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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淑梅:只要活著,一年要出一本書

http://marskidz.com 2013年11月04日10:21 來源:新京報
姜淑梅老人在寫字。姜淑梅老人在寫字。
《亂時候,窮時候》  作者:姜淑梅  版本: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3年10月《亂時候,窮時候》 作者:姜淑梅 版本: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3年10月

  我一寫,勾起以前的老事,一天比一天手好使了,也喜歡上了寫字,越寫越高興。

  我看書走馬觀花,看過去都忘了,現(xiàn)在寫東西也是,我自己寫的故事,寫完放一天,我自己不知道寫的啥了?赡苁悄挲g的關(guān)系,我77了。

  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東省巨野縣,1960年跑“盲流”至黑龍江省安達市,做了20多年家屬工。早年讀過幾天書,忘得差不多了。1997年開始認字,2012年開始寫作。2013年4月起,部分文字刊于《讀庫1302》《讀庫1304》,并陸續(xù)刊于《北方文學》《新青年》等。她的處女作《亂時候,窮時候》日前由鐵葫蘆出版。

  姜淑梅是誰?讀起她的簡歷來實在看不出在她60歲之前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她1937年出生在山東巨野縣,1960年跑“盲流”到了黑龍江安達市,在這里一直定居到現(xiàn)在。她的年紀讓她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也感受過饑荒,她沒讀過書,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不過這是以前的事情了。60歲那一年,姜淑梅有了一位老師教她念書寫字,這位老師比她小了30歲,是她的女兒。當時女兒在魯迅文學院讀書,姜淑梅還曾經(jīng)跟著女兒進魯院聽了一節(jié)作家課,這也成為了她開始讀書識字的前奏曲。

  如果只是在60歲之后開始認字還不算稀奇,關(guān)鍵是,姜淑梅在認字認了十幾年之后,居然把自己的故事寫成了一本書,名為《亂時候,窮時候》!皝y時候”指的是解放前戰(zhàn)亂不斷的時代發(fā)生的故事,“窮時候”則是建國后經(jīng)濟還沒起飛時的一段時光。她從一個普通老百姓的時代,展現(xiàn)了一段平民視角的歷史!拔覍懙亩际钦媸隆彪娫捓锝缑返纳綎|鄉(xiāng)音未改,還偶爾也會夾雜著一些東北話。

  “真事”、“我不說謊”,她一直在強調(diào)的是同一件事。確實,書里有些故事在今天看起來多了一些離奇的色彩。比如在《鬧黃皮子》的這個故事里,她講的是在黑龍江曾經(jīng)碰到過多次的黃鼠狼上身的事情。每一次黃皮子上了誰的身,誰就又哭又鬧又笑又唱,總之就是各種不正常,有時候能一鬧鬧一宿,天亮時一點勁兒都沒有了。

  關(guān)于《點天燈》的故事則是姜淑梅聽她的母親說的,解放前一些地方有各種各樣的私刑,1927年巨野出了兩件命案,最后殺人的人都被點了天燈,那兩次點天燈姜淑梅的母親都去看了熱鬧!包c天燈就是在犯人的兩個肩上挖洞,放上粗燈捻子, 倒上豆油點著,把人慢慢燒死!边有一種私刑是騎木驢游街,木驢是木頭做的,驢蹄子上有四個轱轆,驢后背上有個三寸長的鐵釘,尖兒朝上,鐵釘子插到騎在木驢上的人的肛門里。游街半圈下來,木驢上的人就死掉了。

  C05-C06版采寫

  新京報記者 姜妍

  【對話姜淑梅】

  “莫言的東西,好是好,

  但是感覺有些地方太虛”

  新京報:先談?wù)勥@本書的寫作過程?

  姜淑梅:寫之前我女兒給我一張紙、一根鉛筆、一塊橡皮,最開始寫的時候劃道道好像鋸齒,我都扔了。我女兒就跟我說“你留著,留著”。后來就留著了,現(xiàn)在比以前強多了。我最初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我女兒讓我寫作,我覺得她在說笑話。她跟我說“你就寫,寫著玩”。我一寫,勾起以前的老事,一天比一天手好使了,也喜歡上了寫字,越寫越高興。

  新京報:不認識的字怎么辦?

  姜淑梅:一開始不認識的字我就問我閨女,她也挺忙的,后來我就留空,等她給我填上,F(xiàn)在我認字比以前多多了。

  新京報:是怎么認字的呢?

  姜淑梅:開始是看小孩認字的帶圖畫的書,慢慢地越看認字越多。又開始看《格林童話》和《一千零一夜》。今年上半年看了3、4本莫言的書,F(xiàn)在一黑天看書看不見了,我就看電視,電視上的字大呀。人家看電視看情節(jié),我是學字,這樣慢慢積累。我有一個生字本,遇到不會寫的字的時候,先查我的生字本,實在不會寫了再問閨女,書和電視上都沒有的時候。這樣憋幾天再問,問了都不會忘,要是馬上問記不住。

  新京報:最早寫的時候一天能寫多少?

  姜淑梅:開始,一天寫了兩句話,問了好幾個字。后來一天能寫一行了,再后天一天一行半了,F(xiàn)在要是寫得順,一天能寫1000來字。我現(xiàn)在正在寫我的第二本書,7萬多了。

  新京報:第二本是講什么的?

  姜淑梅:都是民間故事,一個一個的,都是聽來的,沒有親身體驗的。

  新京報:莫言的書喜歡看嗎?都看了哪幾本?

  姜淑梅:《蛙》、《紅高粱》,看了莫言給我啟發(fā)很大呀,感覺一個事,人家寫的細節(jié)挺多,看完我就覺得我上一本書落下很多東西。莫言那書我也不會寫,里邊寫的,感覺好是好,但是有些地方太虛,好像是不準確。我跟我閨女說,她說“人家寫的和你不一樣,人家是小說,小說沒虛構(gòu)沒啥意思,你寫的就得寫真實的事兒!

  “這本書里我真沒撒謊”

  新京報:還記不記得莫言書里哪個情節(jié)讓你覺得不真實?

  姜淑梅:我看書走馬觀花,看過去都忘了,現(xiàn)在寫東西也是,我自己寫的故事,寫完放一天,我自己不知道寫的啥了?赡苁悄挲g的關(guān)系,我77了。這本書你看過以后,應(yīng)該有很多疑問吧?你們年輕人可能感覺沒有這些事兒,其實我寫的都是真事,真不是撒謊。舉個例子,我寫的解放后剛開始進行結(jié)婚登記的事情,有家閨女不肯去登記,害羞,結(jié)果上吊死了,F(xiàn)在一說,你們覺得登記能逼死人嗎?那個時候,我從封建社會過來的,封建得很。比如說,我去登記之前,我父親有文化,讓我自己做主,我不敢做主,害羞。我父親說登記前先讓他(未婚夫)上家來見見,我生氣,覺得哪有那么糊涂的老人,糊涂,人家一家這樣辦事的沒有,你這樣辦事,人家都看咱的熱鬧,叫我咋活啊。后來我找我嫂子說情也沒說下來,我父親堅持讓男孩來我家,但是后來他也沒敢來。登記的時候里頭一共有18家在登記,我也不知道哪個是我的,有一個長得挺好的,我想著這個要是我的挺好,還有三個不像樣,我想著要是其中的一個,回家我就上吊。我寫這書年輕人可能覺得是撒謊,我真沒撒謊。

  新京報:最讓我驚訝是黃皮子(黃鼠狼)上身的故事。

  姜淑梅:那也是真事,我兒子那時候還不會說話,有天又黃皮子上身。我抱著他說“你走吧走吧,別折磨孩子”我兒子兩手一捧說“不走!”真是把我嚇壞了。那個時候黃皮子上身是常有的事,每次它就在100步的范圍內(nèi),四個爪子朝上,來回鬧,好像喝醉了似的,這是住村子里的人多年的經(jīng)驗。

  “戰(zhàn)亂時曾經(jīng)走了11天到濟南”

  新京報:這本書分成亂時候和窮時候不同的部分,感覺你的窮時候過得比亂時候要苦?

  姜淑梅:對,窮時候三年自然災害,沒有東西吃。我抱著我兒子回娘家,那時候好幾天沒吃東西沒喝水了,站起來眼就發(fā)黑。我一早起來就抱著孩子走回娘家,18里地,走一走就眼黑,我就緩一緩,看好道,再繼續(xù)走,就好像閉著眼往前走。孩子也好幾天沒吃飯了,頭歪著抬不起來。那時候?qū)嵲谧卟粍恿,看見河水里一個浪一個浪,就想投河死了,也不用那么難受了。但是又一想,我要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婆婆肯定得說我跟人家跑了,那時候真是死也死不了,走也走不了。我在河邊坐了好長時候,眼看著東北邊天紅了,連風帶雨地過來,更沒法走了,真就要跳河了。結(jié)果風過來以后一滴雨都沒有,風把我娘倆送到了家,我們一到家風就停了。

  新京報: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很難受吧?

  姜淑梅:寫了好幾天才寫下來,真難受,我是不愛哭的人,但是寫寫就寫不下去了。我前兩天回山東了,去了一趟我當年落難的地方,去上供。想想那時候差點就死了,要不是神仙救我,這是真事。風來了,我抱起孩子覺得沒有重量,飄輕,也看得見道了。窮時候比亂時候還難受,那時候好幾回都想死,離婚的話丟娘家人的臉,情愿死也不愿意丟娘家人的臉。

  新京報:像你婆婆對你那么壓榨的,在解放之后還多嗎?

  姜淑梅:不多了,我嫁到婆婆家每天起早貪黑。前陣子有人見我說,這么大歲數(shù)還這么漂亮,年輕時肯定更漂亮。年輕時哪有工夫漂亮,連頭都沒工夫梳,干不完的活兒。俺娘對我說,對公公婆婆不能說一個不對,我們那個家庭,母親說話就是圣旨。我婆婆那個人吧,咋說呢,村子里一家跟她說話的都沒有,那時候我們光聽介紹人怎么說,也沒打聽清楚,稀里糊涂把婚訂了,都是命運呢,不過我現(xiàn)在很幸福。

  新京報:亂時候最印象深的是什么事呢?

  姜淑梅:那個時候打仗,我們一家從淄州走了11天走到濟南。打完仗沒見到我父親,我們以為他死了,我母親去找他,那時候人死老了,一坑一坑的,沒地方去找。那年我虛歲13,我妹妹11,我母親天天哭,她還是小腳,一下雨都是黃泥,黏的,走不動啊。她就扒著我和我妹妹兩個人的膀子往前走,一步一步地。我們沒有車,走之前帶不了什么東西,有件我父親的皮襖都沒拿。路上我們把東西都一路換干糧了。

  “我已經(jīng)愛上了寫作”

  新京報:這些故事寫完是怎么有契機出版的呢?

  姜淑梅:說起來挺簡單的,我一寫就勾起來一份一份的老故事,寫完我女兒說我寫得好。我說不用夸我,我愛好上了,你不夸我不鼓勵我也寫。我女兒說確實好,她是作家她知道。然后我閨女就把這些故事打電腦里了,有個我女兒認識的人讓我們給《讀庫》投稿,我閨女投了1萬3000字,發(fā)表了,還給我寄來3000塊稿費。然后圖書公司看中這個書,要給我出,就是這么簡單。現(xiàn)在我寫的第二本他們也還要,還給出。

  新京報:現(xiàn)在都是什么時候?qū)懩兀?/p>

  姜淑梅:頭午寫,一上午,早上起來有時候4點起來,有時候3點多,寫一點,然后開始做飯,吃完飯,早上還出去運動,運動一陣子,時間都用在頭午了,過午不愿意寫,就寫不好了。其他時間就是收拾衛(wèi)生,學唱歌。我唱的都是老歌,《洪湖水浪打浪》、《蘇武牧羊》,俺住在12層樓,每天在家里也唱,大不了人家說這個樓有個神經(jīng)病,我那么大歲數(shù)也不怕人家笑話。

  新京報:在寫作上還有什么打算?

  姜淑梅:我也有個打算,只要活著,一年就要出一本書。這么打算的。愛好上了吧,我上個月坐了短短的一趟火車,還在車上采訪了一個挺好的故事。

  新京報:聽說你認字之前還去魯迅文學院聽過課?

  姜淑梅:那年我女兒在魯迅文學院上課,俺老頭出車禍死了,我不想讓女兒知道,但她還是知道了,我怕女兒惦記我,我就去北京看看女兒,讓她能好受點兒。我去了吧,魯迅文學院有個書商,想找寫得好的學生出書,我聽見他和學生談,談寫作的事。他說,不能寫別人都知道的事,寫再多也沒啥用,要寫稀少的事,我就記著這句話了。我就想著到哪兒找稀少的事呢?我跟著他們上堂課不就成了么。我女兒請示了校長,校長知道俺家出了這個事,而且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上課也不能搗亂啊,就答應(yīng)了。其實我主要還是去安慰我女兒,我不能陪著我女兒哭,再難受也得板著,像沒多大事,這樣女兒也就不惦記我了。

  在二〇一三年,我們正像遇到一個偶然現(xiàn)身的隱士一樣,碰到了也許會被寫它的人徹底深藏,永不為人所知的一本書。

  《亂時候,窮時候》是我見到的第一本純正的“聽老人講故事”的書?梢韵胂,類似的講故事的人將越來越少,因為他們存在的鄉(xiāng)土已經(jīng)面目全非,他們也許成了最后的講故事的人。

  ——王小妮(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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