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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民族主義的鐵疙瘩

http://marskidz.com 2013年09月22日00:32 來源:中華讀書報 舒晉瑜
阿來,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馬爾康縣,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阿來,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馬爾康縣,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
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林麗君(Sylvia Lin)合譯阿來小說《格薩爾王》(The Song of King Gesar)之英文版將由英商坎農(nóng)蓋特出版社于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七日出版。  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林麗君(Sylvia Lin)合譯阿來小說《格薩爾王》(The Song of King Gesar)之英文版將由英商坎農(nóng)蓋特出版社于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七日出版。

  莫言、阿來、蘇童和劉震云組成了騰訊文學大師顧問團,正在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營的阿來專程趕回,將作品《塵埃飛揚》和《格薩爾王》等授權(quán)騰訊。

  此前,8月號的《人民文學》雜志發(fā)表了阿來的新作《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以下簡稱《瞻對》)!墩皩Α吩佻F(xiàn)了始于雍正八年、長達兩百年的瞻對之戰(zhàn)。新作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但阿來一貫詩意的語言里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寫完《瞻對》后,阿來到了云南、甘肅一帶的藏區(qū)。他常常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攝影、勘查,或者什么都不做,一個人靜靜地看云。

  他不覺得孤獨。

  我問他,為什么會有這么氣定神閑的自信?阿來說,不完全是自信,是堅韌。

  9月12日,阿來接受了讀書報記者的專訪。

  網(wǎng)絡(luò)文學要尊重文學

  讀書報:最早是什么時候與電腦接觸?怎么評價互聯(lián)網(wǎng)?

  阿來:應(yīng)該是最早接觸電腦的一批作家,那時候還用286;ヂ(lián)網(wǎng)過去叫因特網(wǎng),甚至還叫信息高速公路,以前我就買過信息化生存的書發(fā)給員工。我聽說過夫妻兩人半夜不上床,背對背玩電腦上網(wǎng),這是網(wǎng)絡(luò)出現(xiàn)后很恐怖的現(xiàn)象,但更重要的是互聯(lián)網(wǎng)也帶來了文化生態(tài)的很多變化,尤其是話語權(quán)。

  我們剛開始寫作時,投稿寄信,主編們聲明:三個月不回信,稿子就是被我們“槍斃”了,不要等答復了。那個時候《人民日報》等大報紙,都會有一個小欄目,刊登重要雜志的目錄,里面可以查是否有自己的名字。

  現(xiàn)在人們可以公平發(fā)表在網(wǎng)絡(luò)上,這樣的狀態(tài)帶來了便利,但同時容易使人們降低標準、放棄標準,這兩者是可能的,我們不要因為這樣而降低自己的標準。這也是我的期望,我希望文學的高標準沒有消失,仍然存在,被追求和看重。

  讀書報:現(xiàn)在文學與市場結(jié)合得越來越緊密,您怎么看?

  阿來:我做出版會考慮市場要素,充分挖掘市場潛力,寫作時和市場是隔離的,寫作就是充分表達我對于這個世界的感受和看法。完全讓自己的作品去迎合市場很難,但我對文化轉(zhuǎn)化為財富很感興趣。文學給我的回報已經(jīng)大大超出我的期待。一是來自金錢,更重要的是,通過這個途徑,找到了和世界對話的方式。

  鐵疙瘩咋融化

  讀書報:《瞻對》的創(chuàng)作,您做了大量考證,但有些東西最終仍然得不出確定的結(jié)論。所以我覺得您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一種呈現(xiàn),將史實和民間傳說一并呈現(xiàn)出來。這樣的創(chuàng)作過程順暢嗎?

  阿來:我為什么寫作?其實是希望自己在面對社會歷史問題時能夠有所解答。做調(diào)查、研究理論問題、包括寫作,都是為了梳理對于歷史的認知。如果寫作沒有解決我對社會歷史的某種疑問,那么對我來說就沒有意義。

  《瞻對》也是如此。這些年來,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可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時候,也是對國家大一統(tǒng)的挑戰(zhàn)。這個問題,是現(xiàn)在有還是過去就有值得我們研究。過去有的話,民間是怎么對待的,官方又是怎么對待的?寫歷史,實際上是想回答今天的問題。很多時候?qū)τ谥袊膯栴}解答過于宏觀,而文學是從微觀的角度出發(fā)。對于瞻對,當?shù)厝艘沧栽倿椤拌F疙瘩”,但是用了兩百年時間,鐵疙瘩也終于融化了。

  讀書報:近幾年的寫作,從《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等題材看,您一直在現(xiàn)實和歷史之間往返穿梭。

  阿來:基本上是寫一部歷史題材再寫一部現(xiàn)實題材,不是我在尋找題材,而是線索之間的牽連,會帶出來新的題材!秹m埃落定》寫的是上世紀前50年,《空山》從上世紀50年代寫起,寫完之后,覺得更遙遠的歷史和現(xiàn)實一定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就寫了《格薩爾王》!墩皩Α穼懙氖菤v史,其實是在關(guān)注今天少數(shù)民族特別是藏區(qū)不安定的現(xiàn)實問題,F(xiàn)實和歷史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寫每本書,我都首先要回答自己的問題,解決自己的困惑。如果讀者愿意閱讀,我也很高興分享。

  坐汽車的人和騎馬的人

  讀書報:您最早起意寫《瞻對》,是計劃寫小說,為什么變成非虛構(gòu)了?

  阿來:當年寫《格薩爾王》,我到處搜集口傳史料,不止是格薩爾,我對其他很多地方感興趣,后來確定從瞻對切入。清代檔案齊全,包括史書、官方材料和口傳材料。清代六次用兵瞻對,我從幾十本材料中梳理,互相補充,盡量還原歷史。當我掌握了那么多材料,我發(fā)現(xiàn)用不著虛構(gòu),只需要找到思路串聯(lián)起這些素材就成立了。過于真實的東西,虛構(gòu)反而顯得蒼白虛假。

  讀書報:那么非虛構(gòu)處理起來是否更容易些?

  阿來:光是找材料就不容易。地方性的材料不是正式出版物,圖書館不會有。每去一處,我都會找來地方縣志。即使是書面材料,官樣文章也會說假話,還有一些親歷者事后的記敘,都需要對比分析。當事者角度不同,記錄完全不同。從《塵埃落定》開始我就長期關(guān)注、研究地方史,但凡跟漢藏有關(guān)的,尤其是微觀的地方史,我都很留心,日積月累,在搜集材料上也有了一些心得,不那么盲目。如果從來不用心,突發(fā)奇想要寫一部歷史題材的作品,可能更麻煩。

  讀書報:從雍正寫起,梳理兩百年的瞻對之戰(zhàn),您不斷地發(fā)現(xiàn)老故事中重復出現(xiàn)的新問題。那么取舍標準是什么?

  阿來:大的歷史脈絡(luò)和故事建構(gòu)都在,對照著根據(jù)最合理的說法整理史實,用我的思想串聯(lián)起來。不一定是文學需要這么做,歷史也是這樣。一梳理我發(fā)現(xiàn)都是老故事,不同的是故事的角色在變化。這次是雍正,下次乾隆,處理事情的方法、動機和模式都是一樣的,而且我們還會看到,今天這種模式在對立的雙方之間仍在繼續(xù),今天坐汽車的人和當年騎馬的人思路是一樣的;今天電子郵件傳輸?shù)膬?nèi)容,和騎著快馬傳遞匯報的材料是一樣的。

  探訪歷史發(fā)生地

  讀書報:一個人的書寫能起多大作用?這樣的寫作是否也很冒險———離開讀者已經(jīng)熟悉的敘事手法,不見得完全被接受。

  阿來:想到作用的時候,我們往往會給自己找借口逃避寫作。我自己要解決的是面對強烈的現(xiàn)實刺激時的反思和梳理。

  面對發(fā)生的那么多的事情,文學書寫怎么能夠假裝歌舞升平?面臨這樣的現(xiàn)實,市場完全不重要。

  讀書報:探訪歷史發(fā)生地是很辛苦的,是怎樣的動力使您完成這部作品?在尋訪的過程中是否也有些喜出望外的發(fā)現(xiàn)?

  阿來:這個時間太漫長,不可能總是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當然得到新材料,聽到新說法,有些新領(lǐng)悟是很興奮的。光緒年間丁寶楨就任四川總督后,充分注意到不論是噶廈政府直轄的西藏,還是川屬土司地面,無論地理還是文化,都是一個聯(lián)系緊密的整體。西藏面臨危機,四川也不得安定,為消弭沖突,丁寶楨派員會同各土司勘定邊界,立碑標記。到底有沒有此事,我一直懷有疑問,尋訪過何處有無當年標出各土司邊界的石碑或碑文,都沒找到答案。

  今年我去新龍訪瞻對舊事時路過甘孜縣,即當年的霍爾五土司地面,縣里領(lǐng)導請我吃飯,并請了地方志辦公室主任和文化局長作陪。飯間自然聊起土司時代舊事。文化局長說,前些年他們局新修宿舍,在院中挖出石碑,準備把拓片送到四川大學鑒定。就在縣文化局一個單元門樓梯拐角下,那石碑橫著靠在墻邊。我吹了吹灰,趴在地上一看,上面碑文清晰可見,正是當年丁寶楨主政四川時,勘定各土司邊界時所立界碑。聽他們說,是50年代縣文化館的人在新龍與甘孜交界處的山梁上發(fā)現(xiàn)了碑,移到山下,存放在文化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把石碑無字的一面刻上毛主席語錄,立在院中,后來荒草蔓生,人事更迭,這石碑再無人過問。前些年修建樓房,才又重見天日。因此知道,丁寶楨任內(nèi)勘定各土司邊界,以防紛爭不是虛文。

  讀書報:尋訪是通過什么渠道?

  阿來:訪問百姓。太依賴官方也有問題,百姓和官方有距離。如果完全通過官方的渠道,調(diào)查得來真話的幾率少一些,所以有時候需要刻意規(guī)避官方關(guān)照,找民間的朋友,是為了聽到更多的聲音。

  讀書報:聽說在尋訪的過程中,您從僧人手里拿到了很珍貴的資料,這些資料在書中有多少引用?

  阿來:經(jīng)過打聽,我從僧人手里拿到一些材料,自己掏錢請藏文好的人翻譯,發(fā)現(xiàn)一份材料沒有開頭,就問怎么從半中腰開始?回答說這些書經(jīng)常拿出來曬,前面的被羊吃了。

  掌握盡可能多的材料,互相之間可以有參照,會發(fā)現(xiàn)藏文材料是感情傾向的,不同的記錄情感立場都不同。

  我說歷史就是這樣

  讀書報:《瞻對》完成后有何反饋?

  阿來:一些藏族人看了很憤怒,問:瞻對怎么被你寫成這樣?我說歷史就是這樣。祖先的口傳是虛構(gòu),文學虛構(gòu)可以,歷史不可以虛構(gòu)。市場化是希望一本書討所有人的好,但是文學從古到今不是這樣,很多作家是不討好的。我也沒有想要與天下人為敵,如果書寫的內(nèi)容決定必須這么寫,我也顧不得其他了。

  讀書報:您覺得現(xiàn)在的寫作,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是越寫越好嗎?

  阿來:不是越寫越好,是寫作帶著我從歷史到現(xiàn)實有了越來越深廣的聯(lián)系,這是我希望寫作把我?guī)氲囊粋境界,我達到了。對歷史的認知和現(xiàn)實的接觸,從一點上越來越開闊,越來越深入。寫作是我深入世界的路徑,我用自己的方式把世界打開了,這樣的人生有意義,我才成為作家,不然我可能是小山村里放羊的,最多是“最美鄉(xiāng)村教師”之一。

  讀書報:您的寫作特別自如。這種狀態(tài)也不是一開始就有吧?

  阿來:我在30歲那年出版了兩部作品:小說集被納入到“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作家出版社),另一個是四川出版社出版我的詩集,應(yīng)該很高興,但是拿到這兩本書我突然覺得空虛,我看到的文壇現(xiàn)象是,大部分寫作者是在寫作而已,如果我也這樣,從此后也走上這樣一條寫作之路,吭哧吭哧寫一本,再寫一本,有多大意義?我記薩特說過,他也想舒舒服服寫一本書,但是,1939年,德國入侵波蘭,法國和英國發(fā)布命令總動員。這使他的寫作和國家的宏大前程有了關(guān)聯(lián)。

  80年代末一些重大事件的發(fā)生,使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國家跟你有關(guān)。我對寫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困惑,有三四年時間再也沒有寫作,這樣寫下去怎么行?我問自己:這么寫作有意思嗎?怎么解決這個問題?一是讀書,二是旅行。我在老家徒步旅行,接觸民間生活。我常常想說,我們愛國家、愛土地,那么國家和你的關(guān)系怎么建立你要尋找,要感受,要體現(xiàn),不是隨便空口說一句就有。我旅行就是尋找這種聯(lián)系。困惑了三四年,寫出了《塵埃落定》。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寫作還是原來的狀態(tài),我就不再寫作,做一個很好的讀者也不錯,世界上可做的事情很多。

  讀書報:但是《塵埃落定》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是否堅定了您在寫作上的信心?

  阿來:此后的七八年我又沒寫,我辦雜志去了。獲茅獎后《時代周刊》的記者來拍照,看到我在書市上忙著布展推銷新雜志,說看上去在新雜志比得茅獎更重要。我說那是當然!秹m埃落定》出版后很多人來找我想要下一步作品,我說寫作沒那么要緊。差不多十年后,我才寫了《遙遠的溫泉》,再往下是《空山》。

  讀書報:您當年做《科幻世界》雜志的時候,科幻小說好像沒有被充分認識。

  阿來:那個時候主流文學界對類型小說有偏見,類型小說也只有武俠和言情。我們還缺乏原創(chuàng)性的科學思想,缺少宏大想像的人,大部分寫科幻小說的人,還是在網(wǎng)絡(luò)里頭談戀愛,到了外星還是談戀愛。今天看來很多好的文學是類型小說,《紅樓夢》是言情小說,《聊齋志異》是鬼故事,但是好的類型文學一定是超越類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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