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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筆墨閑情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3月17日10:37 來源:中國文化報 孫郁
汪曾祺畫作(選自汪朗《刁嘴》,三聯(lián)書店2014年1月版)汪曾祺畫作(選自汪朗《刁嘴》,三聯(lián)書店2014年1月版)
  《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      作者:孫郁      版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1月版  《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 作者:孫郁 版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1月版

  汪曾祺先生有本書叫《蒲橋集》,是取其當時居處蒲黃榆一座橋的名字。那座橋并不美,附近環(huán)境也差,不了解情況的讀者或許會以為是很幽靜的地方。我讀過那本書,很是佩服。心想他在無趣的地方,卻寫了那么豐富的性靈之作,真是于紅塵中得大自在、逍遙閑游的智者。偶和他接觸,忘不了的是他的目光,以及他講話的聲調,是有劉勰所說的情采在的。印象里,這些和他的文字一樣有趣。他曾給我編的副刊寫過文章,字跡清晰漂亮,一氣呵成,出神入化。明清文人的小品和“五四”學人的風骨都有一些,自己又獨創(chuàng)一路,卓絕于藝林,現在這樣的老人已難見到了。

  汪曾祺去世十年后,我策劃了他的生平展覽,把汪家珍藏的大量手稿和書籍借來,令人大飽眼福。汪先生的手稿保存得不太多,像《受戒》那樣的名篇的底稿,早就不知哪里去了。但留下來的幾十篇手稿讓我了解了先生修改作品的思路、其間的趣事,可以想象他的為文與為人之道。他的手稿分為兩部分,一是“文革”期間的樣板戲作品,二是新時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散文。讀到那些熟悉的文字,似乎又見到了那位可愛的老人。

  汪曾祺改作品,細致得驚人。比如《沙家浜》的劇本,就幾易其稿,透出“文革”時期寫作的背景與心態(tài)。汪家保存的《沙家浜》底稿有兩冊。一是一九六五年的版本,一是一九六九年的修改本。后者修改了三百多處,遣詞造句,分外小心。

  看前輩修改作品,每每生出一種敬意。汪曾祺的身上有舊文人習氣,精神則是現代的。生活上可以馬馬虎虎,而審美的過程絕對講求純凈。這意識似乎太古板,但汪曾祺的成功,也就在這個層面上。瀏覽先生的遺墨,看其修改文章的過程,大致有以下的特點:多余的話刪,露骨的話刪,刺人的話刪,忌諱的話刪。這樣的結果是樸素、自然,將難言之語隱去,有時不免過軟,似乎逃逸著什么,其實也在求索著什么。作品仿佛出水的芙蓉,清麗脫俗。你毫不覺得作品是雕琢出來的。他的刪改文字,力求呈自然之態(tài),沖淡里見深思,和知堂、沈從文的風格略微接近,又多了《夢溪筆談》、《容齋隨筆》式的筆意,雜以現代詩的空幻婉轉,遂成奇調。形似古風,又勝似古風。

  汪曾祺的手稿很美,干干凈凈,有古人的儒雅。他的文章一般一稿而成,偶有修改,不破壞整體美感。他的字很好,是清儒的那一路,內涵講究。沈從文的字也好,但章法不及汪曾祺,字在紙張上漲得太滿,有擁擠的感覺。汪曾祺手稿的段落大小、字距等方面都有講究,無意間是多氣象的。我對照他們師徒間的差異,覺得大概和汪曾祺是個畫家有關。沈從文的審美氣是自然流出的東西,汪曾祺乃穿過了唐宋墨跡的才子字,透出更為美麗的氣息,讀起來很是舒服。

  現代作家的手稿,有迷人氣息者多多。他們中許多人的學識今人只能仰望,流傳于世間的多為正史,面目都很純正,有的像是被供起來的樣子,不敢讓人親近。但你如果看這些手札與書影,背后的故事則可使人有讀野史般的快慰。我看那些作家的手稿時,不禁胡亂猜想:茅盾的字秀雅清美,可他寫出了史詩般的《子夜》,那就沒有江南才子的婉約,反倒似北方漢子的氣魄了;郁達夫的字有點像周作人,古拙得很,但又少了周氏的含蓄,好像直露的東西多。字與人是統(tǒng)一的。周作人的書卷氣與隱逸氣,郁達夫就沒有,所以他不會走周作人的路,也可由此找出蛛絲馬跡的。這都是胡亂的猜想,可想起來實在也有趣味。老舍的書法,很滑稽,像是微笑的樣子,有時讓人想起孩子的臉,但又多了一種幽默搞笑的痕跡,你自然能讀到他內心的大愛吧。朱光潛的手稿,能看出文雅與寧靜之氣,聯(lián)想到他文章的沖淡凝重,不與俗調為鄰的生活,真是契合無間。讀作家的書,知道他們的精神色調如何,而手稿則讓我窺見其性格與氣質。也許懂書法的人能看出更多的門道,我這樣的外行怎能亂說!記得一位前輩看到古人的書法,曾告我:這是生病時的字。我大為驚異,后來查那人的年譜,果然如此。

  我們看文人的手札,是能夠嗅出其間的氣息的。中國的漢字,乃一門藝術。總覺得漢字應是手寫的,而非電腦生成的。因為是手書的藝術,便有繪畫的功能,是一種美。所以文學的寫作,也有美的因素,書法與詩意雙疊,妙則妙矣。汪曾祺生前喜歡品評文人的字畫,對書法的興趣很濃。他談書法時,眼光很毒,一下子就能發(fā)現其中的內蘊,優(yōu)劣一目了然。比如他在《談題畫》一文中說:

  字要有法,有體。黃癭瓢題畫用狂草,但結體皆有依據,不是亂寫一氣。鄭板橋稱自己的字是“六分半書”,他參照一些北碑筆意,但是長撇大捺,底子仍是黃山谷。金冬心的漆書和方塊字是自己創(chuàng)出來的,但是不習漢隸,不會寫得那樣均。

  在許多文章里,汪曾祺談到了文人的字和學問的關系。在《文人與書法》一文里,他寫道:

  自古以來很多文人的字是寫得很好的。

  李白的《上陽臺詩》是不是真跡還有爭議,但杜牧的《張好好詩》沒問題。宋四家都是文學家兼書法家。有人認為中國的書法一壞于顏真卿,再壞于宋四家,未免偏頗。宋人是很懂書法之美的。蘇東坡自己說得很明確:“我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他本人確實懂字。他的字很多,我覺得不如蔡京的,蔡京字好人不好,但不能因人廢書。

  也有文人的字寫得不好。我見過司馬光的一件作品,字不好。

  四川樂山有他一塊碑,寫得還可以。他不算書法家,但他的字很有味,是大學問家寫的字。大學問家字寫得不好的還有不少,如龔定庵。他一生沒當過翰林,就是因為書法不行。他中過進士,但沒點翰林。他的字雖然不好,但很有味。這種文人書法的“味”,常常不是職業(yè)書法家所能達到的。

  這是真懂字的人的獨抒之見,不是隨意的亂說。我讀過他許多議論文人與書法的話,都是肺腑之言,非我們這些俗人能通曉的道理,他都講出來。我暗想,汪曾祺的文章好,大概也因為他通書法,那些筆墨間的閑情,我們何能得到?而這些,都融化到他的血液里了。

  八十年代,有人說他是最后一個士大夫,有一點夸大,但也并非沒有道理。因為那時候有他這樣的修養(yǎng)的人,的確不易見到了。而在汪曾祺之前的作家里,那樣通曉筆墨的人,真不知有多少呢。

  當代的作家,字寫得漂亮的不多,總覺得他們的文字缺少了什么,那就是古人的筆墨功夫吧。

  (摘自孫郁著《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題目由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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