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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路”之夢(丹增)

http://marskidz.com 2013年08月28日07:54 來源:人民日報 丹 增

  我的故鄉(xiāng)比如縣在西藏北部的那曲地區(qū),那里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高原牧場。我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是1959年11月,是瞞著父母從寺院溜走的,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學習漢語。那年,我13歲。

  離開佛門那天,第一件事是與朝夕相伴的活佛老師磕頭道別。9年間,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晨鐘暮鼓,嚴守清規(guī),最終卻沒有沿著父母規(guī)劃的道路走下去,心里無比羞愧、內(nèi)疚,百味雜陳。長齋禮佛、焚香誦經(jīng)、律己極嚴的老活佛,除了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別無他語。他小心地從懷里取出一件藏著小佛像的護身符,鄭重地掛到我的脖子上。我無比恭敬地磕完三個響頭,“佛祖保佑”的話還沒來得及擠出老活佛嚅動的嘴唇,那閃爍的淚光已漫過他飽含擔憂、失望和祝福的眼睛……他閉目垂首,我們就此道別。     

  轉(zhuǎn)身跨出寺廟厚實的石頭門檻,便開始上路。白天趕路,夜晚睡在路旁。那時,從比如縣城到那曲地區(qū)400公里的路程,沒有公路,只有牲畜蹄子踏出的小路,行人踩出的土路,還有野生動物經(jīng)過的泥路。我們一行6個同齡頑童、3個護送軍人、4匹馱物騾馬,沿著山路圍著大山左轉(zhuǎn)右拐地行走,遠處山頂白雪皚皚,腳下道路泥濘崎嶇。這座山到那座山,看著就在眼前,甚至能聽到對岸的人語鳥鳴,但中間相距著千丈深壑,從這邊山頭出發(fā)時是清晨,到對岸山頂時已是黃昏。除了翻山,我們還要走一望無際的草原,無垠的空曠,無盡的死寂,使人孤單難忍,甚至膽戰(zhàn)心驚。此外,還要渡過波浪洶涌的江水、冰冷刺骨的河流。高原上的江河水急浪高,沒有渡船,只好根據(jù)水的深淺,要么繞山避水,要么騎馬過河,被水魔吞噬的危險無處不在。這一路煩躁寂寞、艱辛勞累深深埋在心底,太多的思念、牽掛咽進肚子。20多天的長途跋涉,才到了第一個目的地——那曲。

  從這里,我們再沿著通車不久的青藏公路,向第二站——甘肅夏東火車站進發(fā)。這段路全程近2000公里,要翻越唐古拉山、昆侖山、青海南山、日月山等15座大山;要跨越安多河、楚瑪河、沱沱河、通天河等25條江河;還要經(jīng)過荒無人煙的無人區(qū)、寸草不生的戈壁灘、險象環(huán)生的沼澤地、夏軟冬硬的凍土層。

  那時“平叛”剛結(jié)束,時局不穩(wěn),一些流竄的土匪在公路沿線搶劫破壞,我們每輛車頂上都架著機槍,五六個解放軍隨時觀察著四周的動靜。過了唐古拉山,總算喘了一口氣,可是又進入了遼闊的那唐草原,四周一望無際,寒風中,除了望不穿的迷茫和叫不應(yīng)的寂靜之外,一無所有。筆直的公路突然在霧氣濃密的草地上消失了,汽車只能在草地上順著橫七豎八的車轍走,泥濘、水潭、草坑阻擋著行駛。這幾輛不知在這條公路上跑了多少趟的久歷風塵的軍車,每次停歇后的發(fā)動都十分艱難,前頭咳嗽,后面泄氣,聲音像炸雷震得人耳朵發(fā)麻,車身猛地一跳,車上的人顛得東倒西歪,齊聲尖叫。一次,坐在車尾的一個男孩,像一塊布袋似地被抖落在草地上,幸虧沒傷到要害。

  一個雨雪交加的傍晚,我們到了通天河,這是我們這一路要過的最險最大最寬的河流。走到岸邊,洶涌澎湃的黃色浪濤就在腳底下翻騰,像群獅子在怒吼,像千軍萬馬在奔騰。河的兩岸停泊著幾百輛大車,疲勞、饑餓的司機和乘客,六個一圈十個一撮的,在野地上壘起石灶燒水做飯。原來,在我們到達的前一天,一場特大的暴雨之后,河水沖毀了橋梁。我們在這里一呆就是12天。

  所帶的干糧漸漸吃完了,部隊輪流派人打獵,上百人都在尋找食物,附近獵物沒有了,就開始下河捕魚。我們這些藏族孩子不習慣吃魚,都忍耐著肚子空虛的滋味。有一天,我餓著肚子,狼狽不堪,呆呆地站在解放軍燒魚的鍋灶旁,聞著那撲鼻的香味,嘴里垂涎欲滴,肚子咕咕直叫。一位解放軍叔叔盛了一碗魚肉湯遞過來,我顧不得一切習俗體面,端起就吃,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魚。肚子飽了,但畢竟破了這個戒,心里總不是個滋味,便端來一碗涼水反復漱口,也算是一種自我救贖。有幾個頑皮的伙伴,偷偷跑到附近的牧場,找到溫順的奶牛,擠幾碗鮮奶喝。從格爾木趕來的舟橋部隊夜以繼日、頂風冒雪,奮戰(zhàn)了8天,終于搭起了行軍浮橋。我們到了夏東,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看到了小城的路燈,住進了窗明幾凈的招待所。

  從比如縣城出發(fā)歷時三個半月,最終到了陜西咸陽的西藏公學。在火車站,學校的老師和教職工夾道歡迎,震天的鑼鼓,醒目的橫幅,鮮艷的花朵,還有潔白的哈達,歡聲笑語,洗刷著每個藏族學子的疲憊和委屈。笑容綻放了,眼睛閃亮了,顆顆珍珠一樣晶瑩的淚珠,順著黑里透紅的臉頰滾落下來。

  我從1960年進入西藏公學學習漢語,就經(jīng)常做著“路”的夢。開始是噩夢:3個多月的路途,碰到洪水,挨了饑餓、寒冷,愁苦、惶恐、絕望,不時在夢中回放,常常驚醒。隨著語言的熟悉,知識的積累,眼界的開闊,漸漸做起了美夢。夢想著我畢業(yè)回去,下了火車能坐上汽車,在柏油路上直奔拉薩;夢想著在我有生之年,能從咸陽坐火車直達拉薩;夢想著所有的河上有橋梁,所有的路邊有食宿,所有的路亭有電燈。

  后來,我的這些夢想逐漸變成一種理想,一種愿望,一種信念,也變成了我學習的動力。再后來,變成一種精神的追求,奮斗的目標,心靈的慰藉。

  2009年10月的一天,我在北京突然接到弟弟從比如縣打來的電話,說我哥病重,大家都盼著我回去看望。哥比我大八歲,同樣也是五歲那年受戒,皈依佛門,我與他進住同一個寺廟。他一生一直獨居古寺,獨善其身,身不離袈裟,手不離佛珠,口不離佛祖,成為一名精通五明、佛學造詣深厚的高僧。盡管我們兄弟各自走的是不同的人生道路,血緣親情、同族友情促使我們在有生之年彼此相見。

  第二天早上6時起床,直奔首都機場,8時起飛,飛行4小時,中午12時到達拉薩機場,然后轉(zhuǎn)乘越野車,開往那曲。我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故鄉(xiāng),西藏的秋色是世界上最壯麗的景觀,藍天明凈高爽,白云淺淡悠閑,綠草吐露黃絲,河水清澈明凈,雪山莊嚴雄偉。汽車一會兒翻山穿云,一會兒穿谷過橋。這條青藏公路的西線,鋪滿綿軟油黑的柏油路,寬得可雙車并行,平得如坐江船,路面晴天無灰,雨天無泥,路基筆直,路燈耐心守候著每一輛車子飛速而過。每當夜晚,路燈深情地閃著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從燈光下經(jīng)過的每一輛汽車,似乎輕輕地叮囑小心些,慢點兒。公路兩邊,每20公里有道班房,每100公里有養(yǎng)護段,沿著養(yǎng)護段,建起了飯館、旅店、商鋪、茶社,熙熙攘攘的人群有說有笑,儼然一個個獨具藏家特色的小城鎮(zhèn)。400公里路程,我們只走了3小時40分鐘。

  從那曲到比如還有300公里,已經(jīng)鋪上了平坦的柏油路。一路上,我興致勃勃地欣賞家鄉(xiāng)大自然的美景。無邊的草原,碧油油的夏草,那么柔軟、茂盛,充滿生機,紅、白、黃、藍的野花在草原上一叢叢、一片片。輕風不時吹過車窗,迎面撲來一陣陣濃郁的青草香。羊群像朵朵白云徜徉在草地上,黑色的牛群悠然地吃著嫩草?斓娇h城,要翻越最險最高的那拉山,汽車依著山勢盤旋,時而費力地爬上山坡,時而輕松地拐進山坳,有時候好像路一時到了頭,拐個山包,又開始延伸。最后,這條路仿佛一直通到了天上。極目望去,它始終往山頂上伸展,最后消失在白云深處。山頂陽光燦爛,山腰云霧環(huán)繞,四周連綿不斷的雪山身披銀裝,在這海拔近5000米的地方,偶爾看到的身影便是常年駐守的道班工人。

  我愛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我因這美麗而留戀、自豪。月亮出來了,星星布滿夜空。晚上11時,融融的月光下,我終于踏進了家鄉(xiāng)古寺的門檻,寺院靜謐,鴉雀無聲。我掀開門簾,我哥盤腿坐在四方形的木床上,寬廣的腦門在燈光下閃著亮光,臉上泛著慈祥的笑容,一切定格在了這一刻。

  50多年前,我作為一個小沙彌,從這里走出,接受了現(xiàn)代文明,這是一個夢。當初,從這里出發(fā),3000多公里走了近4個月;今天,多了一倍的路程只走了一天,用了16個小時,更是一個夢。從首都到拉薩,從公路到航線,再到鐵路,我的雪域之“路”的夢,終于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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