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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世界因為有了我,可能會變得好玩一點

http://marskidz.com 2013年10月24日11:54 來源:文學(xué)報 傅小平

  攜自傳體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來滬——

  黃永玉:世界因為有了我,可能會變得好玩一點

  黃永玉先生有一句讓人莞爾的名言:“世界長大了,我他媽的也老了!睅资耆甾D(zhuǎn)瞬,這個從湘西沱江邊走出來的孩子,今年已經(jīng)90歲了。這一路走來,他遇見了很多尋常人幾輩子都不可能遇見的、像是“天方夜譚”般奇怪的人和事。仿佛是和他開了個玩笑,時代把最豐富的經(jīng)歷壓縮到了他的生命中,讓他成了一個如此好玩的老頭,成了“獨一個”不可復(fù)制的傳奇。

  豐富如黃永玉者,寥寥數(shù)語很難說得清楚。但“好玩”一詞用在他身上,卻有別樣意味。他這輩人經(jīng)受歲月的淘洗磨礪,在苦樂博弈的生活里,不樂即死,只要活了下來,多少有幾分幽默感。但黃永玉的幽默,正如有評論指出的那樣,深到了骨子里,有著豐富的層次,對世事的洞見和隨性的豁達(dá)。好友汪曾祺曾評價:“永玉是有豐富生活的,他自己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都是我們無法夢見的故事,他特殊的好‘記憶’,對事物過目不忘的感受,是他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

  確如其言。這個只上過初中的老頭,一生豐富的創(chuàng)作如生命之河流淌從不停歇。五年前,他暫時戒掉了畫癮,重拾自傳體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這個貫穿他一生的“文學(xué)夢”。幾乎每天上午,他都會端坐在書桌前,在印有“黃永玉用“的豎行稿子上,用鋼筆繁體字一行行寫下“作品”。在10月18日上海圖書館舉行的讀者見面會上,策展人李輝風(fēng)趣地介紹:“旁邊坐著比我老的老頭,他90歲了,血壓比我低,每天工作10個小時,這個老頭充滿了活力。2008年他開始寫小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看來我一百歲之前沒有時間玩了。’”

  “寫作時,感覺沈從文和蕭乾在盯著我”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好玩”成貼在黃永玉身上的標(biāo)簽。他似乎從未正面回應(yīng)過“何謂好玩,如何好玩”,但他在很多場合都說,自己一生的創(chuàng)作,歸結(jié)到一個字,就是“玩”。

  他談到自己在文革中成為“牛鬼蛇神”時,經(jīng)歷過一次“快樂的批判”:一位姓夏的老先生批判他“搞創(chuàng)作從來是玩”,要是玩是犯死罪,槍斃也值!八o我來的這幾句話,要不是彎腰低頭在大堂之上,我?guī)缀跻苓^去親他一口說,乖乖,你個狗日的簡直說到我心里去了,要不是在今天,我非請你上吉士林吃一頓不可!秉S永玉說,自己搞創(chuàng)作,木刻、繪畫、寫作過程中十分開心,完全跟玩一樣,“我從來沒有過一字一淚的莊嚴(yán)創(chuàng)作經(jīng)歷”。

  話雖如此。如果真以為他的創(chuàng)作都是“玩”出來的,實是大謬不然。他同樣說過,像他這樣老一輩的人有個共同的特點,不會玩。“比如說沈從文,你跟他講玩的時候,很難想象他會玩什么。錢鍾書會怎么玩呢,他就玩到他的學(xué)問里就夠了,包括我,我還是一個剪刀差,是屬于中間的人物,我不會打牌,不會跳舞,也不會喝酒和下棋,什么都不會,現(xiàn)在玩音響還得按照朋友給我寫的指示來按鈕,出去一兩個月回去又忘了,又得重新來!

  談及小說這個他一輩子最傾心的行當(dāng),黃永玉說:“我也沒有提綱,我想到什么就寫什么。這么寫的方法可能也有點意識流的。”“畫畫和寫文章,對我來講,都沒有受過訓(xùn)練。沒有受過訓(xùn)練有它的缺點,缺點恰好成為風(fēng)格。我沒有嚴(yán)格管我的老師,所以比較自在!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正如評論家周立民所言,實在不是那種匠人所能寫出的,甚至也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滾出來的、流出來的、涌出來的。但黃永玉寫得其實并不隨意!坝袝r候?qū)懥藥醉摿耍X得不對,這個門檻過不過去,要重寫四五回。我感覺到旁邊有些朋友在看著你,好像就有沈從文和蕭乾,我會和他們對對口徑。估計著他們看到會怎么想,有些地方我必須改寫。”因為這樣,他有時候一天可以寫七八張紙,“有時候一天才想了一句,那一句搞來搞去搞不清楚,要搞很久!

  如此這般“玩”出來的小說,有著頗為不俗的面貌。日前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第一部《朱雀城》分為上、中、下三卷,共計80余萬字,描寫了1926年到1937年前后10年發(fā)生在朱雀城的故事。小說生動還原了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湘西豐富多彩的生活景象,細(xì)致刻畫了朱雀城、朱雀人的各個側(cè)面及其所經(jīng)歷的重要歷史事件。其中涉及到的人物有90個之多。這些人物如有評論指出的那樣“有一種古老的教育培養(yǎng),作為朱雀城的底色而形成莊嚴(yán)的人文秩序”。

  或許在寫作中,黃永玉會時時想起表叔沈從文對他說的話:我們兩個是時代的大篩子篩下來的,上面存下來的幾粒粗一點的沙子!皼]有浪蕩掉,沒有讓時代淘汰。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所以我也一方面要趕快寫,一方面還要認(rèn)真地、很嚴(yán)肅地來寫它。又要認(rèn)真又要輕松。”某種意義上,黃永玉做到了。小說看似東拉西扯,沒完沒了,不講什么規(guī)矩,然而在奇思妙想之中,卻能看出良苦用心,就像周立民說的,用現(xiàn)代精神意識融合中國古典小說的寫作傳統(tǒng),又打破了藝術(shù)體裁之間的成規(guī)戒律,體現(xiàn)了一往無前的“先鋒”精神。

  “狼才需要成群結(jié)黨,但獅子不用”

  毫無疑問,黃永玉的“好玩”、“先鋒”正在于他的自由。即使在禁錮的年月,他也不曾感到過不自由!耙驗樽杂刹蛔杂刹皇莿e人給的,是自己給的。我創(chuàng)作的任何作品,只有極少的情況下,是人家命令我做的。包括大躍進(jìn)的一些作品,我都不是如實描寫,而是加入了我的藝術(shù)處理表達(dá)出來的。我做出來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不一樣就是‘自由’了。”

  何以能保持這種自由、達(dá)觀的人生態(tài)度?黃永玉的回答是,這大概和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有人問我‘文革’期間,我居然玩得挺好,這是什么道理。我說,小時候在鳳凰,三天兩頭看殺頭。今天這個人在哭,明天那個人在叫,再后天,行刑到一半,被殺的人指著自己右脖子跟劊子手說‘這兒再補(bǔ)一刀’。我們經(jīng)歷了那么多殘酷的事情,對人的生死已經(jīng)不是那么在乎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人忠告我說,你要顯得沉痛一點,否則要吃苦頭的。我是個獨立的個體,不依附于任何人,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來欺負(fù)我,但任何人也都不會把我欺負(fù)死。所以,我什么都往好處想,很樂觀,把不正常的日子也要往正常里過。”

  而唯其自由,黃永玉才得以真正做到特立獨行。他辦畫展從來不請領(lǐng)導(dǎo)人或者藝術(shù)界的名流來剪彩。很多年前,他的一些很有名氣的學(xué)生到美國去寫信回來,說他們要成立一個“黃永玉畫派”,他回信臭罵一頓:“我說狼才需要成群結(jié)黨,但獅子不用。畫畫就要獨立思考,自己創(chuàng)作自己。如果你需要靠這個來壯大聲勢,那藝術(shù)的力量就減弱了,你就不能成為一個很好的畫家!

  某種意義上,黃永玉屬于那種把自己活成了一部歷史的人,看似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但這不正經(jīng)里,滲透著強(qiáng)烈的個人生命的歷史感。他用“湘西人的刁蠻和豁達(dá)”,應(yīng)對命運多舛。而他的自嘲,一如他的譏諷或?qū)捳,隱含了深層的人生智慧。

  在很多場合,黃永玉要給熱心讀者簽名。他邊不急不緩地簽名,邊說這是“盲目崇拜”,“我都替人家著急,有很多運動員玻璃櫥里都是獎,以后怎么辦?拿那么多獎。人不能完全為了紀(jì)念活下去。一輩子收集紀(jì)念品,滿房子都是紀(jì)念品,以后拿它們來干什么。要工作,自己有創(chuàng)造性,不要太多的紀(jì)念品,尤其不要把紀(jì)念品變成終身的事業(yè)”。

  同樣很多時候,他會聽到各式各樣的恭維。有人問:1980年,你畫了中國第一枚生肖郵票“猴票”,非常著名。他回答,著名不是因為我的畫,是因為猴票印得太少了,別的生肖票印得多,配不上套,猴子就貴了。有人贊他著作等身,請他回憶一下創(chuàng)作生涯。他說自己第一次發(fā)表作品,是在老家的古椿書屋里,“以前遭過火,火燒以后就修了現(xiàn)在這個房子。新房子修起來,我就用毛筆在墻壁上題了幾個字:我們在家里,大家有事做。把墻壁寫臟了,我爸爸生氣,給我屁股上來了幾下。這是我第一次稿費,就是屁股挨幾下!庇腥藛査碜魇悄男?他說天天畫,太多了,哪有代表作?偶爾也有人批評他的國畫不正宗,他開玩笑說,誰要再說我是中國畫我就告他。

  面對任何境遇,黃永玉都能做到應(yīng)對自如、百無禁忌。他的名片上書“享受國家收費廁所免費待遇(港澳臺暫不通用)”。因為他曾在深圳遇到一位銀行副行長,拿出來的名片上頭銜后有括號“(無正行長)”。他為自傳體小說取名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是想跟莎士比亞的 《溫莎的風(fēng)流娘們》配個謔對,開個小玩笑!白x者當(dāng)然明白,主旨和其中的‘下水’跟那出杰作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

  他自言個人趣味比較“低級”,“講話往低處講,不往高處講”。他的舉動卻滿是“高級”趣味。有一回,他去潘家園。在一個小店里看到“自己”的畫,一摞一摞地擺在那里。“我看見他在賣,還要我買,不認(rèn)得我。旁邊一個老頭認(rèn)得我說,他就是黃永玉。那個老板有點害怕。我就拍拍他的肩膀說,有飯大家吃,不要緊!敝劣跒槭裁础安灰o”,黃永玉解釋道,因為他做我的畫,肯定想方設(shè)法要像我!暗译S便地飄兩筆,那是我的,你不能隨便,你要認(rèn)真地學(xué)我的隨便,那可不容易。第二點呢,這個畫賣得便宜,讓大家都有我的畫,暫時買不了真的,弄張我的假畫掛掛不也很好?假就假吧,有飯大家吃!

  但在京城的黃宅門上,黃永玉則“公然”貼出告示,本人不吃軟,不怕硬,不簽名,不題字,不送畫。對討字求畫者,他也有規(guī)定,求字畫一律以現(xiàn)金交易為準(zhǔn),嚴(yán)禁攀親套交情,更拒禮品、旅游紀(jì)念品做交易。他說,鈔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亂了章法規(guī)矩。按尺論價,鐵價不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糾纏講價即時按原價加倍,再講價者,放惡狗咬之,惡臉惡言相向,驅(qū)逐出院。黃永玉孤傲不遜如此,畫界人士提起每每贊嘆不已。

  “從容地,慢慢地,站在人生邊上說”

  然而黃永玉到底是謙遜的。他的謙遜,就像美國女作家所說的那樣,并非是假意謙虛,而是求實。而他的求實,則源于他的清醒和自得。

  黃永玉談到,寫作《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用的是類似福樓拜的寫法,不是太緊張,而是從容地,慢慢地說,站在故事以外說!拔腋矚g那種自己不投入到里面去的文學(xué),像契訶夫式的,沈從文式的,這些東西就是比較客觀冷靜的。人家以為一個作品激昂慷慨的,你一定就激昂慷慨。不是的!寫作的人,無論處理戰(zhàn)爭,處理談情說愛,還是處理其他一些東西,一句話就是要冷靜!

  正因為冷靜,他有平常心,能客觀地看待自己。黃永玉說,他搞創(chuàng)作不是替天行道,也不為打出一個偉大的主義,一種號召,他只是像沈從文說的,不去超過什么,而只是完成。有人拿他跟齊白石相比。黃永玉回應(yīng)道:齊白石的修養(yǎng)、成就,他的一切,自己都不可以比!拔覜]有什么可以得意的,比如畫畫,畫完就后悔了。人家以為我十分得意,其實我一輩子是在不得意的作品中一步步進(jìn)展。我沒有自己畫完以后不遺憾的畫。我常常想,下一次會好一點,但是下次所有的條件不同了,使盡力氣,畫完了還是不行。”

  他正是這樣認(rèn)識世界的。在黃永玉看來,世界本身有順有逆,到了逆境的時候,要用欣賞的態(tài)度來看它,站高一點,像上帝一樣看自己,看自己的處境!八械目嚯y不是從今天開始的,也不是從近五十年、近百年開始的,五千年前就有了,只是老祖宗沒有留下印跡,我們只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你要懂得怎么欣賞它。既然什么事到了欣賞的時候,事就好辦了。比如說文革時,拉我們?nèi)ヅ罚隳芊纯箚?或者斗你的時候你做一次完全不同的演講?不可能的。那你怎么樣呢,當(dāng)你像上帝一樣的站在高空看看自己的樣子,就會感到特別好玩,我就是這樣的。”

  步入晚年,黃永玉仍然忙碌著,于北京宋莊、湘西鳳凰、香港和意大利四處住所間來回幫忙。他喜歡開紅色法拉利跑車,收藏古典家具,蓋湘式民居,愛照相機(jī),愛與藝術(shù)相關(guān)的事物,他的思維跳躍敏捷,充滿活力。當(dāng)有讀者說他“年輕”,他笑著說:“這詞兒用得就不像話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等我死的時候,請大家務(wù)必弄清楚我死透了沒,不行就胳肢我一下!彼矠樽约旱囊簧隽恕案爬ā保蔷褪亲鳛椤稛o愁河的浪蕩漢子》卷首題詞的五個字:“愛、憐憫、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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