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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春平:文學要給人以力量

——五○后作家訪談錄之九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4月23日14:07 來源:中國作家網

  周景雷   一九六六年出生于遼寧大連,畢業(yè)于復旦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F供職于渤海大學,教授。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史研究和文學批評,已出版《茅盾與中國現代文學》、《小說走過新時期》、《文學與溫暖的對話》等專著,發(fā)表各類批評文章百余篇,F為全國茅盾研究會理事、遼寧省魯迅研究會副會長、遼寧省美學會副會長、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

  孫春平   一九五○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當過知青、鐵路工人、錦州市文聯主席、遼寧省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蟹之謠》、《縣委書記》;中短篇小說集《路劫》、《老天有眼》、《怕羞的木頭》、《公務員內參》等。作品曾獲駿馬獎、東北文學獎、遼寧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上海文學》獎、“金麻雀獎”等獎項。另有影視劇編劇《愛情二十年》、《歡樂農家》、《金色農家》等多部集。

  一

  周景雷:孫老師,我們今天從作家的代際問題開始談起,F在評論界比較關注代際問題的最初動因可能來自于對八○后的命名。八○后這些年輕人出現在文壇上、出現在人們的視野當中時,最初人們不知道怎么去命名,后來就用“八○后”這個概念來表達。這與他們的創(chuàng)作既有關系,也沒關系。但就其本義來講,在提出這個名稱時,可能是考慮到了這些人背后的創(chuàng)作問題,那么由這個論題引發(fā),文壇上現在就開始出現代際問題了。在此意義上,“八○后”的最大貢獻還在于讓我們更深刻地注意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代際分野問題。

  孫春平:在我看來,五○后和四○后的代際不是很重要,五○后和六○后就重要了,五○后和七○后就十分重要了。

  因為生活境遇不一樣,所受的文化熏陶也不一樣,可能六○后和七○后之間的差距不算大,但五○后和他們的差距是很大的。其實這也是符合我們中國那一階段歷史進程的事實的。

  周景雷:是這樣的。以小說為例,五十年代出生作家在處理歷史問題和六十年代作家處理歷史問題,甚至七十年代作家在處理歷史問題的時候,其觀念和認識的差別是非常大的。我認為,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還是能夠從一個正史的態(tài)度來介入歷史,他們常常以“過來人”的身份來敘述這段歷史的,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雖然也喜歡挖掘歷史,但似乎更輕盈一些,不像五十后那么沉重。

  孫春平:對。比如,像我這個年齡的五○后作家,對“反右”運動以后的歷史事實都有很深的印象,甚至許多事都是直接參與者。不像后來的作家,他們在寫這段歷史的時候,想象的、猜測的成分要多一些。

  周景雷:也就是說,對于五○后作家來說,他們在寫這段歷史的時候,經驗的東西更多,記憶的東西更多。

  孫春平:除了經驗和記憶之外,我們的閱讀和接受的學校教育也不一樣。我們少年時代最初閱讀的外國作品主要來自蘇聯,別的讀不到。國內的作品則主要是《紅日》、《紅旗譜》、《林海雪原》等。這和六○后、七○后接觸的都不一樣。我們所接受的教育和所受到的影響都對日后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比如,我們都很注重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也就是說特別在意對主題思想的提煉。

  周景雷:從你這個角度看,接受教育的差異和成長經歷的不同在創(chuàng)作上應該還有諸多表現。

  孫春平:是的。第一,五○后的作家比較更注重文學作品主題思想的積極意義;第二,更加尊重歷史事實。他們知道、了解歷史過程,同時他們的生活面也比較寬廣。這些閱歷對于六○后、七○后作家而言,他們是沒有的。

  周景雷:那么對五○后作家來說,從創(chuàng)作上看,也是應該有一些缺失的。

  孫春平:關于缺失的問題,作家因個體的差異而與所不同。但總體而言,我們這些人的思想中框子的東西較多,總想去表達某種深刻的思想;另外,我們大多數人的外語都不好,甚至完全不行,對外來文學的接受上,我們只能閱讀一些翻譯作品。比如,我們成長時期的閱讀,大多數是來自蘇聯的,這既是一種資源,也束縛了我們后來的創(chuàng)作。

  周景雷:就這點而言,與六○后作家產生了很大的差距。

  孫春平:從我的角度看,新時期以來出現了兩個作家群體。一個群體是右派作家,另一個群體是知青作家。他們的優(yōu)勢就是生活面寬闊,經歷的東西很多,對人生有深刻的體悟。所以這些人在創(chuàng)作上玩技巧的相對較少,更多的是對生活的直露的表達。

  周景雷:特別是八十年代的那些創(chuàng)作。

  孫春平:對。這些人后期也一直堅持在寫,但慣性已經形成。除非他自己刻意地尋求變化,總體上來說有點四平八穩(wěn)。其原因可能就是思想當中受禁錮的東西還要多一些。

  周景雷:我個人感覺,在你們這代作家當中,責任意識、擔當意識比較強,這應該和早期所接受的教育有關系。

  孫春平:很有關系,這也是五○后作家引為自豪的地方。有人問過我這個話題,作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品質是什么,我說,就是要有責任感。我以前一直在想,一個作品寫出來,只要發(fā)出去,它就不僅僅是個人的東西了。它是社會的,要影響到別人,要感染著別人。這個觀點現在有些年輕作家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創(chuàng)作不是你要去感染別人,而是要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另外,我們這一代人的內心當中都普遍有一個英雄主義的情結,有時甚至成為一個創(chuàng)作的主線,他們批判也好,反思也好,都不會離開這個太遠。

  二

  周景雷:就你個人創(chuàng)作而言,在整體上我把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分成五類:第一類是知識分子小說,比如《學者出行》、《老師本是老實人》、《老師本是解惑人》、《怕羞的木頭》、《情感逃逸》等;第二是工業(yè)題材,包括工廠史和當下工人生活;第三類是你近幾年涉及比較多的官場小說;第四類是寫農村的;第五類是寫新市民。我不知道我這樣的一個分類能不能把你的創(chuàng)作全部給囊括進去?

  孫春平:基本上都囊括進去了。

  周景雷:應該說,這些創(chuàng)作和你的生活有關,和你的寫作視野有關,和你的工作經歷有關,那么在這些創(chuàng)作中,哪種類型給你的印象最多最深,或者是你最想去表現的、最想去表達的?

  孫春平:這個真沒太去考慮過。一般的就是不管是哪類題材,只要思考成熟了就動筆。這種成熟其實主要還是來自于生活,我們這代作家很看重這個的,我們要通過自己豐厚的生活來豐富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們對深入生活十分尊重。比如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就是要經常走山路、回老家,如果沒有這些,他的那些反映農村生活的作品也是難以很好地完成的。我的創(chuàng)作題材很寬泛,但沒有軍旅題材,就是因為我沒有走過軍營,沒有穿過軍裝。再比如,我寫了不少老師,但沒有當過老師。這主要來源于我對孩子成長的關注。如果說有階段性,可能這就是階段性的取向吧。《老師本是老實人》就是在孩子準備高考過程中得到的東西,《怕羞的木頭》就是孩子讀大學時得到的東西。

  周景雷: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你對知識分子似乎是有些看法,而且在表達上也有一些特別之處。

  孫春平:嚴格的說,我沒念過多少書,對校園生活真是不熟悉,所以正如有的評論家所說的,我的創(chuàng)作屬于真正校園的邊緣地帶,我只不過是披了一件校園的外衣,我沒有去探討校園中知識分子的深層問題,我主要是想描寫和敘述他們的生活面貌、他們的日常生活百態(tài)。比如《老師本是解惑人》寫的是老師和學生的情感糾葛問題;《情感逃逸》寫的是博士生的戀愛問題,跟學校一點關系都沒有。

  周景雷:不能說一點關系也沒有,應該是校園的一種外化,一個延伸。現在我們處在校園里邊、知識分子堆里邊,我們可能對知識分子有一些自己切身的感受,但是我們跳不出來,我們只能刻畫我們一些局部的東西,那么外界或社會上對這個問題怎么看怎么認識,有的時候我們是把握不住的。另外,現在知識分子群體也是比較復雜的,在你的創(chuàng)作里既表現了一些知識分子自身比較優(yōu)秀的一面,在很大程度上既是對知識分子的歌頌,同時我也看到了一種哀婉的東西。

  孫春平:確實如此。

  周景雷:關于工業(yè)題材的寫作,與新時期相比,我們現在進入了一個相對衰退的時期,有學者認為這是因為我們進入了“泛工業(yè)化時代”,我們對此應該有一個重新的認識。

  孫春平:工業(yè)題材我寫得并不多,像我早期寫得比較滿意的小說《誰能摩挲愛情》、《地下愛情》等還是相對純粹一些,這是描寫工人之間情感的小說,后來我參與編劇的電視連續(xù)劇《愛情二十年》就是根據這兩篇小說改編的。在我的筆下,工人師傅都是比較忠厚的、比較正直的,他們很少玩爾虞我詐。后來又寫過一些工廠史,這個寫作更多的時候只是披上了工廠的工作服,算不得很純粹的工廠寫作。而且在這種寫作中,我可能更多關注的是工人之間、干部之間以及工人與干部之間的關系,似乎更像是官場類的東西。這種視角和寫法可能與我早期的閱讀有關。特別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等里面的權謀、計策之類的對我有些影響。

  周景雷:其實,這種狀況的出現也可能與我們這個時代工業(yè)與非工業(yè)之間的界限模糊有關。在一定意義上來說,工業(yè)生產已經非常深刻地滲入進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構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它對我們今日的工業(yè)題材寫作提出了挑戰(zhàn),那就是我們如何去為工業(yè)題材的寫作尋找一條能夠獲得自足的途徑。

  孫春平:我是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的,那就是我們必須首先要面對和熟悉這樣的生活。我臨退休時曾向主管部門提出過申請,想去真正的工業(yè)環(huán)境中生活一段時間,但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實現,F在我們的作家或者有一些作家,雖然他在寫工廠或者寫一些和工業(yè)有關的問題,但這種東西能不能是傳統意義上或是嚴格意義上的工業(yè)題材,還是令人質疑的。在我看來,很多人的寫作只是穿上了工作服,寫的卻是男歡女愛、情感糾葛,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工業(yè)寫作。我倒覺得王十月有幾篇東西確實是很地道的。

  周景雷:這實際上還是說明一個問題,沒有生活是搞不了創(chuàng)作的。

  孫春平:不過,實事求是地說,現在的工廠環(huán)境也與過去大不相同。現代化的程度越高,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就越少,不進休息室就一句話也不能說。人守在機器上,成了機器的一部分,成了生產線的一部分。在過去,對于一個工人來講,一個成手的師傅會明了整個生產流程的所有環(huán)節(jié),現在大多數在工作的工人可能只知道一個環(huán)節(jié),甚至是一個螺絲,別的基本上就無所知曉了。

  周景雷:這種狀況使活的生活氣息消失,改變了在工業(yè)環(huán)境中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就改變了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彼此之間的內心是隔閡的,不易了解的。

  孫春平:我覺得工業(yè)題材的寫作還是一個等待深度開掘的領域,僅僅泛泛地在面上的號召和呼吁,仍是寫不出好東西的。另外,我還有一個認識,有這樣一批作家,像王十月,他當初不是有志于文學,而是有志于生存,他在生存中求圖發(fā)展,于是才有了切身感受,才能寫出那樣的作品。他寫工業(yè)題材、打工題材就比別的題材寫得好。所以,只有把這些東西上升為生存的層面去考量的時候,才可能更精彩、更深刻。

  周景雷:這些年你寫官場的作品還是比較多的,但如果把這些作品完全定義為官場小說我還是心存疑慮的。也就是說你寫的與其他人寫的之間差別還是比較大的。在通行的官場小說當中,一般都把注意力、描寫的重點放在了大腐敗、大權謀、大爭斗上,對丑惡的東西展示得比較全面、直接,或者是比較直白的。它讓你明了了一種規(guī)則,一種游戲。但是你在寫這些內容時,不是把丑的東西、骯臟的東西非常直白地拿出來,而是采用了委婉的方式來表達。至少是我覺得有一種擔當的東西在里面。

  孫春平:如果僅僅寫反腐或寫腐敗應該是另一種筆觸,這些年我想寫官場上的人物,比如《華容道的一種新走法》、《非賭》

  。這不是說我寫得怎么好,但比較能夠體現出我的一種創(chuàng)作想法和后來的一種創(chuàng)作希望。我想表現這些官場中人的無奈和掙扎,并通過掙扎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或者實現自身的價值。

  周景雷:《華容道的一種新走法》給我的印象非常深,也是我比較早的接觸到的一篇,從這個作品里邊看到這樣兩個問題,一是對官場人物的不自主狀態(tài)有一個非常深入細致的刻畫;二是對官場的生活環(huán)境有一個非常深刻的關照。這兩點加在一起就是一幅官場生存圖景。

  孫春平:我就是想表達官場人物在無奈中的一種積極狀態(tài)。這些主人公要在一種特定的環(huán)境中和狀態(tài)下證明自己的意志和能力,甚至是證明自己的存在。

  周景雷:也就是說,官場中人物的無奈包括兩個部分:一是通過積極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價值,二是通過對他們的負面的、消極的東西展現來促使人們反思、警醒和實現自我批判。這是你的觀察還是你的自我體認?

  孫春平:這既是體認,也是觀察。這些年我掛職生活比較多,雖然自己沒有親力親為地擔任重要領導職務,但是我畢竟真實地生活在那個環(huán)境當中。我在錦州文聯擔任過多年的主席,到了省作協擔任副主席、黨組成員,再就是到北鎮(zhèn)和遼陽多年掛職,我接觸的官員非常多,而自己大大小小也算忝列其中。所以,我熟悉他們的生活,了解他們的想法和處境。他們很多人都認為自己很不平凡,但難以舒展抱負,于是有的人就想到了別的辦法。我的創(chuàng)作正是捕捉到了他們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

  周景雷:所以,腐敗或者反腐敗并不是你的官場小說關注的重點,這是你與別人最大的不同。在一定意義上來說,我甚至認為你的官場小說是一種非常干凈的官場小說。

  孫春平:嚴格意義上來講,我關注的是官場的生存狀態(tài),官場當中的腐敗、爾虞我詐,勾幫結伙等并不是我的關注點。對這些方面,我可能有所提及,但常常是一筆帶過。比如《市長出行》也是非常能體現出我的想法的。但更典型的作品我認為還是長篇小說《阡陌風》。這部小說出版單行本時被改為《縣委書記》。這個縣委書記在官場當中,也吃了,也玩了,甚至還有“小三”,但內心當中也總是懷有正義和正氣。這是一種分裂的人,也是一種官場當中自然狀態(tài)者。通過類似的小說,我想挖掘的是不自洽的官僚體制是如何“造就”了這樣一批不自洽的官場中人。

  周景雷:就是說你寫這類題材時,人物的平臺是官場,但是你要寫的恰恰不是官場,而是這個人物作為平常人的一面。我覺得在這一點上,你在對象選擇上都是一律平等的,不是要過分褒揚誰,或者是過分揶揄、批評誰、諷刺誰,這是與別人一個非常大的不同,讀起來非常干凈,具有引導的意義。前些年咱們官場小說很盛行,可以說盛行到泛濫的程度,

  就像有一陣子的底層寫作一樣,中國作家有這種追風的特點。當然有些作家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自己操守的。但是很多作家追求這種潮流性的東西,最近什么題材熱,什么題材有看點了,就追這個東西。不管有沒有生活,也不管投放在市場、投放在讀者當中會引起什么樣的效果。從這一點上看,可能仍然要回到五○后作家的擔當意識和責任意識上了。

  孫春平:確實有這樣一些作家,為了迎合市場而寫作,民眾現在需要什么,市場需要什么,就寫什么。我的寫作沒考慮這些,只是想表達我內心的一種憂慮。我有一種憂患意識,在一種廣闊的背景中來實現對體制弊端的批評,希望藉此對現實有一個深刻的分析。就像《市長出行》中所要表達的那樣,不管是張市長,還是李市長、王市長,他們身陷那種體制中都會有相同的表現。不但寫官場如此,其實,你可能已經注意到,我寫所謂的知識分子小說也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比如《學者出行》中,所謂學者的生活細節(jié)和日常言行,看起來可能迂腐可笑,但我是帶著憂慮和同情并雜之心來完成的。他之所以是那樣一種形象完全是出于對生存環(huán)境的適應的需要。他們一方面生活窘迫,另一方面需要臉面和尊嚴。

  周景雷:說到這里,其實也就把你整個創(chuàng)作思路統一起來了。你寫學者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官員也好,關注的不是筆下人物在什么崗位,不是筆下人物有多么驚天動地的偉業(yè),而是關注他作為一個人、一個平常人來講的狀態(tài)。接下來,我想請你談一下關于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的情況。

  孫春平:我對農村也是有些深刻的了解的,這得力于我的兩次掛職鍛煉經歷。但我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確實不多,自己相對滿意的作品主要有《蟹之謠》、《何處棲身》等。中國農村這些年的變化是有目共睹的,有喜有憂。在電視劇創(chuàng)作上,我比較傾向于喜,比如《歡樂農家》、《喜慶農家》和《金色農家》等,但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我則更多傾向去表現農村的苦和憂。這可能與我整個創(chuàng)作的底色是相稱的。

  周景雷:《蟹之謠》是你比較早的作品,而且當時影響也是比較大的。

  孫春平:得了“大紅鷹杯文學獎”,寫得也比較苦。寫一個養(yǎng)蟹的老農民一年一年地被人盤剝而無力反抗!逗翁帡怼穼懸粋農婦無處棲身,最后通過犯罪進了監(jiān)獄,為的就是在牢獄獲得棲身之地。其實這些狀況這些年也正在改變。

  周景雷:那么在你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你的內心所認識到的這些苦難,物質層面的多一些還是精神層面的多一些?

  孫春平:我傾向于精神上的。中國農民是很容易滿足的,你要叫他吃飽喝足,有那么一畝三分地可以自己種,他就很高興了。我樂意去表現他們的精神生活、精神狀態(tài)。但有時精神層面的東西必須要通過物質的內容來表達,我要表現他們精神上承受不了的東西。他們的滿足不僅來源于物質的豐富,精神上他們更希望能夠獲得平等的生活和境遇,甚至有時我也看到了,對于尊嚴,他們可能看得更加重要。遺憾的是,他們的這種渴望經常不能獲得滿足!缎分{》、《何處棲身》都是如此。

  周景雷:有的時候我們可能認為農民是愚昧者,但在你的作品里他們有的時候是被愚昧者。

  孫春平:對,被愚昧的,他們不甘于愚昧,但是沒有辦法。

  周景雷:我在一些評論文章當中表達過這樣的感受:現在農村土地在減少,留守的人也越來越少,這對農村的文化空間和精神空間造成的損失是非常大的。很多人都在寫這個題材,我看到的一些作品,我感覺他們對農村不是十分了解,寫作上往往流于空泛。這就提出一個問題,即我們的作家應該如何來認識我們當下的農村、我們的鄉(xiāng)土。

  孫春平:對于農村文化方面的內容,我關注得還是比較少,但我理解你的意思。鄉(xiāng)村文化是沒有辦法通過人均收入等指標來衡量的,也不是通過一些表面的形式就能夠傳承或者造就某種文化。它需要傳承和日積月累。文化的意義在于塑造和改造人,過于實用的東西反而有時是沒有用的。這個是需要有人去真正考慮的。

  周景雷:另外,像傳統文化問題,中國的農村面積比較大、人口比較多,傳統文化在鄉(xiāng)村承載得更多一些。從現在看,現代化在不斷加快,傳統文化在不斷消失,那么這個傳統文化的傳承和承載就成了問題。

  孫春平:這里的問題是,樓房也好,汽車也罷,能不能代表現代化的全部內涵?我個人認為,我們必須要從精神層面、從文化層面來理解現代化的問題。僅僅停留在物質層面的現代化是一種非常淺顯的現代化。

  周景雷:近些年的鄉(xiāng)村變化是有目共睹的,我一方面看到了其可喜之處,但我們也不無憂慮和擔心,比如道德方面的問題、倫理方面的問題、城鄉(xiāng)之間的交往問題等都擺在我們面前。但更深刻的問題在于,在這樣的變化中,如何去把握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如何能把握得住。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是長篇小說還是短篇小說,真正觸及靈魂的內容還是不多的。我覺得有一種中間狀態(tài)的東西,它不是喜,也不是憂,不是快樂幸福,也不是憂愁悲哀,它就是那么一種精神狀態(tài),難以描摹,有時又能觸及。我很渴望看到這樣的一種寫作,一種關于鄉(xiāng)村的精神上的寫作。

  孫春平:你渴望的這種寫作眼下確實很少見。這里就有一個問題,稍微有一點思想的有點想法的書寫者早都不在農村生活了,都跑向了城市。我個人感覺,如果王十月一直還呆在農村,也許會寫出那樣的作品的。但現在但凡年輕一點的都進城了。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我覺得現在農村文化喪失得很厲害,這種喪失有時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成為一種剝奪,這種剝奪使你在考慮生存境況的同時無暇去思考形而上層面的東西,因此就出現了精神性的缺失。

  周景雷:所以從作為人的生存狀態(tài)而言,鄉(xiāng)土題材或是農村題材的創(chuàng)作就像上面咱們談到的工業(yè)題材一樣,它的邊界越來越模糊了,其區(qū)別的意義也許就越來越小了。

  孫春平:有些人說我的創(chuàng)作題材比較寬泛,我一點也沒覺得,我只覺得我的生活經歷可能多一些,考慮不同人物其實都是在考慮著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所謂題材之說可能在我這里是模糊的。

  周景雷:其實,題材可能在創(chuàng)作上本來意義就不是很大,加上你又沒有刻意加以提煉和尋找,才造成人們有上述之論。你的出發(fā)點或關注點就是生存狀態(tài),在這樣的前提下無論是農村人,還是城市人,不管是當警察的,還是當領導的,都是平等的。只不過是環(huán)境不一樣,思考的、表達的就不一樣。但是作為一個人,從生存角度來講,這些都是一致的。我覺得這是寫作上的一種平等觀,這一點也許有好多人沒有意識到,是挺難能可貴的。

  孫春平:謝謝。與很多優(yōu)秀的作家相比,我的差距是很大的,有時我可能沒有他們那么細致,也沒有他們那種深刻的體驗。

  三

  周景雷:你的創(chuàng)作大概近一千萬字了吧。我雖然沒能閱讀你的全部作品,但絕大部分還是關注到了。我對你創(chuàng)作特點的第一個感受是你的現實主義精神,而且我也看過有幾位評論家給你寫評論時也是從這個角度去切入。一般來說,現實主義要求作家要有責任意識,要有承擔意識,要有批判意識,你得介入現實和干預現實,那么對現實主義這個問題你有沒有過思考,或是在寫作過程中是不是有過自覺的探索?

  孫春平:有意識的自覺的探索不是很多。如果說有一些探索,也是體現在我的謀篇布局上。也就是說我更愿意通過謀篇布局來體現我的思考。說我自覺的探索可能有些拔高,我的創(chuàng)作意識、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精神常常來自于生活中某件事情、某個人物。在總的布局上,我一定要使我的作品中有批判意識、憂憤意識,對社會或是人的生存現狀充滿憂慮的。

  周景雷:可能對一個作家來講不見得是要先選一個什么主義來進行創(chuàng)作,這是做批評做研究的人搞出來的。有時用這樣一個框子來框作家未必合適,作家也不買賬。但是我們做評論,總是需要一些概念,需要一些理論,也許就是在這個前提下把你們給升華了。所以我還得用現實主義說事。你剛才談到的批判意識、質疑意識、擔當意識都是現實主義自身所應該有的,這就涉及到了你如何處理一個作家與社會現實之間關系的問題了。

  孫春平:我覺得我作為一個作家自然而然地就承擔了某種使命,自然而然地就會從一種憂國憂民的角度去看問題。我基本上不去歌功頌德,我希望要給社會看出一點不足,挑出點毛病。在人物形象的設計上,總是期望他們能夠沖破某些障礙或羈絆,在掙扎中去實現自己的目標或者人生的目標,并且使他們能夠為社會做一些什么。我的創(chuàng)作基本如此。我覺得社會中肯定有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甚至有些地方是讓人痛心疾首的,但是總有一批人努力地用自己的方法努力掙脫出來。有的人失敗了,有的人成功了。我常常把筆觸聚焦在他們身上。

  周景雷:從創(chuàng)作來講,面對現實而產生的憂患意識、責任意識已經內化到作家血液里了,當你提筆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都要這樣做。你說“要給社會看出一點不足,挑出點毛病”,我非常贊成。那么對于一個現實主義的作家來講,僅僅止于此就行了嗎?有進一步指出解決問題辦法的責任和義務嗎?

  孫春平:我覺得如果考慮這個就不是作家了,而是政治家或是社會學家了。要求文學家太多的東西是不行的。

  周景雷:看來這個觀點你一直沒有改變。記得多年前我給你寫評論的時候涉及的也是這個問題。當時我說,作家只負責發(fā)現生活中的問題并把它指出來告訴人們,至于這個問題怎么解決那就不是作家的責任了。

  孫春平:可以用文學強化這個問題,但是對于怎么解決絕對不是作家的事。

  周景雷:“強化”其實也是為文學松綁。但在原來的觀念中不是這樣的。那時要求作家得發(fā)現社會問題,要告訴人們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要在作品中指出未來發(fā)展方向,實際上是讓文學家分擔了政治家的責任。

  孫春平:其實偶爾有些作品那樣寫作也是可以的,但本質上不是作家的事。而且作家也確實無力解決這個問題。

  周景雷:第二個感受是,你的全部作品都充滿了幽默、機智、諷刺的色彩,而且這些又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作品的現實主義性。

  孫春平:在敘述上,我覺得小說首先要在語言上吸引讀者。我寫東西得考慮讀者能不能讀進去。有些小說在語言上故意晦澀,我常常認為這是成心不讓讀者去讀。難讀的語言我也會寫,但常常寫到一半就不想寫了,因為我不想給讀者制造太多的閱讀障礙。同時我覺得有些幽默、有些諷刺正是讀者需要的。關鍵是看你把握什么度,即使一些批判性很強的作品也要使大家讀得輕松有趣,這是我的創(chuàng)作追求。我想我的作品故事性一定要強,有人認為是一個缺點,但我始終堅持著,我認為這不是缺點。

  周景雷:其實你的作品中智慧也增強了故事性。

  孫春平:對,我的很多故事性也是靠智慧性體現出來的,常常通過出其不意的情節(jié)設計而走向合理。比如《三國演義》中,華容道的情節(jié)設計就是羅貫中智慧性的體現,諸葛亮算計到關羽不會殺曹操。草船借箭的情節(jié)也是羅貫中智慧性的體現。軍士們把鼓敲的咚咚作響,是不是箭一定能拿回來,你不讀完是不知道的。故事性、智慧性、幽默都是吸引讀者愛讀小說的要素。寫小說是給別人看的,閱讀者拿起一本小說,最初的動機絕不會是想接受教育。如果作品有感染人激勵人的效果,那也是在閱讀過程中逐步實現的。寓教于樂應該就是說的這個意思吧!

  周景雷:這和作家自身對智慧性的處理也是有關的,否則也是寫不出來的。我們看有一些作家寫得非常非常用力,嘔心瀝血,但是寫出的東西卻顯得很笨拙,輕盈性不夠,這個可能跟主體個人的素養(yǎng)也有關。

  孫春平:這也許和寫作者天生性格有關。我認為有些很沉重的題材需要“舉重若輕”。

  周景雷:這句話非常有道理。不管是處理現實重大題材還是重大歷史題材,作家得從事件當中跳出來,然后才能客觀地去看待這些東西,才不至于有負擔。另外,你的整個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調子,那就是溫暖的調子,很有人情味,很有生活味。我非常主張作品里有給人以安慰、溫暖的內容。這和有些所謂的底層寫作是有較大差別的。

  孫春平:在這方面我的意識很強。我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一定要有亮色、要有溫暖、要有寬厚。我不能總是把一些灰暗的東西呈現給讀者,不要讓讀者讀完后心里發(fā)涼。其實在生活中,我注意到即使是灰色的東西,有時也有它自身的亮色在里面,我要用這亮色來照耀主人公,同時溫暖讀者。

  周景雷:我印象最深的是《預報今年有暖冬》,這篇小說多少有點諷刺意味,我當時讀完之后很有感想,我還寫了一個評論,但至今沒有發(fā)表。這其實涉及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倫理問題,既是我們創(chuàng)作主體的倫理,也是作品當中人物、故事等的倫理。在你的作品中你所強調的都是正倫理。

  孫春平:現在叫正能量。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即使是把主人公寫死了,我也會在他的尸體上覆蓋陽光、覆蓋鮮花。比如《借我一輛吉普車》,寫的是一個市里的水利干部為親友辦事受處分了,下派到縣里去管水利。他發(fā)現有一個地方的儲水壩出問題了,一再要求縣里領導必須處理。但他的建議始終沒有得到重視,沒有人理會他。在一次下大暴雨時,他請求縣里借他一輛吉普車,要獨自趕赴鄉(xiāng)下去處理儲水壩問題,但也沒能實現。他只好自己騎著自行車花費了很長時間去那里動員和轉移鄉(xiāng)親,最后他和沒來得及疏散的老人們一起死在了洪水中。假設當初他真的有一輛吉普車,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鄉(xiāng)親們感念他,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這樣設計,就是要給他一些亮色。

  周景雷:這其實是呈現了人物復雜性當中的陽光的一面,這與你其它作品的寫作邏輯是一樣的。

  孫春平:還有一篇小說叫《換個地方去睡覺》,一個退休的老廠長發(fā)現小區(qū)里的人對他意見十分大。原來這個小區(qū)的人基本上都是他所在工廠的工人,而恰恰是在他在任期間賣掉了工廠,致使這些人下崗。經常有人往他家門上刷油漆潑大糞,都說他是貪污犯。女兒建議他再另外買一棟房子,換個地方,于是他就離開了。后來他女兒接到通知說他父親已經死了,吃安眠藥,死在她媽媽的墓地旁邊。他把他極有限的積蓄通過廠里的工會轉交給他的女兒。他什么也沒有,一貧如洗,他只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周景雷:這個小說的標題和內容都是十分有意味的。確實是正倫理、正能量。它傳達出作者的兩種追求,一是對人物的熱愛,二是對社會的責任感。我們寫一些不負責任的有失倫理的東西可能會引起負面的影響。我在讀你的作品的時候,經常會和范小青的那些短篇小說比照著讀,她的作品中這種調子也十分明顯,我曾經給她寫過一篇評論叫《溫暖的現實主義》,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

  孫春平:我覺得現實中國確實還有諸多不讓人滿意的地方,但總體上社會一定會一步步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你有的時候需要忍耐一下、包容一下。我雖然有批判、有諷刺,但始終不想呈現太黑暗的東西。一定要給人點東西,給人生活下去的力量。以前我打過比方,認為寫小說好比編花簍,小說家收集了生活中的很多荊條——生活中的很多細節(jié)就是荊條,編匠必須先割荊條,把荊條又泡又扒后才能進入下一道編制的程序。編成之后,還應該往簍子里裝上一點東西。如果裝的是地瓜土豆,可能價值不大,但如果裝進的是靈芝、燕窩和能治病救人的中草藥,那就值錢了。這是我寫小說的一種追求。

  周景雷:你這句話讓我想到了這次訪談的題目,創(chuàng)作一定要給人一些東西,給人一些力量。非常感謝孫老師接受這次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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