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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詩歌是在清醒與混沌之間不斷地往返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3月24日11:05 來源:羊城晚報

 

  年度詩歌

  金獎得主

  文/羊城晚報記者 何晶 實習生 李嘉楠 何彥禧  圖/羊城晚報記者  鄭迅

  頒獎辭

  多  多作為中國當代詩歌的標志人物,其作品的經典性正在被時間證明。這一本集多多四十年創(chuàng)作之大成的選本,為詩壇帶來兼有銳度與厚度的強烈沖擊力。從多多的詩中,可看到細膩的情感和冷靜的觀察兩相交融,一同提煉出生活、生命的更深層屬性。同時,他那如高溫熔煉而又迅疾冷卻的言語質地,也讓人不難體會出,曾將一首詩反復修改七十余遍的詩人多多,以最現(xiàn)代的語言形式承繼了千年來推敲吟哦的古典詩心。

  簡介

  多多,原名粟世征,1951年生于北京,1969年到白洋淀插隊。1972年開始寫詩,198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是國內為數(shù)不多的現(xiàn)代詩歌的探索者之一,其代表作《瑪格麗和我的旅行》、《手藝》、《致太陽》等,已成為漢語詩歌的寶貴財富。

  多多旅居荷蘭15年,曾任倫敦大學漢語教師,加拿大紐克大學、荷蘭萊頓大學駐校作家;多次參加世界各大詩歌節(jié),在英國、美國、德國、意大利、瑞典等10多個國家的大學舉辦過講座和朗誦。曾獲2010年度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成為目前獲得該獎的第一位華人。多多于2004年回國,現(xiàn)為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

  現(xiàn)代主義詩歌

  已經成為一門

  高精尖專業(yè)

  羊城晚報:《多多四十年詩選》里邊的畫作,都是什么時候畫的?

  多多:我的畫全都是油畫,有色彩的,但是在書里完全變成黑白的了。坦率地說,這個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就不好。我從1985年開始畫畫,斷斷續(xù)續(xù)的,并不專業(yè),高興就畫。

  羊城晚報:跟您同輩的詩人芒克也畫油畫,你們之間有交流嗎?

  多多:沒交流。各畫各的。

  羊城晚報:今天大家談論詩歌其實還是不容易。

  多多:這個說來話長。現(xiàn)代主義詩歌已經成為一門高精尖專業(yè),已經成為知識。盡管我們經常說,詩歌是生命,不是知識,可是它已經成為知識了。所以談論懂不懂詩歌,這就要開課。我在大學給學生講,如何閱讀,就是講這件事兒。懂不懂詩這個東西,任何人,包括作家、小說家在內,如果你不寫詩,那么理解起來可能非常費勁,難以開始這個話題;如果你寫詩,經常閱讀詩,閱讀范圍又很大,那么可能進入詩歌也就比較容易一點。

  羊城晚報:現(xiàn)在很多詩歌是非常日;谋硎,但你的詩歌完全不同。

  多多:詩歌有很多流派,時代在不斷變化,我們?yōu)槭裁炊家粯?詩歌特別重要的是不一樣而非一樣,一樣就自殺了。

  羊城晚報:你的精神世界很豐富吧?

  多多:我的精神世界非常貧乏,寫詩才能幫助我往豐富里走。詩歌對于我,是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也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40年來,它已經不可以跟你脫離了,如此而已。豐富不豐富,不能由自己來判斷,我還是知“恥”的人。

  每一首詩

  都有它自己的命運

  羊城晚報:你2004年回國,到現(xiàn)在正好十年。我記得之前你談到,剛回國的時候處于失憶狀態(tài),現(xiàn)在寫詩的狀態(tài)有變化嗎?

  多多:沒變化。從40年前起到現(xiàn)在,都一樣。如果詩歌那么嬌嫩,那還怎么寫詩?出國就有人問我,你現(xiàn)在脫離了你的母語,到了西方,你怎么寫詩,我說沒任何變化;貒,又有人問我,你從外面回來,怎樣怎樣……這些東西,怎么說呢,如果一個人被這種外界因素影響的話,他能走多遠呢?他走不了四十年。

  羊城晚報:你寫了四十多年,什么東西促使你這樣一直寫下來?

  多多:每個人都不一樣,好多人中途就不寫了。詩歌是屬于青年人的,每個青年人都是詩人,可堅持寫下來的,不一樣,他一定有他自身的東西在支撐著。四十年,就像一個人剛跳到水里游泳,周圍一大堆人,后來慢慢的,他們都退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極其個人化的,我絕對不是說個人經歷沒有意義,但是它太難以言說了。我要說的都在詩歌里。我從來不解釋自己的詩,我也不管批評界怎樣看,我也不管大眾如何反應,我基本是這樣的態(tài)度。

  羊城晚報:寫完了就不管了。

  多多:寫完了,就跟生了一個孩子似的,我想的是下一個。對于我寫過的東西,我也不太在乎。每一首詩都有它自己的命運。比如我可能隨隨便便寫下一首詩,讀者有很好的反應,但跟我沒有關系,我也不能去說什么。有些你自己費了很大勁,讀者并沒有什么感覺。所以說,實際上,讀者、作品文本,跟你這個作者沒什么關系。用不著來問,您當時是寫的什么意思?我經常說,我并不比你們更具有資格和權力來談論這個,人人都可以閱讀,提出自己的意見看法,包括批評。

  我覺得,最好最明智也最應該的辦法,就是我不要再管了。詩歌出爐以后,它已經成人了。我對它也沒什么感情,那些沖動都過去了。四十年了,我現(xiàn)在上臺朗讀七十年代寫的詩歌,有時都覺得陌生,這是我寫的嗎?

  羊城晚報:那寫詩的時候會自己念嗎?

  多多:寫完了我就不念了,寫的時候當然得念。詩歌這個東西,如果念得繞嘴,肯定是有問題的。是內在的默念,不是大聲的念,不然周圍的人哪受得了你啊?寫作和說話是不同的,這是我看卡夫卡說的,從嘴里出來,很快,距離很短,而從手里寫出來,那就遠了,變成文字,和我們的口語是兩個方向。我為什么講要默念?不要太口語,不要馬上把生活中的口語變成文字記錄,我不是這樣。

  從技法上來說,

  我寫詩的路數(shù)

  更接近于油畫

  羊城晚報:每首詩都是怎么出來的?

  多多:這是一個秘密,不是我保密,是我也弄不明白。因為它經歷了太多詞語的共鳴,必須得一體才能出來,同時又是一種搏斗,你老覺得它不對,不行。我的詩歌,痛痛快快一氣呵成的,有,但很少。

  羊城晚報:所以你每首詩都修改很多遍。

  多多:是,一直是這樣。之前說修改七十多遍,那只是個數(shù)量詞而已,也許九十遍,也許一百九十,也許九遍,這個說不清楚,我不進行這種統(tǒng)計。每次寫下來,都要數(shù)數(shù),沒有嚴格到那種程度,F(xiàn)代科學家做實驗,理論能否成立,都是上萬次試驗。再比如畢加索畫油畫,油畫和國畫不一樣,國畫雖然平時也要練習,但真正的創(chuàng)作就是要一氣呵成,它不能有任何猶豫。油畫可以刮掉,重來,有時候光沖動是沒有用的,要一層一層才能出效果。如果從技法上來說,我寫詩的路數(shù)更接近于油畫,所以我喜歡油畫。

  羊城晚報:修改到什么程度你才覺得合適?

  多多:葉芝說過,直到忽然聽到嘎達一聲,像盒子一樣合住了,這個時候就算完成了。這就叫行話。我就有這種感覺。有時總是感覺怎么都差一點。也許一首詩并不重要,也不是多好,但我必須讓它成為自足的,相對滿意的,就要聽到這個聲音,我盡量這樣做,基本也都是這樣做。這樣你的寫作周期肯定要拉長。

  羊城晚報:有沒有改后感覺沒那么好的?

  多多:那都是過程。一旦鉛字印刷之后,我基本不改。也有改的時候,那是倒退回很多年前的東西,再一看,哎呀,某些地方還不錯,但某些地方就不好了,忍不住要改一改。現(xiàn)在我基本就不太這么做了。

  羊城晚報:這個跟年紀有沒有關系?

  多多:寫的東西多了以后,你的眼光就越來越毒,這叫做眼高手低。批評能力越來越強,你肯定是看不慣的,覺得哎呀……所以,應當盡可能嚴格地寫好每一首詩,不留遺憾。至于它有多重要,多好,那是別人的事情。作為自己,把這個關,還是很值得的。不然就會遺憾、后悔、害臊。

  真正的詩人

  只有一個標準,

  永遠是向上的

  羊城晚報:你認為好的詩歌有標準嗎?

  多多:太有標準了,怎么能沒標準呢?經歷了時間考驗的詩歌,被經典化的詩歌,這是我讀詩的標準。而不是那些潮流、時尚、這一代、那一代之類的標準,這種普遍化,或者所謂的民主化,實際上是在放棄標準。那就是說,人人都可以寫詩。但是,詩歌,什么才算標準?有高標準、低標準,還有大眾的標準。比如說,我面對一個大眾傳播媒體的時代,大眾娛樂、消費文化,這都是非常不同的。我走的是另一條道路,不太管這些。要管這些,我們就不必寫了。你這個歲數(shù)還寫什么?年輕人讀你的嗎?我不考慮這些。我不考慮讀者的問題,因此我不迎合任何人,也就免掉了媚俗。真正的詩人只有一個標準,永遠是向上的。

  羊城晚報:你在海南大學給學生上課講些什么?會講你自己的詩嗎?

  多多:講閱讀,講如何讀進去。絕對不講自己的詩。學生每一屆都要提出同樣的問題,多多老師,能不能給我講一首您的詩啊?我說那叫道德敗壞。我拿了大學的工資來講我自己的詩歌,你們想,合適嗎?一個人能這么干嗎?課堂上我們都要講經典。先讀西方的,再讀中國的,有古典詩,也有現(xiàn)代詩。

  羊城晚報:你覺得詩歌可以分析嗎?詩意不會被消解?

  多多:現(xiàn)在詩歌理論、詩歌批評都成為專業(yè)了。我不寫一篇批評的東西,也不回應任何人對我詩歌的批評,但實際上,自我的批評一刻都不能停,我不批評別人,我批評自己。簡單地說,一個好的詩人,他的批評能力是非常強的,而非相反,糊里糊涂,就這么寫,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個兒寫的什么。

  你首先不能欺騙自己,把自己弄糊涂吧。詩歌是在清醒與混沌之間不斷地往返,這是一個過程,是很難說的。它經常是歪打正著,是電子計算機都跟不上的。一首詩出來,包含了諸種因素,最后它是一種造化。各種情況都有。你要兼容所有的情感,你要沉得住氣,堅持做下去,就夠了。不要把自己做什么定位,不要有什么既定目標,它不是一個GAME,不是一個比賽,完全用科學性,那一定是呆板的。但又不能沒有批評、理性、駕馭、洞察、這些東西極其重要,它是與你的靈感共同合力造出來的,它是極其微妙、危險的一種平衡,詩歌是這樣出來的。

  詩歌是語言中的

  皇冠,是語言的

  極致性體現(xiàn)

  羊城晚報:有些人天生就是詩人。

  多多:每個人都有詩心,愿意寫詩、讀詩,絕對是好事兒,不分高低上下的程度,只要熱愛詩歌,我們都要支持。第二點,如果真想寫出極其優(yōu)秀的詩歌,達到上品,沒有天賦,不行。也不光是詩歌,哪一行不需要?天賦很重要,但是后天的努力,持久的注意力,也很重要。詩言志,你得有志啊,這個東西就是考驗。你一旦走上這條路了,又走不下去了,又盯不住了,那很慘,對吧?始終如一地把它做完做好,盡了力,這是一個詩人的天職。我覺得更重要的還真不只是什么修養(yǎng)啊、閱讀啊,都不是,而是你有沒有那顆恒心。說到底,是你愛不愛詩?

  天賦這個詞,用在年輕人身上,特別重要。用在我這個年齡,談才華、天賦,就很可笑,F(xiàn)在這個年齡,有什么就是什么了,不要再想別的了,竭盡全力,就這么簡單。你心里如果想法太多,詩歌也來不了。它需要單純。其實是需要把你腦子里的所有東西清除掉,它就來了。你把每日的東西屯著,它就不來,沒有它的空間。所以,單純,是一個詩人最根本的東西。

  羊城晚報:一般都什么時候寫詩?寫詩需要靈感嗎?

  多多:這個東西非常不受自己控制,很難說,以往都是夜里,夜深人靜最清醒,時間就過去了。隨著年齡的增長,熬不了夜。坦率地說,它是該來就來,要等待它的到來,而不是說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怎么樣。按保羅·策蘭的說法,是詩歌在說我,不是我在說詩歌。隨著你的閱讀量和閱歷增加,你越來越知道什么是好詩,但你能照那樣寫一首好詩出來?不可能。就好比范冰冰很漂亮,你能說按那樣生一個孩子出來?

  每首詩都是從空白開始的,你不想這樣都不行。寫不出來太正常了,寫詩哪能那么容易啊?那你追求的肯定不是寫詩的過程,你追求的是詩歌后面的東西,榮譽、金錢、名聲……錢也掙了,官也當了,還要當詩人?詩歌就不給你,不是誰不給你,是詩神不給你!它就是你的那顆心,是你的熱愛。

  羊城晚報:寫好一首詩,是不是特別激動?

  多多:沒錯,如果真的是一首你滿意的詩,那會有一種感覺:這是詩神來了。如果你反復地去修改,不斷得到靈感的支持,達成了一首詩,你會非常興奮。很可惜,經常不是這樣的。有時候它就沒戲了,就不行,那就把它毀了,重新來,沒辦法。時間長了,弄了好幾年了,也不知道哪天,吧嗒一道閃電,就把這個結了,等的可能就是這么一句、半句,或者是一個詞?墒悄悴桓冻鋈晡遢d,它就來不了。你沒辦法預見,沒法預定。詩歌是語言中的皇冠,是語言的極致性體現(xiàn),在語言中,沒有高過詩歌的,它就是這樣的位置。

  羊城晚報:分行的散文和詩歌的區(qū)別在哪?

  多多:盡管現(xiàn)在詩歌的散文化已經非常普遍了,但是詩歌和散文的區(qū)別也是古已有之的。我們并不一定非要如此嚴格地作這種區(qū)分。分行的散文,和所謂真正的詩歌區(qū)別在哪?不在形式,在內在,是詞語和詞語之間關系的敏感性。散文是走路,詩歌是舞蹈,這也都是一百年的話了。詩歌不是要從甲地去乙地,走路是有目的的,可舞蹈有什么目的?它滿場跑也沒有多遠。因為它不要去哪里。

  詩歌不是表達,表達是散文的概念,它應該是“創(chuàng)造”,語言的創(chuàng)造。詩歌是語言的呈現(xiàn),是語言的存在!氨磉_”是你已經知道的,“創(chuàng)造”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它就來了。就這么簡單!

  何晶、李嘉楠、何彥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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