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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希望熱愛文學的讀者,讀得懂我

新作《流浪的老狗》近期出版

http://marskidz.com 2013年12月18日10:30 來源:文學報 興安


  張潔是新時期以來國內(nèi)重要的作家之一。她幾乎獲得了國家級(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和茅盾文學獎)所有的文學獎項,被譽為“大滿貫”作家,她也是國內(nèi)唯一的兩度榮膺茅盾文學獎的作家,獲獎作品是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和《無字》。上世紀80年代,她還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

  近年,張潔在寫作之余游走世界各地,她尤其喜歡只身一人,像個背包客,到一般人不去也不愿去的小地方。她深入到異國城市或鄉(xiāng)村的細部,與陌生人交談,并成為朋友,她希望尋找、發(fā)現(xiàn)世界和人生中被人忽略的細節(jié)和光彩的一瞬。她用筆和相機記錄下了這些旅行經(jīng)歷和感悟!读骼说睦瞎贰肪褪沁@樣一本書。正如她在書中所說:“有人生來似乎就是為了行走,我把這些人稱為行者,他們行走,是為了尋找。尋找什么,想來他們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也許是尋找心之所依,也許是尋找魂之所系。行者與這個世界似乎格格不入,平白地好日子也會覺得心無寧日。只有在行走中,在用自己的腳步叩擊大地,就像地質(zhì)隊員用手中的小鐵錘,探聽地下寶藏那樣,去探聽大地的耳語、呼吸、隱秘的時候,或?qū)⒆约旱耐拙劢褂谔煊,并力圖穿越天宇,去閱讀天宇后面那本天書的時候,他的心才會安靜下來。對于路上遭遇的種種,他一面行來,一面自問自解,這回答是否定還是肯定,他人不得而知,反正他是樂在其中。不過他是有收獲的,他的收獲就是一腳踏進了許多人看不見的色彩!

  “有些意義,是不能用戥子稱量的”

  興安:能談談《流浪的老狗》的創(chuàng)作緣起和歷程嗎?為什么會選擇老狗這個意象?

  張潔:你難道不覺得這條流浪的老狗,多么灑脫?對待生活,我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吊兒郎當,或文藝一點兒說,是“瀟灑”也無妨。基本不為世俗的價值所左右,基本,當然不是絕對。為何說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是“瀟灑”?可能和我經(jīng)歷的太多有關(guān),不論好、還是不好的,經(jīng)歷都超過常人太多太多,這些經(jīng)歷讓我明白,有則好,無,也沒有什么大不好,一切都會過去。沒有人會永遠站在舞臺的中央,而任何掙扎都是丑陋的:當生命垂危、無可救治、還要為多幾天生命而做的掙扎;為挽留不可挽留的愛情所做的掙扎;為優(yōu)秀的后浪已經(jīng)來到,而自己已經(jīng)沒有能力為這個舞臺留下一點光彩,還不肯退出舞臺中央的掙扎……

  記得有人棒打《無字》,朋友們極力建議我反擊,我說何必?世上沒有一本人人說好的書,也沒有一個人人說好的人。一旦進入這個“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就得耗費很多時間。對我來說,認真寫好眼下這部長篇,才是最重要的事。

  興安:非常想了解您人生新近的變化,生活狀態(tài)、寫作狀態(tài)以及寫作計劃。您之前好像有寫作童話的計劃,是否有所進展?寫作習慣是怎樣的呢?

  張潔:如果說人生新近的變化,只是進入了繪畫的狂熱。就像我從來沒有學過寫作,也從來沒有學過繪畫,居然前后賣出三張。第一張所得為沒錢的公立學校做了捐獻,第二張所得是為了幫助非洲難民。第三張是有個朋友十分喜歡,非買不可。我說送給他,他無論如何不好意思要,只好收了他的錢。

  我已經(jīng)寫過一個有關(guān)兒童的長篇小說:《四只等著喂食的狗》,你瞧又是狗。我喜歡狗,覺得它們在某些方面比人類的品格高尚。除了繪畫,目前正在寫的是一部有關(guān)義和團的長篇。我很高興自己有熱衷的工作可做,而不至于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什么是“無聊”的事情?你懂的。

  興安:《流浪的老狗》很容易讓人想到您的上一本書《靈魂是用來流浪的》,為寫作那本書,您在69歲的時候還專門登上秘魯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能談談那段經(jīng)歷以及所獲嗎?

  張潔:因為那本書涉及到印加以及瑪雅文化,我必須親身體驗一下。本應去墨西哥采訪,但秘魯比較窮困,更能找到還保留著些許印加文化的、原生態(tài)村落。

  那次采訪很神奇,起始我并沒有查看古代印加歷史,不知道哪天是他們傳統(tǒng)的、祭奠太陽神的日子,可我卻趕上了。我不信仰宗教、也不信鬼神,但我總覺得已然在地球上消失的瑪雅人,知道我想為他們做些什么,冥冥之中幫助了我。采訪很困難,雖然秘魯算是當年西班牙的殖民地,但在高原上幾乎沒有人說西班牙語,更別提英語。只得雇了一位懂當?shù)卣Z言的導游,費用不低。高原反應比較厲害,剛走到半途,就躺在山坡上不能動了,只能喘氣,那位印地安人不安地看著躺在石頭上的我,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一會兒也就適應了。在海拔4300米的高原上,找到一個印地安人的原生態(tài)小村,在那里住了一周。吃住上的困難都難不住我,自小就吃了太多的苦,那是難得的、應對困難的基礎訓練,所以說什么事都有好壞兩個方面。但奇怪的是得了一種動不動就拉肚子的病,回國后,北京的醫(yī)生說,你在哪里傳染上了我們這兒已經(jīng)絕跡的細菌?而且說拉就拉,毫無先兆,不論是在大使館的宴會上還是走在大街上,有一段時間,我不得不使用兒童的紙尿褲。但那一行非常值得,那些特殊的、獨一無二的體驗,我已經(jīng)寫在《靈魂是用來流浪的》那本書里,有些體驗真可以說是精彩。

  同樣,為了寫《無字》我三次去到張學良做過抗日演講的小鎮(zhèn),以及對很多相關(guān)人物進行過采訪,比如到西安采訪當年張學良廚師的女兒。

  在秘魯入關(guān)的經(jīng)歷也十分奇特,他們海關(guān)對我審查得特別嚴格,而且我還聽不懂他們的英語,真不明白他們?yōu)楹螌ξ易笥业箅y,不肯輕易放我入關(guān),出關(guān)時更加困難。后來才知道,原來有個通緝犯與我名字拼音相同,出生于1973年,而我出生于1937年。

  興安:能談談您所理解的流浪的意義嗎?《靈魂是用來流浪的》中的人物“墨非”所進行的追尋毫無實際功用,書中認為他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是“世上最豪華的消費”,他身上是否寄放著您對于人生意義的特別理解?

  張潔:說到“流浪”的意義,各人有各人的認同。我在書中寫了那么一段話,你也許已經(jīng)看過:“有人生來似乎就是為了行走,我把這些人稱為行者,他們行走,是為了尋找。尋找什么,想來他們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也許是尋找心之所依,也許是尋找魂之所系。行者與趨至巴黎,終于可以坐在拉丁區(qū)某個小咖啡館外的椅子上喝杯咖啡,或終于可以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走一遭,風馬牛不相及。行者與這個世界似乎格格不入,平白地好日子也會覺得心無寧日。只有在行走中,在用自己的腳步叩擊大地,就像地質(zhì)隊員用手中的小鐵錘,探聽地下寶藏那樣,去探聽大地的耳語、呼吸、隱秘的時候,或?qū)⒆约旱耐拙劢褂谔煊,并力圖穿越天宇,去閱讀天宇后面那本天書的時候,他的心才會安靜下來。對于路上遭遇的種種,他一面行來,一面自問自解,這回答是否定,還是肯定,他人不得而知,反正他是樂在其中。不過他是有收獲的,他的收獲就是一腳踏進了許多人看不見的色彩!

  至于墨非的追尋,我倒要問:什么是有意義的追尋?對自己的理念、價值觀(那本書中最突出的歷史觀)人生觀等終極意義的探尋,難道不是意義嗎?有些意義,是不能用戥子稱量的。

  “文學的價值,與被閱讀的多寡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

  興安:在新書中,您提到一個蘇聯(lián)女人的評價,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和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是政治,而非文學。您也曾表示,暢銷書不是文學,您會擔心自己的作品被多數(shù)人喜歡而不是文學,好像文學對您來說,有特別崇高的位置,該怎樣定義您心目中的文學呢?它和被閱讀的多寡有關(guān)系嗎?

  張潔:我認為文學的價值,與被閱讀的多寡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世界上很多好作品至今閱讀量并不大,比如我很喜歡的博爾赫斯,而且還不知天高地厚地說過,博爾赫斯是精品,馬爾克斯是大排檔。這很正常,任何領(lǐng)域的頂尖藝術(shù)品,都是小眾的事。人民文學出版社去年出版我的文集時,我把《愛,是不能忘記的》,以及三個得過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短篇小說都刪除了,沒有收進我的文集。我認為它們夠不上文學這個水準,好在責編楊柳女士很理解我的“怪”。我雖不是學文學的出身,但我對文學的敬意不可質(zhì)疑。

  興安:您四十多歲的時候才開始寫作,這樣一種很晚的起步,是否給您的寫作帶來某種影響。在開始寫作之初,哪些人或者作品給了您很大指導或者啟發(fā)。《北京文學》 雜志編輯傅雅雯老師今年故去,能講述一下兩人的交往細節(jié)嗎?

  張潔:我的創(chuàng)作起步晚,是社會條件的限制。即便我開始寫作后,當年也是舉步維艱,比如為了《沉重的翅膀》我?guī)缀踹M監(jiān)獄。如果不是鄧力群同志的干預,我肯定進去了。為那部小說受過的種種迫害,我的德文譯者阿克曼先生說,簡直可以再寫一部《沉重的翅膀》了,好在那些事件都已記存在我的日記里。

  我的第一篇小說 《從森林里來的孩子》,駱賓基先生一看就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鼓勵我投稿《人民文學》雜志社,但被該社王扶女士退稿。于是我便死了當作家的心,不想再試投其他雜志。而駱賓基先生一再讓我相信他的判斷,說那絕對是一篇好小說,讓我再轉(zhuǎn)投《北京文學》雜志。小說得到了傅雅雯老師的欣賞,她把那篇小說放在了那期刊物的頭條,小說發(fā)表后即得到了中國作協(xié)舉辦的第一屆全國短篇小說獎。而后她也時常對我的創(chuàng)作進行鼓勵,我們常常到彼此家里互訪,當我因《沉重的翅膀》受到極大政治壓力時,她是同情、支持我的人之一。后來那篇備受當時某些批評家批判的、大逆不道的 《愛,是不能忘記的》,也是在《北京文學》雜志發(fā)表的!侗本┪膶W》是北京很多作家的始發(fā)地。

  興安:您如何看待名聲?會格外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嗎?1986年,諾貝爾文學獎最后表決名單里有巴金先生和您的名字,但您一直沒有透露這個消息,國內(nèi)的傳媒也對此幾乎沒有報道,這種態(tài)度是你特意選擇的嗎?

  張潔:誰能不喜歡名聲?我也不例外,但要讓我為此付出自己的尊嚴,我就得衡量衡量。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名聲和尊嚴的取舍,最后因為把自己的尊嚴看得太重,失去了很多有關(guān)名利的大好機會,但我并不后悔。

  1986年被諾貝爾獎提名,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不過提名而已,沒有真的當選就不能算數(shù)。我寫過一篇文章,其中說到:如果你只是穿上了婚紗,只要沒戴上那只婚戒,你都不能說新娘就是你,否則就變成了不自尊的吹噓。

  1992年我被選舉為美國文學藝術(shù)院榮譽院士,電影奧斯卡獎就從屬于這個組織。院士只授予美國公民,非美國公民是榮譽院士,全世界只有七十五位,不僅有作家還包括建筑、音樂、舞蹈、繪畫等方面的藝術(shù)家。終身制,逝去一位,進補一位。被選之后的兩周,他們就給了我一個綠卡號碼,而我多年后只在老得站不動使館外那長長的申請簽證的隊伍后,才去理會這個號碼。

  2012年又獲得了意大利托斯卡納論壇獎,這個論壇繼承的是古羅馬遺風,不限于作家和文學,還包括學界、理論、新聞、金融等方面的專家,會上自由發(fā)言、自由辯論,很有意思;貋砗笥腥藛栁乙灰麄,我說,沒什么可宣傳的。由于《無字》在意大利的出版發(fā)行獲得了很大效應,以致意大利外交部邀請我(我還保留著這份邀請函)為2009年在意大利召開的八國高峰會議撰文,當時的國家領(lǐng)導人胡錦濤也參加了該會。我想,他們之所以邀請我撰稿,是因為他們看懂了《無字》的內(nèi)涵,而沒有把它僅僅看做是男男女女床上的事。這些事我也從未對新聞界披露過,如若不是今天談到這個問題,我也不會談到。

  “《無字》除了是文學外,還是一種責任”

  興安:這些年您的寫作一直試圖在做著各種突破和變臉,您是如何保持這種探索的熱情的?您寫作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來自何處?

  張潔:如果人家說你有自己的“風格”,我不認為是好事,相反是畫地為牢。所以我害怕形成“風格”,總是打一槍換一個窩,當然我還是有重復自己的地方,這說明自己的水平還不高,但我將不懈地為此努力。至于驅(qū)動力,很簡單,就是熱愛。人活一世,有件值得你熱愛并投入全部精力、熱情的事情,真是幸運。

  興安:您說過您真正的寫作從《無字》開始,為什么這么說?

  張潔:之前的寫作,可以說是練習。因為我在大學讀的不是文學系,根本不知道如何寫作,開始寫作時毛病很多,比如重復自己、大長句式(受西方文學的影響)、物美價廉的題材……我一再努力改正,加上讀者以及評論家對我的寬容、鼓勵,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了下來,每一步都是對自己的提升,之后我才能動手寫這部大書:《無字》。

  《無字》除了是文學外,還是一種責任,一種并沒人交待于我的、自找的責任。1982年訪問美國時,發(fā)起中美作家會談的、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的特別顧問諾曼·卡曾斯先生對我說:“我們很歡迎你留在美國,我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工作和住處!蔽一卮鹫f:“聽起來真不錯,非常感謝您的厚愛。遺憾的是我還有一部長篇小說必得完成,那是我對歷史的責任!庇腥丝隙ㄕJ為我矯情,放著這么好的便宜不占。可有什么好得過我矢志要完成的《無字》?!這是我開始創(chuàng)作時就立下了的“雄心壯志”。

  20世紀是一個大謊言橫行的世紀,對中國人來說(不僅是中國人),是一個上當受騙、充滿比死亡還痛苦、還可怕的世紀,我有幸(或是不幸)地經(jīng)歷過其中主要的成分,而且自信還有能力描繪出這個畫面留與后人評說。為這個重大的責任(我自己封給自己的),我投入了十二年的時間,走訪了很多相關(guān)的人物,可以說,除非提供資料的人記憶有誤,《無字》所引用的歷史資料都有可信的元素。

  此書在意大利出版后,一位作家代表一家報紙采訪我,他說,這是一部哲學的、心理學的小說,在西方很多作家會把它們分開,這一段是小說,另一段是心理或哲學理念,你怎么能把哲學和心理寫作、寫得那么詩意?我無言以對,心想,你知道我這十二年是怎么過來的?!

  興安:一種常見的說法是,苦難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素材,小說家因沖突與折磨而更有創(chuàng)作靈感,您認可嗎?美國作家弗蘭岑認為一個多產(chǎn)入世的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沖突與折磨,他認為如果有一段時期,他放棄寫作去調(diào)和生活,或許他的婚姻可以存續(xù)。您如何看待文學與生活的關(guān)系?是否有過對文藝夢的反省,它或許影響了生活?

  張潔:中國不是有句老話,憤怒出詩人?也許吧。但我認為藝術(shù)很大程度來自天賦。其他工作,只要努力總能有所成效,而藝術(shù)如果沒有天賦,怎么努力也白搭。

  我想我可能天生思路就有問題,在他人看來,我大概神經(jīng)不正常,總和別人看到的不一樣,說是視覺不同也可。加上我母親從來任我自由發(fā)展,沒有約束過我。這樣一來,我從小就是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兒,進入社會之后領(lǐng)導也沒給過好果子吃。這可能從另一方面造就了我。

  所幸我改行寫作,讓我有可能不與社會有很多的接觸。在生活中我是個非常笨的笨蛋,所幸我有一個好鄰居,我所有的證件、鑰匙都由她保管,重要的事務也由她把關(guān),我想,很少人有我這樣的幸運吧?我對她真是感激不盡。但我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一個有關(guān)寫作的細節(jié),記得有個細節(jié)不舍得用,等了十年,終于在短篇小說《四個煙筒》里用上。我經(jīng)常為思考文學和繪畫失眠,我女兒開玩笑說:您還真當您是畢加索吶?我說,我當然不是畢加索,我也不想做畢加索,但我有與畢加索同樣的、追求藝術(shù)的瘋狂。所以男人跟我離婚,肯定是我的問題,因為我不但把創(chuàng)作擺在了家庭之上,還既不會做女人、也不會做女人應該做的,哪個男人受得了!如今,當我看到有些夫婦為生活中的一點小事磨嘰來磨嘰去的時候,就心中暗喜:幸虧我沒有了這種家庭之累。

  興安:您在新書中也有幾句抱怨評論家看待《無字》的角度,認為反而是一些意大利人理解了它,您也不愿意給自己貼上女性主義者的標簽。馬來西亞華文作家黎紫書認為,小說的評論者是最孤獨的讀者,因為他們需要最特別的路徑。您認可這種觀點嗎?如何看待文學評論的價值和意義?

  張潔:有些評論家的文章給我很多教益,我很愿意接受他們誠懇的批評,因為可以改進我的創(chuàng)作,一句中肯的評論可能就有醍醐灌頂?shù)淖饔,熟悉我的評論家和朋友都知道,我從不諱疾忌醫(yī)。我有一幅繪畫,有個朋友提了寶貴的意見,他走后我立刻撕掉了那幅畫,而不是修補它。大家知道,油畫是可以不斷修補的,我覺得他的意見很對,修補不是徹底解決的辦法。而有些評論也許為了保護我,只得把《無字》往男男女女的故事上拽。我羨慕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家和評論家的關(guān)系,他們是諍友?墒沁@樣的關(guān)系,如今已經(jīng)難找到。

  說到女性主義,我認為女人自己的問題也不少,女人遭遇的不平等待遇,不僅僅是社會或男人的問題。這個問題討論起來太費時,我在這里就不多說了。記得我在法蘭克福一個女性主義的會議上論述這一觀點后,遭到了女性主義者的炮轟。還有一次與意大利作家討論文學,一位女作家又因為我的這個觀點,非常憤怒。最后我說,今后我再參加這種討論,我就是傻瓜!但與會的男作家都紛紛與我握手。

  “我從來沒有愛過一件事像熱愛寫作這樣”

  興安:很多小說家的作品在某個層面,都傾向萃取自己人格某些特質(zhì)與成分,然后從筆尖創(chuàng)造出一個角色來,您是否是這樣的小說家?您的小說中是否有一個原型人物,您試圖通過她做怎樣的表達?

  張潔:如果把音樂家、畫家、文學家等等,一生的作品綜合起來看,都可以說是他們靈魂的自傳。但每部作品,絕對不能只有一個原型,那樣的創(chuàng)作太沒有開展的余地了,有那么傻的作家嗎?

  說到這里,我得提提《無字》中的男性。比如顧秋水,當東北軍把所有的武器都留給了延安,在離開延安的前夜,他把留下的槍一一揩拭,一面揩拭一面嘴里念叨著“我的兒子啊,我的兒子啊”。寫到那里,我自己都掉眼淚了。這些都是靠平日的觀察和積累。我從來沒有真正休息的時候,說實在的,連睡眠中都在寫作。他們那個時代的男人(不知如今這個時代如何),很少對女人負責,但并不等于他們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沒有作為。我不知道有些人是怎么閱讀的,怎么就看不到作者在大是大非上對那些男人的肯定?包括男主角胡秉宸。

  事實上,每個人都是立體的,即便一個強盜,也有我們所不知的或許是感人的一面,但不等于他犯了罪不必伏法。至于文學中的人物,更應該展示平時為人忽略的這個道理。遺憾的是,人們對待事物的慣性難以改變:非黑即白。我甚至想,這種觀念與我們民族對顏色的感覺不無關(guān)系,我們的顏色總是正紅、正藍、正綠、正黃……沒有過渡色,這叫做有顏色沒色彩,而法國人的過渡色何其多也,這叫做色彩,而不僅僅是顏色,難怪他們常常引領(lǐng)藝術(shù)潮流,人們一定程度上認為那里是藝術(shù)之鄉(xiāng)并不為過。但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法國人辦事沒準頭也是常事,你如想在九點約見他們,必須說成是八點半,遲到半小時于他們是常事。

  興安:從一個人的兒童時期,往往能看到靈魂的潛伏期的形狀,您的童年經(jīng)驗對你日后影響大嗎?

  張潔:當然有影響。我說過,肉體上的擦傷容易恢復,很多人是無疤痕體,而靈魂上的擦傷,永遠無法治愈,直到它被一起帶進棺材。

  興安:是什么促使您寫作,還記得第一次發(fā)表作品的慶祝方式嗎?

  張潔:當然是因為熱愛。我從來沒有愛過一件事像熱愛寫作這樣,當然現(xiàn)在還包括繪畫。慶祝第一次發(fā)表作品的方式?只是與母親相視淚流。

  興安:您希望你的作品對別人會有怎樣的影響,寫作會改變他們嗎?

  張潔:希望那些熱愛文學的讀者,讀得懂我。現(xiàn)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是“小時代”的時代,我們的書絕對不能影響誰了,但我相信還有不多的幾個讀者,能懂得我。這就夠了,人生難得幾個知己?

  興安:哪些作家或者藝術(shù)家對您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你喜歡的畫家是誰?如何理解繪畫和寫作的表達的不同?

  張潔:喜歡的作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蒲寧、高爾斯華綏、博爾赫斯、杰克·倫敦、黑色幽默作家?guī)鞝柼亍ゑT尼格特等等,太多,不一一列舉了。畫家喜歡過渡于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派之間的皮薩羅,還有埃貢·席勒、并不喜歡太傳統(tǒng)的畫家,討厭宗教畫。

  興安:您的作品中對待愛的態(tài)度有著時間上的鮮明對比,愛恨皆濃烈,當下,你如何看待愛與婚姻?

  張潔:我不認為婚姻就是兩性愛情最好的、唯一的方式!叭站谩笨梢哉f是催生審美疲勞的、無法逃避的毒菌。至于濃烈的問題是性格使然,對很多事物我都是加倍付出。前面已經(jīng)說過,比如對繪畫、對文學。

  興安:作為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非;钴S的作家,您如何回憶這兩個時代?

  張潔:什么是活躍?出品的數(shù)量多就是活躍?思維從未停止。出品不多的緣由當然有,但我不敢說,否則非得讓人滅了不可。《流浪的老狗》雖不是小說體,但表達了我的很多思緒,甚至是一些基本的準則。關(guān)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我在參加意大利舉辦的威尼斯世界文學節(jié)上有個發(fā)言,可能能解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所謂活躍。可是太長了,不便引用。

  興安:回憶此生,您是否有過什么遺憾?如何看待死亡?會因此恐懼嗎?

  張潔:嚴肅的回答是:我最大的遺憾是,不能把我剩下的生命,分于母親一半,最好比她多一天,等我安排好她的后事,我再從容地離去。玩笑的角度回答是:結(jié)了幾次婚,卻沒有穿過婚紗。有朋友開玩笑說,你可以補穿后再去拍個婚紗照。我說,可以倒是可以,但你的臉、你的眼神,還是當年的那張臉、那個眼神嗎?

  我從未害怕死亡,花開花落自有時,你怕又怎樣?不如坦然面對。記得有次醫(yī)生查出我有癌癥的可能,在等待復查的時候,我第一想到的是死前能否完成《無字》,并且想一定不能告訴女兒,她會非常傷心,反正我在北京,不告訴她,她是不大容易發(fā)現(xiàn)的,至少盡量拖延被她知道的時間。

  我做過幾次手術(shù),因為老了,脊椎間隙變窄,麻醉針很難進入,主治醫(yī)生只好親自動手,他后來對我說,這是很疼的,你怎么一聲也不哼?我說,如果我哼了之后不疼,我肯定大哼特哼,如果我哼了之后照樣疼,我又何必哼哼?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人生哲學?我害怕的是不能咔嚓一下就死,而是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依靠他人,那太可怕了。我甚至打聽到,世界上只有瑞士可以安樂死。為什么不可以安樂死?這是關(guān)乎人道、人性的大事。

  興安:您多次表達過,人與人之間不可溝通,為何有如此失望?

  張潔:錯,這不是失望,是面對現(xiàn)實。想想看,你這一生被人理解的有多少?連自己有時都不理解自己,何況他人。任憑你說破大天,人家能理解百分之幾?說起來似乎很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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