�！� 李北炎的這篇歷史論文其實只是他這句話的展開：“他想起不知從哪里看來的一句話：如果你用簡單粗暴的手段去對付這個世界，世界也會簡單和粗暴地來對待你，最后整個世界完全被簡化，僅剩下頭腦簡單的對立�！边@句話據(jù)說是“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其實別人的話正是自己最為關(guān)鍵的話。這篇論文據(jù)說是“歷史論文”，據(jù)說是“討論封建專制”，其實“歷史論文”恰恰是寫當下�！胺饨▽Ｖ啤敝�下，上與下容易處于簡單的對立之中，上面以“簡單和粗暴”對待下面，下面自然會以簡單和粗暴回應(yīng)過來。

　　將一個耳熟能詳?shù)恼�治隱喻拿出來，這篇小說的意思將非常清楚�！盾髯印ね踔啤分杏醒裕骸笆�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魏征和唐太宗也多次轉(zhuǎn)引，《貞觀政要•論政體》中有言：“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犧牲》就是寫水、舟之間的矛盾。小說第一句話就是：“從五月底開始，水一天天往上漲。整個城市好像在水中晃動、喘息起來�！笔±锏目购殛犖榈搅肃l(xiāng)里時，小說這樣寫水：“一片濁黃的大水，氣勢洶洶地露著獠牙在那里等著他們的到來�！崩畋毖拙谱碇�后，望著窗外：“他忽然望見了剛來時經(jīng)過的那條大壩，壩那邊就是呲牙咧嘴的大水�！彼�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了，不論在城市和鄉(xiāng)下。水泛已經(jīng)具有了攻擊性，故水“齜牙咧嘴”。寫水，就是在寫世事。世事已經(jīng)如此了：水與舟正處于對立狀態(tài)。小說提及很多“八卦”，八卦中最能見出世事的消息。其中一個為：“一個賓館女服務(wù)員墜樓身亡，她父親認定女兒絕對是遭到了經(jīng)理或其他權(quán)力人員的強奸，并把相關(guān)證物提交給法庭，經(jīng)鑒定，女兒內(nèi)褲上的精液是他自己涂上去的�！�…問題是，不管法院如何判決，人們還是同情他，甚至對事情的真相產(chǎn)生懷疑，這種懷疑依然在加劇某種矛盾�！狈ㄔ嚎杀葹橹�，人們可比為水，舟盡管已經(jīng)判決，然而“人們還是同情他，甚至對事情的真相產(chǎn)生懷疑。”還有一個“八卦”：“什么局的一個副局長和醫(yī)院的一個女醫(yī)生在小車里偷情，結(jié)果雙雙窒息而死�！�…但實際上，副局長和女醫(yī)生之間，是有著一個很優(yōu)美而凄涼的愛情故事的。副局長和女醫(yī)生是大學時期的戀人，當時年少氣盛，因為一點小摩擦而分了手�！币驗橹叟c水之間“簡單和粗暴”的對立，于是事情失去了真相。法院的判決不為人們信服，某副局長與某女醫(yī)生的愛情被理解為“權(quán)色交易”。舟與水互相妖魔化對方，互相爭奪解釋權(quán)。

　　在舟與水的對立中，知識分子應(yīng)該怎么辦？這真是一個千古的命題。李北炎“想象的論文”中談及知識分子，說：“按道理，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可在專制社會里，知識分子完全成了傳聲筒或陪葬品。”李北炎多少還“按道理”出牌，很多知識分子“完全成了傳聲筒或陪葬品”，他們不會“按道理”出牌�！鞍吹览怼背雠疲�在滔滔大水之時，容易溺水，李北炎最后溺水而死；不“按道理”出牌，在洪水滔天之時，依舊會如魚得水。小說寫李北炎有一次“走錯了道”在人潮中的感受：“前后都是呼嘯而過的巨大的車輪，除了他，沒有一個行人。他從沒感到橋面有這么空曠，他越走越心虛。幾乎每一輛呼嘯而過的車輛里都會伸出腦袋來奇怪地望著他�！�…他幾乎想掉頭而去，但他發(fā)現(xiàn)，這時掉頭會更麻煩，會讓丑聞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因為逆向會讓他更加顯眼。說不定交警也會馬上趕來。他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沖�！崩畋毖撞荒苓m應(yīng)這樣的世情，在這樣的世情中，李北炎終會變成犧牲品。

　　李北炎終是溺水而死�？墒鞘聦嵉恼嫦啾浑[藏了起來，李北炎溺水而死被解釋為“抗洪救災(zāi)”而死。犧牲品成了壯烈犧牲。這樣的解釋又證明了李北炎想象中論文的邏輯：抗洪救災(zāi)而死意在說明上可以為下死，上和下的矛盾的到了緩和，然而這是假象，這是一廂情愿。

　　李北炎成了犧牲品，這只能證明李北炎未必是真正的“知識分子”。若如此，李北炎想象的論文亦未必正確。這篇“想象的論文”是李北炎為當下社會開的一劑藥，可是這劑藥亦未必對癥。讓李北炎們和我們一同領(lǐng)會孔子這句話：“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劉濤2010/1/15 復旦北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