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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是最好的導師——訪著名翻譯家、作家、畫家高莽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5月26日10:09 來源:深圳特區(qū)報 李萍
高莽近照高莽近照
高莽作品《雪景》 (布、線貼畫)高莽作品《雪景》 (布、線貼畫)

  在5月的明媚陽光中,記者來到了北京農光里一幢高樓,這里住著著名翻譯家、作家、畫家高莽,他致力于譯介和研究蘇俄文學藝術六十余年,曾獲得俄羅斯“友誼”勛章。

  記者剛進入屋子,感覺就像進入了一個“老虎洞”,除了書,滿眼都是來自各國的形態(tài)各異的老虎工藝品。已88歲高齡的高莽精神矍鑠,精力充沛,灰白的頭發(fā)亂蓬蓬,笑起來會咧著嘴,像從漫畫里走出來的“老小孩”——樂觀、幽默、詼諧。

  接受采訪時,他時不時讓陪同的女兒找出自己在五七干校時用路上撿的石頭雕刻的妻子像、“文革”初期與母親一起用雞蛋殼廢紙做的碗、上世紀50年代下放勞動時用冬天刨斷的鎬頭雕成的魯迅像等向記者“顯擺”。談得高興了,興之所至,會帶著記者參觀他的書房、工作室,指著他十七歲時的自畫像油畫、俄著名雕塑家阿尼庫申送他的普希金像紀念品、有錢鐘書題詞“倉頡”的畫、俄著名漫畫家尼克塞給他畫的漫畫像、翻譯的作品等一一向記者介紹,間或幸福地笑著“偷偷”向記者佯怨“女兒訓我呢”……在笑聲中,高莽引領記者進入他豐富多彩的人生和他熱愛的文學藝術世界。

  ◆ 我熱愛俄羅斯文學藝術

  記者:您是著名翻譯家、作家、畫家,很少有人能在這三方面都達到一定高度,一個人一生做好一件事并獲得成功已很不容易,您是如何做到的?在這三個身份中,您最喜歡哪個?

  高莽:我用翻譯、寫作和繪畫來詮釋生活與文化,三者是相通的,繪畫需要文化的底蘊作為基礎,而有時,我覺得文字不能窮盡的,就用圖畫來說;有時覺得圖畫不能窮盡的,就用文字來說。

  愛好、追求、恒心,我涉獵的面較廣一些,這么多年累積起來,有了今天的成果。我把愛好當成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我覺得這樣生活才有趣。

  記者:您的一生與俄羅斯文化分不開。您為什么這么熱愛俄羅斯文化?

  高莽:我之所以能夠與俄羅斯文學藝術接觸,因為我生長在哈爾濱,這個城市的外民族中以俄羅斯人最多,我就讀的基督教青年會學校,同學中也以俄羅斯人為主,還有烏克蘭人,波蘭人、愛沙尼亞人、猶太人、朝鮮人和中國人等。大家在一起都講俄語,接受的是俄羅斯文化。這就從小就培養(yǎng)了我對俄羅斯文學的一種熱愛,這種熱愛很難說清楚。

  19世紀俄羅斯文學藝術作品主要反映被壓迫、奴役的勞苦大眾的生活,在當時很容易引起我的共鳴。哈爾濱解放后,因為工作需要,我走上了翻譯俄羅斯文學這條道路。我本身的興趣和自己對文學藝術的向往把我的一生都與俄羅斯的文學藝術聯(lián)系在一起。

  ◆翻譯是“帶著鐐銬的舞蹈”

  記者:就翻譯來說,您的工作經歷大致為中蘇友協(xié)和《世界文學》編輯部,您的口譯和筆譯水平得到公認。您是怎么愛上翻譯的?

  高莽:一開始我很討厭翻譯,覺得偽滿時期的翻譯都是“狗腿子”,但自己又很喜歡俄羅斯文學,所以翻譯了一些作品。后來我很幸運地遇到了戈寶權先生。

  當時我在哈爾濱市中蘇友好協(xié)會工作,路過哈爾濱的戈寶權先生想和當?shù)氐亩硖K文學譯者、研究者見面座談。我依約去了,戈寶權先生準時到了,他問我怎么其他被邀請的人還沒有來。當時我才23歲,也不敢出聲。后來,他取出筆記本念了幾個人名,原來那幾個名字都是我的筆名(笑)。

  當了解我對翻譯的看法后,他教育我說:“看你翻譯的是什么東西,是給誰翻譯”,從此我再不用“何焉”這個筆名,而開始用“烏蘭漢”作筆名,前者暗喻自己不知為什么翻譯,后者意喻“紅色的中國人”,做一個有目的有理想的人。

  翻譯的年頭越久,我越覺得,翻譯不可隨意,是“帶著鐐銬的舞蹈”,但翻譯家要有獨創(chuàng)精神,不僅需要精通兩種文字,而且要了解兩種文化的底蘊,翻譯需要流血流汗,所費的精力絕不亞于原創(chuàng),就又把筆名改成了“烏蘭汗”。

  記者:您最為人稱道的翻譯作品當屬1947年翻譯的《保爾·柯察金》。您能談談這部作品嗎?

  高莽:1947年,我翻譯了根據(jù)蘇聯(lián)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長篇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改編的劇本《保爾·柯察金》。我第一次閱讀時非常震撼,我在生活中還沒有見過這種人。保爾的革命頑強精神吸引了我,在敵偽統(tǒng)治時期,人們像奴隸似的受人欺凌,而保爾身體殘了,眼睛瞎了,還堅持革命事業(yè)。

  后來這部話劇被教師聯(lián)合會文工團選中公演,飾冬妮婭的演員孫杰對蘇聯(lián)的情況不了解,來中蘇友協(xié)求助。恰好由我接待了她。從《保爾·柯察金》一劇的相識、相知,后來她成為了我的妻子。

  1956年,《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作者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賴莎到中國訪問,多場報告由我擔任口頭翻譯。賴莎得知我和孫杰的關系后緊緊拉著我們的手說,“記住,我是你們的媒人”。

  記者:您還曾翻譯過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阿赫瑪托娃、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等俄蘇文學家的作品,去年,您憑借譯作安娜·阿赫瑪托娃的敘事詩《安魂曲》獲得“我們的世紀”最佳中文翻譯獎。目前為止,您最滿意的翻譯作品是哪本?

  高莽:不同時期,我對文學翻譯有不同想法和愛好。早期,我喜歡翻譯熱愛祖國、歌頌勞動、獻身為民的富有英雄色彩的作品,如劇本《保爾·柯察金》、小說《永不掉隊》等。

  “文化大革命”后,我開始獨立思考,不再盲從。如我翻譯過1946年聯(lián)共(布)中央關于《星》和《列寧格勒》兩家雜志的決議,是專門批判阿赫瑪托娃和左琴科的報告,那時我沒有讀過阿赫瑪托娃的作品,按決議精神認為她是“腐蝕青年的壞詩人”。后來我讀了很多她的原作,認識到她是真正的詩人,她翻譯的屈原的《離騷》和李清照的詩等更讓我驚贊,記錄她去監(jiān)獄看望兒子的長詩《安魂曲》讓我非常感動。

  那些寫生活苦難、回憶錄等作品,我很喜歡,現(xiàn)在我翻譯的作品、繪畫都與這有關,我還出了一本名為《高貴的苦難》的書。

  記者:在翻譯方面您有什么心得嗎?

  高莽:在翻譯的道路上我走過不少彎路。延安來的女作家草明說我語言不純,要多看些魯迅、巴金、老舍等作家的作品,當時我不理解。后來話劇《保爾·柯察金》在哈爾濱演出非常受歡迎,但在北京演出時,我聽到臺下的觀眾總是在竊竊私語或低聲發(fā)笑,一問才知,因為劇本里的東北方言太多了,比如“有錢”被譯成“趁錢”,大家都在說“保爾不可能說東北話”。這件事讓我深受觸動,我認識到,文學作品翻譯不僅要會說會寫,更要用中國的藝術語言來表達。

  ◆ 題詞的肖像畫蘊含珍貴友情

  記者:您的專業(yè)是外國文學研究,但您在繪畫方面同樣成績斐然。您與繪畫是如何結緣的?有人說,您其中的一位老師名叫克里敏捷耶夫,據(jù)說是俄國著名畫家列賓的學生,是嗎?

  高莽:是。我從小愛畫畫。俄羅斯美術作品對我影響很深。因為學校用俄語授課,我聽不懂,母親讓我隨當?shù)氐陌锥懋嫾乙贿厡W畫一邊學俄語。我跟三位俄羅斯畫家學過油畫,其中一位是克里敏捷耶夫,他是列賓學生,他教過我寫生,告訴我要“走自己的路”,但我不能借老師的名望來標榜自己。

  幾十年了,當時的油畫都沒保存下來,只留了一幅17歲時畫的自畫像。(他把一幅在鏡框中的油畫指給我看。)可見當時我已達到這水平了(笑)。因為妻子忽然對調色油過敏,我放棄了油畫,開始畫國畫。

  記者:您的畫筆勾勒了許多現(xiàn)當代文學大家的身影,去年6月還舉辦了《歷史之翼——高莽人文肖像畫展》,您為什么對人物肖像這么入迷?

  高莽:我也畫風景畫,但比較喜歡畫人物。人物要畫得好很難,攻克難關才有樂趣。除了形似之外還要傳神。我畫的中外文學藝術家較多,他們身上蘊藏著一種動力,我總想通過他們的肖像展現(xiàn)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經受的苦難和百折不撓的精神。

  記者:很多被畫者都紛紛在您所畫的肖像上題詞,包括茅盾、巴金、丁玲、艾青、蕭乾、馮至等,還有外國作家君特·格拉斯、奧爾罕·帕慕克、葉夫圖申科等,能講講至今印象深刻的關于題詞的故事嗎?

  高莽:我所追求畫的人物一般都是我同情或仰慕的人,心靈和肉體都經歷過痛苦的人,他們的很多題詞也與自己的苦難生活有關,如蕭軍在我畫的畫像上題了一首長詩,反映他怎樣過的半生。

  我最早發(fā)表的是為茅盾先生畫的畫像!拔母铩苯Y束后我和鄒狄帆去看望茅公。當時就給他畫了幾幅速寫;丶椅腋鶕(jù)速寫又畫了一幅水墨像給他寄去。后來他在畫像上題了一首詩:“風雷歲月催人老,峻坂鹽車未易攀。多謝高郎妙化筆,一泓水墨破衰顏!闭孀屛蚁渤鐾狻

  1981年,巴金路過北京到法國去開會,我到旅館去看望老人。當時曹禺夫婦在場。我給巴老看了給他畫的肖像,我說您看行不行,同意的話請在畫上簽個名字。他說:“我很久沒有用毛筆寫字了,怕把這畫破壞了!闭f完就沒再出聲。后來,他忽然問:“你帶筆了嗎?”他走到臨窗的小桌前,展開畫像寫了一句:“一個小老頭,名字叫巴金!

  畫中國文藝界同仁的同時,我也畫了一些外國作家、藝術家。

  我畫契訶夫形象受到俄羅斯大雕塑家阿尼庫申的啟發(fā)。一次他來中國,看了我畫的契訶夫肖像后說,“這是我們兩人共同的作品”,為此,他還在畫上用契訶夫的一句話題詞——“好的思想不能白白浪費”。

  重看這些題詞,不僅可以看到被畫者的心聲,而且保留下了珍貴的友情。

  ◆ 做人要無我,從藝要有己

  記者:您家里怎么有那么多老虎工藝品?

  高莽:我們夫妻兩人都屬虎,我們住的這兒原來也叫“老虎洞”。你來時經過武圣路看到還陣列著的火車頭了吧,那附近的電線桿上原來有個街牌,就寫著“老虎洞”,他們拆的時候被我撿回來了(邊笑邊找出街牌給記者看),我喜歡老虎,收集上百種老虎民間工藝品,夠辦展了(笑)。那“老虎洞”三個字還是楊絳老師寫的。

  記者:您已88歲高齡了,身體還好嗎?目前每天的時間是怎么分配的?會讀些什么書嗎?

  高莽:還活著(笑),除了婦女病我什么病都有(笑),一天要吃三把藥。一般晚上九、十點睡覺,休息好的話早上就早起些,翻些舊稿,畫些東西,不過外面的活動不怎么參加了。

  我五音不全,但對造型的東西都很喜歡,特別喜歡把舊東西變成有用的東西?,這是我用斯大林故鄉(xiāng)的院子里的玫瑰花瓣貼成的小作品,紀念我女兒的一歲生日,已保存了60年了;這是我用碎布、線頭拼貼成的雪景圖,留下了我的故居——復興門——的舊影。我還喜歡用雞蛋殼粘貼人物像,前幾天才把留了二三十年的雞蛋殼忍痛扔了。

  我也還看書,聽廣播,看報看電視,但看完就忘。

  記者:您目前有什么正在創(chuàng)作的嗎?

  高莽:主要是整理舊文集。最近正配合作家出版社準備出的120本書,畫從古代到五四時期中國作家的肖像。古代的作家像比較難畫,因為沒有可供借鑒的,必須得廣泛閱讀,根據(jù)各種文學描述和參考當時的服飾文化等才能創(chuàng)作。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一筆一劃十分費勁。

  我在繪畫方面還有一個理想,就是能把家族第六代人畫全了,我已經畫了爺爺、母親、妻子、女兒、外孫,就等著第六輩了(笑)。

  記者:您覺得自己的一生中,受誰的影響最大?

  高莽:我一生離不開三個非凡的女性:我母親、我妻子和我女兒。母親活了102歲,她沒受過什么教育話也很樸素,但對我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她說過“你答應了人家事情,一定要辦,而且要辦好”,這話我記了一輩子,現(xiàn)在還在鞭策我。我五十歲時,她為我寫了“人貴有自知之明”的條幅,這幅字時時提醒我要虛心、要認真。

  我的愛人給我以理解,在“文革”最困難時,遭受批判與凌辱時,她體貼地告訴我“我認為你是好人,不能死”,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

  因為妻子失明,女兒為照顧我們,毅然決定從巴西回來,不帶一點猶豫,現(xiàn)在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由她管著。我不會用電腦,所有的文稿都由她幫我錄入,近些年我取得的一點成績都離不開她。

  記者:您如何評價自己取得的成就?您最欣慰和最遺憾的又是什么?

  高莽:經過幾十年的風浪,從藝事業(yè)中挨過批也得過獎。雖然沒有虛度一生,但也沒有超常的壯舉。歷史告訴我:苦難是最好的導師。不要因挫折而怨天尤人,更不要因稍有成就就沾沾自喜。要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目標是無止境的,自己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做人要無我,從藝要有己。人生有限而藝無涯。

  最欣慰的是我的后代都很能干,我的外孫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笑)。我這一生好像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

  人物小傳:

  高莽,1926年10月生于哈爾濱,著名學者、翻譯家、畫家,長期從事蘇俄文學研究、翻譯、編輯工作和對外文化交流與友好活動。曾任《世界文學》主編。主要譯著有《久違了,莫斯科!》、《畫譯中的紀念》、《俄羅斯美術隨筆》《心靈的交顫》、《高貴的苦難》、《人生筆記》、《墓碑·天堂》等隨筆集和長篇傳記《帕斯捷爾納克》等。2011年,中國翻譯協(xié)會授予高莽“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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