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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輯 山色千萬狀 門外潮聲時——第三代詩歌閱札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1月26日16:56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陳仲義

  之一. 從疑問句,找尋神秘底片的 “曝光”

  ——讀張棗“預(yù)感”

  預(yù)感是什么?說不清。用科學(xué)理性解釋,或許是一種事先預(yù)測、提前預(yù)斷?也可能是一廂情愿的“幻覺”,符合心靈某種需要?占卜術(shù)可以把它打扮成神的旨意,

  宗教信徒可以制造對未來的迷戀。而我們現(xiàn)在的工作,是從詩學(xué)出發(fā), 看看詩意在神秘體驗和神秘感應(yīng)中,是如何“顯影”的。

  現(xiàn)代詩講究體驗,講究瞬間心靈的秘密顫動,那是言辭難以表達(dá)的“盲區(qū)”,也是可供言辭觸摸的場域,屬于稍縱即逝、一過性“蹤跡”。張棗有一部分詩是與神秘體驗和神秘感應(yīng)息息相關(guān)的。比如他《鏡中》名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南山”,它剔除常態(tài)因果關(guān)系,讓心事與自然,內(nèi)宇宙與外宇宙處于共振感應(yīng)場中,使原本秘不可宣、閃爍不定的愛情記憶,披上神秘的審美婚紗。

  《預(yù)感》當(dāng)屬于這一類型。作者幾乎不提供事件線索,只是在黑暗中打火機似的“咔嚓”一下。如果將事情的原委“還原”一番,也很徒勞:那只是某一夜晚的酒吧或咖啡館,在半醺半醒的狀態(tài)中,所進(jìn)行的一場“輕細(xì)的對話”而已。而實際上,“對話”連廖廖數(shù)語也提供不了。它只是籠統(tǒng)提供預(yù)感的“框架”。作者有意將對話徹底“掐頭去尾”,大幅度隱瞞真相,大約只留下三個疑問句,以此引逗本文的閱讀線索。那么,就讓我們以三個疑問句作為鑰匙,去打開神秘之門吧。

  本文開頭是酒、黑夜和迷醉者,刻意采用主客顛倒的句法,交代了必要的場景,然后是

  “她突然揚聲問:你敢嗎?”突兀、斷裂,感覺像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逼過來,突然揚聲與后面的輕細(xì)構(gòu)成一種緊張對比!案覇帷钡姆磫枺馕秾麤Q行為的否決、阻斷。(倘若這是一個情感或情欲事件,也許可坐實為某種誘惑?沖突?或抑制?)而“她”在這里的身份有些曖昧,她所扮演的角色,可以是現(xiàn)實的她,也可能是隱約中,神的旨意或派遣的使者,(比如安琪兒或作為道德審判官出現(xiàn))。細(xì)揣之后,筆者傾向于前者。突然的詰問,委實讓雙方面對此在,難以把握,面對長久(或永恒),也無從預(yù)料。于是,在黑暗中——“未點燈的房間”里,雙方陷入了令人頭疼(描寫為“脹滿”)的孤立狀態(tài)。這種插入式的玄機制造了本文預(yù)感的“陰謀”,讓人感到兇多吉少。

  接下來第二個疑問句,是混合著祈使口氣“請來臨吧?”同樣是一種前言不搭后語的中斷,依然很玄,由于繼續(xù)隱瞞事件的進(jìn)程,給人撲朔迷離的疑惑。不過單就這句話的內(nèi)涵看,它無疑隱含著某種遲疑、期待。而為了響應(yīng)這一神秘的空白,作者立即安排“有誰”——(侍者?或神使?)——把飲料,送到我們“醉態(tài)的身邊”來,通過“輕柔的指尖”。像鎂光燈一閃的場景,再次制造了影影綽綽的效果,加重我們對謎底的探詢。但真相還是被厚厚的帷幕捂著,張棗繼續(xù)玩著魔術(shù)師的障眼法。

  “真是你嗎?”最后出現(xiàn)第三個疑問句——從開始的決絕,到中間溫婉的遲疑,再到最后忍不住期待的驚喜,戲劇性變化,同樣沒有給出相對明確的答案,而是著意宕開一筆,在疑問句后面是

  “星輝燦爛,在天上”。這景致確實叫人遐想不盡:朦朧醉態(tài)中,忽然感知光芒四射。這,是襯托“你”現(xiàn)身的背景,還是有意安置“你”,作為一種光輝的寄寓?是恍惚中,情感或道德升華,外化為“神明”,在冥冥中做無言啟示,還是宇宙人心,隨著“驚鴻一瞥”,充滿無邊無際的光輝“神跡”?

  一切只能讓讀者自己體會了。

  鐘鳴說,張棗發(fā)明了只對一首詩有效的私人語匯。我要說,張棗出示了一張不易顯影的底片。確實過于私密和隱瞞,這首詩顯得有點艱澀。筆者在無門可叩之處,只好試圖從三個疑問句中,強行(?)撥開些縫隙,窺伺內(nèi)里閃閃爍爍的隱秘。

  女詩人靳曉靜說:寫作詩歌就是為了和身體內(nèi)的詩意與神秘和睦相處。

  把握神秘體驗,并加以恰如其分的“曝光”,是心靈攝像師的一種工夫。太暗,流于奧澀,太明,則一覽無余。

  半明半昧,最好。

  附

  預(yù)感    張棗

  像酒有時預(yù)感到黑夜和

  它的迷醉者,未來也預(yù)感到

  我們。她突然揚聲問:你敢嗎?

  雖然輕細(xì)的對話已經(jīng)開始。

  我們不能預(yù)感永恒,

  現(xiàn)實也不能說:現(xiàn)在。

  于是,在一間未點燈的房間,

  夜便孤立起來,

  我們也被十點鐘脹滿。

  但這到底是時日的哪個部件

  當(dāng)我們說:請來臨吧?

  有誰便踮足過來。

  把濃茶和咖啡

  通過輕柔的指尖

  放在我們醉態(tài)的旁邊。

  真是你嗎?雖然我們預(yù)感到了,

  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

  星輝燦爛,在天上。

  之二. 數(shù)字化時代的回眸

  ——讀翟永明“古代”              

  數(shù)字化時代,人們真是享不盡它的“榮華富貴”、高效便捷。不是嗎?那一絲絲細(xì)長線,接通萬里外的心跳,省卻了多少失眠之夜;那鍵盤上即興跳動的激情,虛擬中幾番折騰,竟然結(jié)成正果;小小屏幕,一閃一閃的鏈接,取代千古以來山重水阻、長亭短亭;甚至一次絕望的拖動,瞬間便完成七彩人生。

  浸淫于這樣快速便捷的時空,多數(shù)人無法抗拒它的誘惑,只有少數(shù)清醒者看到它的負(fù)面。他們心目中依然葆有一隅“蠻荒”時代,或古典時期的記憶。那是撐一把油紙傘在幽巷中尋尋覓覓;那是逃出玻璃幕墻后,照一泓碧水時的出神。

  信息爆炸時代,高頻率時空情感傳遞,一個重要的日常手段,就是依賴QQ、“幽香”、聊天室、短信,再高雅一點,就是寫寫詩。對于內(nèi)心敏感的詩人來說,他不會像一般時尚,停留于受用的滿足和快感里,他還要本能的“退回去”,退回到遙遠(yuǎn)的原始想象,為我們記存那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這是一次從長長的鄉(xiāng)愁里,發(fā)出來的“波特”,充滿時代的變遷和回眸中的挽留。

  是的,在古代,每寫一次信,卻不知道下一次約見的地點,雖然巨大的時空阻隔,制造諸多麻煩,不過反過來,倒增加情感的復(fù)雜系數(shù)和考驗難度,那不是愈發(fā)彌足珍貴嗎?而現(xiàn)在,因特網(wǎng)的傳輸,幾秒鐘就可以解決問題,實在太小菜一碟了,以至于會產(chǎn)生像詩中所斷定的“并不關(guān)心”——這樣無所謂的后果,孰喜孰憂?

  在古代,只需“抱一抱拳”作緝告別,一個熟悉的動作,便會眉目傳情、傳遞心照不宣的“后會有期”,這是以少勝多,含而不露的友誼和愛情古笈。而現(xiàn)在,漫天飛舞的信息,像無數(shù)補丁圍追堵截你,不管是歇斯底里,還是心平氣和,咋都不起作用了?對比之下,方顯出古典方式,是多么言簡意賅、而又意味深長啊。

  在古代,人們要成為詩人,需要多少艱難困苦的努力(穿過墻 穿過空氣 穿過酒),詩仙是那么好當(dāng)?shù)膯?!最后都碰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而現(xiàn)在,隨便涂鴉發(fā)送,只要帶著肢體味道,灌注器官體香,讓某個部位顫抖,便會引起全世界驚悚。這么個一蹴而就的寫法,比起前賢們,是不是顯得過于輕巧?女詩人的針砭,在溫婉中閃爍寒光。

  是的,在古代,“我們并不這樣”。(注意,人稱改換了,作者以“我們”的姿態(tài),堅定樹起古典主義)。她精心選擇了一個細(xì)節(jié)——并肩策馬  我們 走了幾十里,低頭微微一笑   我們又走了幾十里。于此做出了充滿感性形象的含蓄詮釋和引領(lǐng)。在速配的生活與日益便捷的寫作面前,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提倡一點古典時期——那種“慢”、“長久”、“積淀”、“散淡”,諸如此類的修身養(yǎng)性? 這些古人的美德、品位,在數(shù)字化的淹沒中,難道就這樣全面消逝?也許,正因為有太多數(shù)字“爵士”、數(shù)字“踢踏”、數(shù)字“光影”到處充塞,我們的女詩人才特別自己點播“漁舟唱晚”。

  寫完這篇短文后,順便上網(wǎng)。偶然間,見著一個叫l(wèi)iu2的人對《在古代》進(jìn)行解構(gòu),他用戲擬手法模仿該詩的基調(diào)和句勢,不妨下載,聊做參照:“在古代   我們只能這樣   見面才能做愛 

  現(xiàn)在  我裝上攝像頭 

  就能  把我的裸體 

  灌滿你的屏幕……”。類似這樣的東東,正潮水般沖擊著傳統(tǒng)和與傳統(tǒng)保持聯(lián)系的事物。看來,有關(guān)文化征戰(zhàn)的緬懷與遺忘,正演與戲耍、維護與剔除,還要無休止地進(jìn)行下去。

  很容易被大眾文化裹卷進(jìn)去,那么在時尚的流行風(fēng)云里,我們還能保佑心中那一隅緩慢與寧靜嗎?

  附

  在古代   翟永明

  在古代   我只能這樣 

  給你寫信   并不知道 

  我們下一次 

  會在哪里見面 

  現(xiàn)在   我往你的郵箱 

  灌滿了群星   它們都是五筆字形 

  它們站起來   為你奔跑 

  它們停泊在天上的某處 

  我并不關(guān)心 

  在古代  青山嚴(yán)格地存在 

  當(dāng)綠水醉倒在他的腳下 

  我們只不過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會有期 

  現(xiàn)在  你在天上飛來飛去 

  群星滿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處 

  它們像無數(shù)的補丁   去堵截 

  一個藍(lán)色屏幕  它們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們要寫多少首詩?

  才能變成嶗山道士   穿過墻 

  穿過空氣   再穿過一杯竹葉青 

  抓住你   更多的時候 

  他們頭破血流   倒地不起 

  現(xiàn)在   你正撥一個手機號碼 

  它發(fā)送上萬種味道 

  它灌入了某個人的體香 

  當(dāng)某個部位顫抖   全世界都顫抖 

  在古代   我們并不這樣 

  我們只是并肩策馬   走幾十里地 

  當(dāng)耳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   你微微一笑 

  低頭間   我們又走了幾十里地 

  之三. 抵得上一個“金短篇”的容量

  ——讀唐亞平“睡裙”

  黑色睡裙,有些神秘,性感,不可捉摸,容易撩逗人們追索的興趣。讀下去,不出所料,這是一首有關(guān)男女的“情事”。 它寫一個心機很深的女人,在一次雨夜,主動約請一個男人來“聊天”。短暫的情感經(jīng)歷,既微妙傳達(dá)出成熟女人對自身魅力的測試,又隱晦著倫理底線上的徘徊。微諷中曲折含蓄,心理層次十分豐富、準(zhǔn)確,且分寸感掌握極好,真抵得上一個短篇小說的容量。

  “我在深不可測的瓶子里灌滿洗腳水 ” 起句有點難受——瓶子與洗腳水的不和諧搭配,反常的“盥洗”行為,一開始就帶有某種反諷基調(diào),和放浪的、惡作劇味道:今晚,潛意識里(瓶子)有暗暗的欲望在膨脹,壓也壓不住,那么就讓它釋放吧,或許有些骯臟有些污濁,像洗腳水一樣;沒關(guān)系、無所謂,來點逢場作戲,就往自己深不見底,其實也是空蕩的心里(瓶子)倒吧。

  洗腳水——雨水,瓶子——心境,在那個夜晚,自然而“古怪”地結(jié)合在一起了。

  下雨的夜晚最有意味 ——帶出來的第二句,其實本身也很有意味,它所暗示的種種,是潛在意識的明朗化:“約一個男人來吹!,開始付諸行動了,而“他到來之前我什么也沒有想”——一種坦蕩、明白的“狡辯”,其實在佯裝的煙霧彈后,主人翁是做了精心準(zhǔn)備的:放下紫窗簾,打開紅壁燈,“黑裙子在屋里蕩了一圈”,放、開、蕩,三個動詞,完全是一副抑不住迎候的喜悅,以及不怎么自信的事先演練。這時,門敲響了,直到第三次才去開門,那是主人翁故作的矜持,多深的心機呀。

  潛意識欲望、豁然出擊、隨意、精心、佯裝,真把個“這一個”黑女人的復(fù)雜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

  對方帶了一把黑傘,和黑色睡裙無意形成一次小小對應(yīng),可是傘“撐在屋子中間的地板上”,(有意不安排放在屋角或掛在門后),便成了一條披露戒備心理的三八線。接著他們開始喝茶談話了,男人說得很動聽,女人卻一眼看穿,是“阿諛的自來水”“甜蜜的星星”,真不愧久經(jīng)沙場。接著“我漸漸地隨意地靠著沙發(fā)”,說明之前還是一本正經(jīng)挺坐著,帶著警戒,現(xiàn)在是慢慢松弛了。雖然“以學(xué)者的冷漠講述老處女的故事”,佯裝平淡如常。但漸漸的,隨著“我們之間”關(guān)系進(jìn)一步親昵,這時上帝開始潛逃 甚至潰退——“捂著耳朵掉了一只拖鞋”——這就意味著,“第三眼”不再監(jiān)視了,道德、輿論約束不復(fù)存在了。現(xiàn)在,男女之間最可能發(fā)生的事,完全可以突破“吹!钡慕缦,達(dá)到“渾然的效果”。

  可是,全詩僅到此為止,沒有將“故事”進(jìn)一步發(fā)展(如果這樣寫下去,肯定敗筆),而是以女主人翁曖昧而詩意的感受作結(jié):“夜色越濃越好 ,雨越下越大越好”,客觀景象在主觀強烈情感的干預(yù)與有機交融中,進(jìn)入耐人尋味的境地。一個成熟女人一次雨夜的情感波動,得到如此淋漓而微妙的呵護。

  驚嘆作者對人物心理揣摩這般透徹,而且讓人物的欲望處于含苞欲放的臨界點,且搖蕩有致,我終于相信了,一首真正的好詩,是可以“打敗”小說的。

  附

  黑色睡裙    唐亞平

  我在深不可測的瓶子里灌滿洗腳水

  下雨的夜晚最有意味

  約一個男人來吹牛

  他到來之前我什么也沒有想

  我放下紫色的窗簾開一盞發(fā)紅的壁燈

  黑裙子在屋里蕩了一圈

  門已被敲響三次

  他進(jìn)門的時候帶著一把黑傘

  撐在屋子中間的地板上

  我們開始喝濃茶

  高貴的阿諛自來水一樣嘩嘩流淌

  甜蜜的謊言星星一樣的動人

  我漸漸地隨意地靠著沙發(fā)

  以學(xué)者的冷漠講述老處女的故事

  在我們之間上帝開始潛逃

  捂著耳朵掉了一只拖鞋

  在夜晚吹牛有種渾然的效果

  在講故事的時候

  夜色越濃越好

  雨越下越大越好

  之四 思辨在感性中游走

  ——讀歐陽江河的“肖邦”

  古往今來寫音樂詩的不計其數(shù),有以形繪音,有以色賦音,有以物狀聲,各盡其染。女詩人陳魚欣賞這首詩,是“用一行行的字句,像肖邦那樣打開你身上所有的門,直到你渾身透明,與世界混融”。青年批評家蒼耳則“感覺到那樣一種力與氣的融合所帶來的輕”。而筆者透過這種輕盈、靈動的抒寫,更愿意指出,固然它的出色,是作者對肖邦深刻的穎悟,但具體的運作,實在不敢忽略潛藏在歐陽江河思維里,那種隱形的、應(yīng)用得十分嫻熟的——內(nèi)在思辨機巧。

  不難析出,其高明是寫出了肖邦的“唯一性”。

  耳朵是音樂最重要的接受器,只為“這一支曲子”保留耳朵,“只”字,這一無可爭辯的條件句和“一”所構(gòu)成的關(guān)系,顯示音樂家在詩人心目中的不可替代。耳朵為“唯一性”做了最自然鋪墊!耙粋肖邦對世界已經(jīng)足夠”,再次把“唯一性”鉚足。

  接下是:重彈時好像從未彈過;只要連續(xù)彈上一夜可終生不彈。前者直指肖邦亙古長新、百彈不厭的新鮮感,后者則表達(dá)出,縱使是一夜盡興,這一生也完全足矣。其意義與價值體現(xiàn)在:盡管樂音可在短暫中消失(死于一夜),而復(fù)活他、欣賞他、咀嚼他卻需要花費悠久的時間(長長的一生),在這里,又是肖邦的“唯一性”,在思辨的背謬?yán)锏玫綇娏彝伙@。

  第三段是最豐富復(fù)雜的一段?梢藻e彈(虧得歐陽江河想象得出);可以達(dá)到錯彈的境地,其實隱含著無所不彈的偉大包容——包括可以漫不經(jīng)心的彈(只彈經(jīng)過句,象一次遠(yuǎn)行穿過月亮),包括“只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包括只彈“柔板”( 像一片開闊地,像一場大雪遲遲不敢落下)。兩組形象的吊詭組合,充滿張力。那是一種怎樣隨心所欲、無拘無束的自由天地。這一次,肖邦不羈的靈魂和獨一無二的藝術(shù),在“互否”中繼續(xù)得到彰顯。

  第四段則有點“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意味。本來樂音最能體現(xiàn)音樂家的人格精神,甚至音容樣貌,但是“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肖邦”時 ,竟會出現(xiàn)“耳朵里空無一人”的奇觀。一句“肖邦是聽不見的”概括,豈不是達(dá)到“大象無形,大音稀聲”的至高境界?如此層層的藝術(shù)“狡辯”,充分展露歐陽江河的思維機巧。

  最后結(jié)尾,作者繼續(xù)強調(diào)“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在“無”的基礎(chǔ)上突出一個“輕”: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fēng)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溫柔的!睔W陽江河在吊詭中道出肖邦唯一的“這一支”特色。

  已經(jīng)有不少人從境界和效果評論過此詩,如果再拾人牙慧沒有多大意思。筆者有意改換個角度,從作者一貫曲折隱蔽的內(nèi)在思辨出發(fā),從而來看他在“彈”的6個邏輯環(huán)節(jié)上,如何機靈地采用正、反、矛盾、吊詭、背謬等運思技藝,確實做到伸展自如,藏露得當(dāng)。當(dāng)然,這一切,是建立在對肖邦音樂思想、音樂美學(xué)的感性理解之上的。

  詩思飽滿,依靠內(nèi)斂的思辨,充分的感性浸透;利用反常之道的靈動穿行,帶給我們別一種深刻力度,而不單單是“輕”的享受。

  黑白鍵上,跳躍著詩人魔鬼般的指法。八分之七是先天稟賦,余下的來自不懈的練習(xí)曲。

  附

  一夜肖邦      歐陽江河

  只聽一支曲子。

  只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個肖邦對世界已經(jīng)足夠。

  誰在這樣的鋼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經(jīng)彈過的曲子重新彈過一遍,

  好像從來沒有彈過。

  可以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

  然后終生不再去彈。

  可以

  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時間活過來。

  可以把肖邦彈得好像彈錯了一樣,

  可以只彈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彈經(jīng)過句,像一次遠(yuǎn)行穿過月亮。

  只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

  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

  可以把柔板彈奏得像一片開闊地,

  像一場大雪遲遲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剛剛才走開。

  可以

  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肖邦,

  可以讓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

  琴聲如訴,耳朵里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肖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zhuǎn)身離去。

  這已經(jīng)不是肖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xiāng)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

  可以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fēng)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溫柔的。

  之五 時間的悼詞

  ——讀李亞偉“歌榭”

  12年前出版的拙著《詩的嘩變——第三代面面觀》,曾大力推舉過李亞偉,在后來寫的2篇有關(guān)后現(xiàn)代詩的文論中,又強調(diào)當(dāng)年這個反諷的“始作俑者”,他所青睞的手段,“引領(lǐng)”了當(dāng)下普遍流行的“反諷思維”,其功可謂大矣。真希望李亞偉一路將“反諷”發(fā)揚光大?上Ш髞淼慕(jīng)商活動,除了92年《旗語》他依然保留部分余脈,大概只有在《東北短歌》組詩中,像“天亮前他像蟋蟀在吉林/伸出黑社會的天線”、“在封建社會的滾滾紅塵/愛我的女孩/正用口水/洗我的衣服”,尚可復(fù)現(xiàn)那個滿臉壞笑、玩世不恭、充滿嘲謔的“憤青”。筆者曾私下與朋友估測,被視為反諷高手的他,如若朝著這一路向堅決走到底,說不定會于后現(xiàn)代的版圖中,收獲更具現(xiàn)代性的突破。

  恰恰是,李亞偉在出道后做了一些“回轉(zhuǎn)”,他卸下硬漢、嚎豬的箭刺,收斂直擊現(xiàn)場的犀利,雖不失“頑童”性情,卻大大平添了世故柔情。換句話說,他開始感世傷懷起來了,感世傷懷大量占據(jù)著他后來斷續(xù)書寫的主干。或許生活的創(chuàng)傷過于沉重,或許內(nèi)心柔軟的部位抗拒不了鄉(xiāng)愁,我們看到的是后期滄桑中的另一面:人生喟嘆、嘴嚼寂寞、痛心的梳理、才情的惜別,逃離與尋找歸宿:“人生到底在哪條路顛沛流離”,狂大與茫然中,我是“雨水中的哪一滴”……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配上長長的舒緩的句型,自心底深處,做獨白式流涌,且馱著幻象的“大詞”,在超時空的大起大落中,一并成為挽留和感傷。

  《時光的歌榭》是其中一首?偟恼f來,它是帶著市井習(xí)氣、頹靡色彩、江湖行跡,屬于譜系式的人生吟詠;不乏李亞偉式的放得開、吞得下的大氣底氣。下面記下我閱讀最深的部分:

  筆者一直把眼睛盯在“時間”上,是基于19行句子中,有6處緊緊環(huán)繞時間:“時光的歌榭”“歲月的窗戶”,“在時光的素湍中泡著”,“唱著永不回頭的光陰”,“生與死的渺遠(yuǎn)門扉”,“發(fā)出時間的空響”,如此濃郁的時間詞組、色彩,和與之相關(guān)的事物,讓你不能不相信,時間之痛深深主宰作者的心靈。時間無論對人類對個體,都是一把斬盡殺絕的屠刀。叔本華曾悲觀的指出:時間就是萬物皆于其中的東西;在每一個瞬間,我們所掌握的一切都在向“無”轉(zhuǎn)變。不錯,再堅硬的物質(zhì)也要被時間征服摧毀,何況區(qū)區(qū)一身、過眼俗世;即使神靈的力量,也改變不了命運的終點、違逆生命的律令,F(xiàn)在,唯有記憶、追懷,才能留下最后的一瞥,然而,是那樣孱弱,那樣慘淡。

  作者的視角在時間的流程上作對比性逡巡。這種對比有著濃厚的家族身世感。過去是,一百年前爺爺騎著赤兔馬“闖蕩”,現(xiàn)在是,一群兄弟們生活在地球上,和社會在一起“動蕩”;過去是,“祖母哄我玩”的無恥童年、是想“悄悄飛出去當(dāng)鳥”的夢想,現(xiàn)在是,投身現(xiàn)世文化,“像青年教師在午休時渡步”;過去是,爺爺在“玫瑰花叢中狂飲濫寫”,“他的那些拜把兄弟也在歌榭里”醉生夢死,現(xiàn)在是,我在愛與恨的世俗層面上“做著大案”,又在理想的層面上“飛回最高的山峰”。過往與今世,祖輩與后代,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但于生死的終極門檻上,則是處于天然的回應(yīng)。時光如月亮的輪回,與其說是恍然隔世,不如說息息相通,一切的一切,都是結(jié)句里所認(rèn)定的——“圓圈里發(fā)出的空響”!

  作者對時間的操作“觀看”,在第一句里就交代得十分明白:我是人類中的“歹徒”,又是鳥類中的“烏鴉”——確立“反面角色”及其雙重性,在直接轉(zhuǎn)喻的“飛行”中,獲得俯視天地與時間的“權(quán)利”:可以在超現(xiàn)實的時空中穿梭,甚至取得某種“靈視”功能——能看得見聽得見自己的祖輩,也能脫開自身,聽得見看得見自己的現(xiàn)世,從而看(聽)穿時間的奧密。另外,“反面”角色(烏鴉)竣巡,也使得整首詩章有著超越性飛翔色彩。它先后串聯(lián)起相關(guān)事物“大眼蝙蝠吊在歲月的窗戶”(死亡意象)、三次出現(xiàn)“紅玫瑰”“玫瑰花叢”(情欲意象)、兩次月亮語象(輪回意思),在有些紛亂、迷離的組合中,伴奏著并完成時間的挽歌。

  想起莎士比亞在他的十四行詩和劇作中曾多次挽留時光,同時進(jìn)行頑強抵抗:“時間老人啊,你這個鐘表匠,你這個禿頂?shù)木蚰谷耍阏婺茈S心所欲的擺弄一切嗎?”(《約翰王》)。    面對時間,我們和李亞偉一樣蒼白無力。

  附   

  時光的歌榭     

  李亞偉

  我是歹徒,在鳥里當(dāng)烏鴉,住在喜瑪拉雅山的羽毛里

  我看得見一百年前爺爺騎著赤兔馬達(dá)達(dá)達(dá)在人間碰運氣

  我也看得見一群兄弟還生活在地球儀上,和動蕩的社會呆在一起

  每當(dāng)深夜,大眼蝙蝠吊在歲月的窗戶上吱吱吱想死的時候

  一個兄弟手中的玫瑰就會帶來夜深酒吧中的啼哭

  嗨!中國的玫瑰之紅正在超越最近一場革命所達(dá)到的程度

  在初夏之夜,河豚在南方出海口的水面咯咯咯說話

  我還聽得見在天上,圓月中祖母哄我玩的聲音

  月亮無恥地照著我的童年,使我臉紅

  她的秀目也曾照著古代的塔樓,我從那兒悄悄起飛去當(dāng)一只鳥

  花和村莊也正在某個社會分開,花向遠(yuǎn)方出發(fā)后就成了二奶

  被我爺爺在時光的素湍中泡著漂進(jìn)了神話

  我爺爺是玫瑰花叢中狂飲濫寫的過客

  他斜著身子在人世外當(dāng)差和度假,在孤墳的小窗前寫回憶錄

  他的那些拜把兄弟也在歌榭里摟著后輩燒去的紙扎的小姐唱著永不回頭的光陰

  如今我降落在現(xiàn)世報的文化里,像個青年教師在午休時渡步

  在愛與恨的距離中做著大案,夜間飛回最高的山峰

  在月色中扣動生與死的渺遠(yuǎn)門扉,讓兄弟們俯身酒碗時也能聽見

  月亮在它的圓圈里發(fā)出的時間的空響

  之六 意識流:“本我”悸動的一把“引擎”

  ——讀鄭單衣“北方日記”

  初讀第一遍,恍惚摸不著北,讀到第三遍,才開始有些頭緒。原來“頭緒”藏在“傷口”里(共有兩度露面),以及從體內(nèi)冒出來的三種語像和三次變化(自行車——老人——女孩),由此筆者在閱讀第三遍后做了大膽揣測:這應(yīng)該是一次受傷后的臆想?嚴(yán)重的生理創(chuàng)傷引起潛意識、下意識活動:夢幻、幻像、幻覺,組成清醒的或不清醒的“囈語”。

  第一段首句,十分突兀,作者給出“體內(nèi)自行車”的感覺幻象,好比“去掉了靈魂的馬群”,緊接著“馬群”接通“離地”、“穿梭”、“飛”三種動態(tài),其疊加效果,給人懸浮、虛飄感,就此道出煩亂、錯亂的體驗。同時由傷痛聯(lián)想(或看到) “霧。我們置身在彼此的霧里!被\罩的霧,可以說是一種心理上更深層的東西:一方面是意識模糊的形象比擬,另一方面似可切入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那是作者潛意識中——對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本能反映。

  接下來“傷口再度裂開”,則請出本詩的主角——傷口,使前面一切怪誕的意識活動有了特定依據(jù)。傷口不想說話就是“我”不想說,意識的麻木與疲憊確已無法用話語來表達(dá),或許也可以視為絕望中的無可訴說和無從訴說。半昏迷狀態(tài)中,卻有一個強制的聲音命令:“說,你說呀”。這個聲音來自內(nèi)心,也來自“六個指頭中的那多余的一個”。六個指頭,顯然指歧生的、畸變的東西,不管六個指頭是在場人物的真實寫照,還是幻覺所引起的,它總是指向多余存在物——“多余人”。在這里,作者安插了一個小小的反諷?但似乎還可以將第六指坐實為“筆桿子”——主人翁的另一稱謂與自嘲。

  此后,身體出現(xiàn)了第二次變化:作者用倒裝句說出體內(nèi)有群老人舉著蠟燭,淚眼汪汪的;而視覺中那排發(fā)亮的暖氣片,和生理上承受重負(fù)的肋骨,其驚人的相似性,經(jīng)由意象和弦調(diào)合,竟“亮得像死”。就這樣,死亡意識,在伴隨著“自行車”“馬群”的懸浮、虛漂感的“前奏”之后,油然而生,正式登場了。

  緊接著展開死亡意象!罢洳卦谌沼浝锏膰摇保瑧(yīng)指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不曾開啟、令人難以啟齒的死亡國度,“淚水老人”“用皮尺去量”,說明 “我”還在流血受傷,并正一步步接近死亡邊緣。而此刻產(chǎn)生的幻覺,就猶如“深井晃動”,在一片大霧彌漫中,晃動的深井有如黑洞,不斷把我吸去、吸去。等待自己的不知道是地獄還是天堂。   

  這里值得討論的地方是 :作者2次使用明確的政治術(shù)語國家而不是國度,以及將我“換成”我們,很容易讓人朝意識形態(tài)方面做聯(lián)想:這個搖擺的、晃動的國家,在不確定中,正引領(lǐng)“我們”前往。兩種稱謂的“故意”混淆,似乎隱含了潛意識中某種政治判斷的心機。因為吻合當(dāng)時意識模糊的規(guī)定情景,所以有些狡詐。但從整個語境上看,筆者還是把它框限在死亡意識的范圍內(nèi),不愿意讓它隨便越界,轉(zhuǎn)入意識形態(tài)的探討。

  再接下來,是繼續(xù)死亡意象及其錯亂意識的書寫:沉默的馬群馳過天空、天空停止了泛藍(lán)、不像大雁的大雁……。懸空意象、飛行意象,變形意象,再次表明主人翁陷入騰云駕霧般的“失控”狀態(tài)。而從潛意識的心理學(xué)角度推測,是否也暗暗劃出主人翁的漂泊軌跡?

  最后結(jié)尾,身體出現(xiàn)第三種變化。體內(nèi)的“女孩子”出現(xiàn)了,略帶逼迫的口氣重復(fù)呼應(yīng)前面“說,你說呀!”說什么?受傷原因?或者另外與之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的話。詩歌突然中斷了,給人“啞口無言”的緘默結(jié)局。在錯亂的無望中,從老人到女孩子的變換,可以看作是死亡的恐怖意識,向體內(nèi)的柔弱、溫軟、纖細(xì)部位的過渡、轉(zhuǎn)移,在心理上體現(xiàn)了一種生命的喚醒?至此,一次受傷后的死亡體驗,通過意識流“閃回”,那種迷茫、紛亂,彰顯了自我生命——潛藏在最底層——的脆弱且真實的“本我”。

  蘭波曾經(jīng)談到他的一個重要寫作經(jīng)驗:我已習(xí)慣基本的幻覺,可以精確地把工廠看成清真寺,讓文字很順利造出幻景,由此認(rèn)識到這種被常人鄙視的“心智的錯亂”,其實是神圣之物。

  我想說的是,鄭單衣在特定的境遇中樂意動用“心智的錯亂”,(瞧,全詩5次超常運用省略號,就是一個很好證明)。意識流的好處是,開啟那些隱秘的意識黑箱,盡可能抵達(dá)心理真實。

  我不知道這樣索解,與原作相差多少,又杜撰多少?但我相信,生命深處的本我悸動,意識流不失為一把“引擎”。

  附

  北方日記    鄭單衣

  我身上的那些自行車乃去掉了靈魂的

  馬群呢,在林蔭道

  人群離地,穿梭,像幽靈在飛……

  霧。我們置身在彼此的霧里

  傷口再度裂開卻不想說話

  “說,你說呀!”

  六個指頭中的那多余的一個指著……

  暖氣片那排發(fā)亮的肋骨,亮得像死

  當(dāng)那群淚汪汪的老人

  在我身上舉著蠟燭

  當(dāng)那群淚水老人用皮尺去量這個國家

  我珍藏在日記里的國家……深井晃動

  霧正彌漫。霧

  像那不像的……

  從里面領(lǐng)著我們前往,前往

  六個指頭中那不存在的一個

  在書寫馬群

  沿著河岸不說話的馬群馳過

  天空……停止泛藍(lán)的天空

  大雁更像那不像的

  “說,你說呀!”

  我身上的那群女孩在問自己的傷口

  之七 虛懷坐忘,吐氣如蘭

  ——讀大仙“對弈”

  中國古文論,一直以來推崇“文以氣為主”:神者氣之主,氣者神之用。從《周易•系辭上篇》“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到清代《詩品臆說》“文章之有氣脈,一如天地之有氣運”、及“做詩第一要氣靜”(徐增《而庵詩話》)、“氣要如天風(fēng)海濤”(劉熙載《藝概》)……林林總總,不論寫作主體還是文本鑒賞,無不涉及到養(yǎng)氣、理氣、采氣、運氣、覺氣等等。

  運用氣韻說,不妨來感受一下大仙的“氣場”。全詩總體感受是如品釅茶,津出舌跟,一股濃濃的韻致,款款而來,但沉吟良久,吐納幾分,似乎又感到鼻息有點兒澀,是語隔似不隔,抑或境界有點空茫虛飄?

  感性的沸水巡過二遍,理性的茶蓋捂悶一會兒。何妨自作聰明,將流貫其間的文氣有意再細(xì)分為陰氣、真氣、仙氣、靈氣、玄氣? 待在下一 一道來。

  先說陰氣。三秋、空林、亂葉、寒風(fēng),交織出一幅蕭瑟圖,加上后來鋪天大雪,紛紛揚揚,青銅枝干,黧黑石塊,全在陰騭里慘遭蕭殺,煞是沁寒透骨。冷是冷,陰是陰,不堪言辭。所有陽剛,均無藏匿之處,就這樣,作者造就了“對弈”前奏的一片陰柔孤寂“氛圍”。

  二看真氣。如此蕭殺之境,我乃“披褐坐于斗室”——坐懷不亂,胸有成竹。且“手中一杯釅茶,吐氣如蘭”。虛靜中的“坐忘”,坐出了如蘭的吐氣,其心性之幽之淡之雅之純,溢于言表。倘若未經(jīng)一番澡雪、幾多滌蕩,安能貯滿如此真氣脈?一個“吐”字,輕輕的,便可以正壓“邪”了。

  三看靈氣。對面棋友,卻隱于長袖,有幾分神秘、幾分莫測,口中念念有詞,一副道士風(fēng)度。更不料其嚶嚶之音,竟像鐘聲那樣傳之千里,不可聽清,又何以能聽得清? 對面棋友,該是出入靈界的高人,呼風(fēng)喚雨,耳聽四面眼觀八方,充滿靈視靈聽靈感,那就是超人的通靈者了?與之對弈,該會發(fā)生何等奇跡?讓人著實一陣;。

  再看仙氣:忽然窗外有人高呼三聲,莫非真正的“天人感應(yīng)”,鬼使神差般說來就來,普天大雪紛紛揚揚,全憑仙氣“發(fā)功”使然? (“蝴蝶效應(yīng)”,也得到生動應(yīng)驗?)大千世界,在神明的擺布中,顯得如此詭秘而又奇妙。

  終看玄氣:雖說對弈,可棋盤上無一粒棋子,已然有幾分玄機? 繼而雙方影子都閑置于紋枰——變成影子與影子對捉。奇絕的“空手道”,玄妙之至,是指向存在的幽深莫測,抑或玩把“道”的魔幻?最終把讀者拐入玄想黑洞,百思不得其解?芍^“道之道非常道”?

  純粹的道家精神、虛渺的道家風(fēng)范。陰氣、真氣、仙氣、靈氣、玄氣,是灌頂?shù)、集束的、又是發(fā)散忽悠的。它讓人想起《貞一齋詩話》有一句:“夫神妙于不知,氣入物于無間”。

  以氣入詩,現(xiàn)代詩寫作,何妨來一點。

  附

  丙寅年十月二十二日對弈遇雪   大仙

  三秋無鳥的空林

  庭前亂葉自風(fēng)中而舞

  我披葛坐于斗室

  手中一杯釅茶吐氣如蘭

  對面那棋友之臉

  隱于長袖之后

  他于口中念念有詞

  這聲音被鐘磬傳于千里之外

  窗外林中有三聲高喊

  普天之雪姍姍來臨

  落于青銅色的枝條上

  一具黑石冷如美人

  這個下午有始無終

  桌上竟有一塊空盤

  我們的影子閑置于紋枰之上

  空手而成一件擺設(shè)

  原載《十月》2009.3

  《百年新詩 百種解讀》,安徽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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