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將詩意橫涂抹

——我讀歐陽江河的書法

　　歐陽江河是上世紀80年代朦朧詩興起之后當代詩壇的一棵常青樹。其詩篇《手槍》《玻璃工廠》《傍晚穿過廣場》以及近年《黃山谷的豹》《鳳凰》等為當代詩歌增添了無可替代的厚度和榮耀。然而，如此優(yōu)秀的詩人卻又是一位同樣優(yōu)秀的書法家，是優(yōu)秀的文化藝術(shù)評論家。

　　我們不妨先讀一段他的書法宣言與自白——“書法，是修遠，是思接千載的事。每個有定力的書家，身上都同時活著幾個時代，活著一堆亡魂。書法，就是從已逝時間，從這些亡靈，把自己的新生換出來。比如，從王羲之換神韻，從顏真卿換氣場，從米芾換法度，從懷素換手感……書法，如此萬般地脫胎換骨，卻不知今夕何年，此身何人。我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今人身上的二王、張旭懷素，這些偉大的古人才會停筆不寫？這些二手的古人書家，讓今人書家近乎無辜地心有所動，并且，星際旅行般浩渺地空等下一站，直到山河入墨，萬物的落花流水駐步于筆端。直到思的筆觸，云的筆觸，在奇妙的宣紙上，把漢字如鳥群般打開。真的，好的書法，會神秘地把不是字的東西寫到字里來，又把字，寫到字外去�！�(書法集自序)透過詩人華彩語句的外殼，就其所表達的思想來看，說到如此深刻的層面，的確不多見。

　　出生于1956年的歐陽江河讀書時恰是“文革”年代，幸好他不幸之中幸遇了書法。他一筆一畫地臨寫著古人的小楷大楷排遣寂寞與迷茫，他起初的臨書漫無目的，臨的很雜，鐘繇、王獻之、顏真卿、蘇東坡，還有許許多多有名無名的碑刻金石，這使他因?qū)懺姟爸袛唷睂懽种�后若干年再次揮筆作書時，人們看到的不僅是技法的渾融沉著、筆力洞達，還看到了熔鑄了他獨特詩人性情、不同于古有別于今的自家風采，這便是“滿紙云煙，骨帶煙霞”(書法集自序)。翻讀歐陽江河的書法新作，不能不讓人由衷地贊嘆宋代朱長文在《續(xù)書斷》里說的一句話：“夫書者，英杰之余事�！�

　　英杰者何？才能超群之人也。“能”，可以通過勤奮達到；而“才”，則不是光靠練手腕子就成的。作為一位成功的詩人，歐陽江河腕下的點畫線條自然應(yīng)該有著不同于其他普通書法家的意蘊與風采。或者換句話說，他要在詩歌意象與點畫墨象之間找到一條接通的渠道與橋梁，讓他的詩意流灌滋潤叢生綻放。前邊所引他的自白已經(jīng)說得非常清楚明白，“把漢字如鳥群般打開”，正是如此！這正是詩意的魔力。

　　說到底，詩意、畫意、書法中的味道等等無不是自己內(nèi)心對某種感受和理想的強烈渴望。伴隨詩人敏感而啼血似的反復詠嘆，歐陽江河的詩意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進入了書法揮寫。在布魯姆畫廊為其出版的《歐陽江河書法集》里，小楷橫卷《杜甫詩十首》《莊子逍遙游》用筆精到、整飭典麗，既折射出作者扎實的童子功，又透露著仿佛舊文人般平和散逸的古雅情懷；行書斗方《逍遙游》《王維詩四首》《儲光羲江南曲》《黃庭堅七言古詩》及行書橫幅《心經(jīng)》筆筆沉著如錐畫沙，堅定與苦澀升華了作者詩意的情感；而草書條幅《顧況詩》《宋之問詩》胎息旭素近取散翁，瀟灑飄逸流美婀娜，分明是詩人天馬行空般的情感與才思的恣意揮灑。歐陽江河的作品是多樣性的，其小章草古樸典雅，點畫圓厚樸拙，如其行草《莊子·逍遙游》等篇什，結(jié)構(gòu)錯落，點畫混圓卻又不失靈動。小楷端莊秀麗，大小錯落像王獻之《十三行》的清靈與典雅。如果將其每一個點畫拆分來看，每一個線條的扭動，都能感受到像其詩歌一樣沉郁的呼吸。詩人終究是自由的，這份自由也會化作各樣的形式喘息在詩人的作品中，沒有程式，不刻意，但在這份自由中歐陽江河依舊選擇了接續(xù)書法史中的“亡靈”，因為他堅信“書法，就是從已逝時間，從這些亡靈，把自己的新生換出來”。所以他的每一句詩都有詩味，每一個點畫都有韻味，他也換出來自己的一種特殊的味道。其草書張揚奇肆，深受懷素草書的影響，點畫凝練，結(jié)構(gòu)肆意變化，枯濕濃淡對比強烈，縱橫之間有叱咤風云之豪邁。如其詩所言“語言就是飛翔，就是以空曠對空曠，以閃電對閃電”，線條與結(jié)構(gòu)之間的對比其張力就像天馬行空的語言，痕跡烙在他的詩歌里，烙在其草書的作品中，左沖右撞，卻又自然和諧地擺布在一片空白的天地。

　　歐陽江河的情感是豐富的，是沉郁的，他的情感化成了一片深沉，流進了詩歌又擠進書法，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也不是簡單的貼貼標簽而能概述的，因為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有無數(shù)話要說，詩，顯然是不能完全承載這一切了，他又將話講述到了宣紙上，“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歐陽江河正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在書法創(chuàng)作探索中追尋著他的詩意，他的意象。

　　我想，要真正讀懂他的書法，還是先讀一下他的詩吧。因為在詩里更能真切地體會到詩與書法作品之間的那份共通的難以言說的感受，也更能讀懂其處理詩句和書法創(chuàng)作時一致的表達手法。詩、書、畫、印無不是以情感為基礎(chǔ)，以意象為本體，以自由為方向，以語言為表達，它們相互凝結(jié)，相互依托，一些超越情感、高于意象、令人無限遐想的感受慢慢地升起來，它既不屬于作者，也不屬于觀眾，它只屬于作品。

　　以詩歌為切入點進行書法探索，將會使江河最真實的意象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接近現(xiàn)實，相信會有更多的具有探索和啟迪意義的作品出現(xiàn)，傳播和影響著當下的書法創(chuàng)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