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梯田（張抗抗）

　　傳說中“中國最美的云和梯田”，隱匿于浙西南括蒼山脈霧氣迷蒙的群峰深處，彎彎繞繞的盤山公路，倏然甩出一角空地。人在山腰，朝山下的開闊谷地望去，錯落有致的梯級田畔，覆蓋了周圍山坡，似一個碩大的環(huán)狀天池，嵌于青蔥滴翠的崇山峻嶺之間。

　　坦坦蕩蕩、起起伏伏、層層疊疊……

　　云和——一個祥云繚繞、平安和順之地。始建于明景泰三年即公元1452年。據(jù)《浙江通志》記：“景泰三年，析麗水之浮云，元和二鄉(xiāng)置，縣名曰云和�！�

　　云和為山中小城，位于浙江西南部括蒼山脈的洞宮山和仙霞嶺余支�？h境內(nèi)南部山地丘陵起伏，龍泉溪及諸多支流長年沖擊，形成沿岸寬窄不等的山間河谷盆地。梯田為其主要水稻產(chǎn)糧區(qū)。散落于云和境內(nèi)的多處梯田，不及云南元陽梯田(亦稱哈尼梯田)、廣西龍勝梯田那般規(guī)模宏大氣勢雄奇。云和梯田面積不大，卻一枝獨(dú)秀，以玲瓏?yán)w巧著稱。

　　梯田：如同梯子一般的田？用田地做成的梯？梯——田，漢語詞庫中最為形象精準(zhǔn)的組合。江南山區(qū)多梯田，杭州郊外梅家塢、龍井的坡地茶園，自小看得眼熟。西北亦有梯田，幾十年前去大寨，七溝八梁一面坡的石砌旱地梯田，適種玉米。

　　而眼前精耕細(xì)作的云和梯田，則是千年稻米文化衍生的水梯田。

　　群山逶迤，陽光迎面撲來，俯視崇頭鎮(zhèn)外的山中梯田，好似面對著一座寬大露天體育館。若是早幾個時辰，此處可見著名的“云和梯田日出”奇景。無論冬夏——太陽每天都攀著濕淋淋、銀閃閃、綠油油或是金燦燦的梯子，從山間的水田里升起來。

　　此時，眼前那些高低起落、依次遞接的田畔，或大或小或長或短，依山就勢形狀各異，順著山坡一塊塊不規(guī)則地蜿蜒開去。一層層沉降，通往山洼里黑瓦白墻的小村落；一層層升高，則通往山頂?shù)脑贫巳チ恕?/p>

　　遠(yuǎn)眺層層梯田，猶如面對著一座盤旋陡立的天梯。

　　正是清明時節(jié)，梯田已開始灌水，咕嘟咕嘟的流水聲箜箜作響，猶如節(jié)律均勻的彈撥樂。山水自上而下流入，即使是再小的田池，邊緣都留有缺口，一畦注滿，便自動流向下一層的田畔，有如大江大河里一級級的“梯級電站”。田畔蓄滿水后，一畦畦平展展、亮汪汪得晃眼，似有神靈夜半在山上置放了無數(shù)面鏡子。天亮之后，整座山谷成了一個鏡子創(chuàng)意博覽會——弧形橢圓形拱形牛角形簸箕形……一面一面無數(shù)面鏡子，順著山坡，妥妥帖帖地鋪展開去。田埂上剛發(fā)芽的青草，一圈圈一道道，為鏡子鑲上了翠綠的鏡框。鏡面朝天，映出藍(lán)天里朵朵浮蕩的白云……

　　尚未到開犁節(jié)，幾頭水牛悠然在田間啃著嫩草，田畔里盛滿明晃晃的清水。這個時節(jié)，梯田是透明而寧靜的，給人遐想的空間。水孕萬物，水汽氤氳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的梯田四季，如同幻象一般浮現(xiàn)：

　　梯田在濕潤的微風(fēng)中蘇醒，一簇簇一行行低矮茁壯的水稻秧，齊刷刷地?fù)u曳，綠茸茸油汪汪，在秧苗底部的空隙里，閃過熒熒的波光，銀水綠影——那是水靈靈的春梯田。

　　春梯田，是一軸淡淡的水墨畫。

　　梯田的夏季從綠色中來。由嫩綠而碧綠再墨綠……濃濃的綠、重重的綠，綠得綿密綠得厚重，猶如一針針一線線的刺繡，扎透了梯田的每一層泥土，直到把整座山谷織成綠色的絨毯。

　　夏梯田，是一幀精美絕倫的繡品。

　　秋季稻熟時，飽滿的稻穗灑下遍地碎金，一座金山谷、滿山金池塘。一層絡(luò)黃一層褐黃一層澄黃，稻浪的金色漣漪從山腳一波波升上山頂，又從山頂一波波往下流淌……那是金色的秋梯田。

　　秋梯田，是一幅色彩濃郁的油畫。

　　至深秋，收割后的梯田，重新歸于簡潔與素樸。初冬的梯田，顏色漸漸黯淡下去，多少有些落寂，像一座古城堡蒼涼的廢墟遺址。

　　然而，落雪了。江南的冬天，山里總歸是要落雪的。梯田在飄飛的雪花中欣然更衣?lián)Q妝。白雪覆蓋了層層田畔，厚重或是蓬松，一畦白色又一畦白色。雪后初晴，云和梯田披上了寬大的銀色緞袍，瞬時有了一種雍容華貴的氣度。

　　那是云和梯田最令人激動、最美的時刻——

　　梯田的平面上，一層層落滿了白雪，而每一級梯田的側(cè)面土墻，則是一道道背風(fēng)少雪的立面。梯級落差若是高些，土地的黑色或深褐色便明顯濃重，自然而然地甩出了一條條層次分明的黑色弧線。滿山的梯田在純凈的白雪映襯下，所有蜿蜒起伏的曲線驟然凸顯。那阡陌縱橫婀娜多姿的線條，如此灑脫流暢、隨心所欲，似行云流水亦如空谷傳揚(yáng)的無聲旋律，淺唱低吟……

　　冬梯田，是一幅輪廓分明、莊嚴(yán)冷峻的黑白木刻。

　　梯田之神奇美妙，在于一年四季變幻著炫示著迥然相異的色彩與風(fēng)景。梯田之魅力，更在于它并非自然奇觀，而是農(nóng)耕文明積淀千年的人文極品。

　　那一刻，腦中跳出一句俗語：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知！

　　相傳，云和梯田已有千年歷史。由閩北遷徙浙南的畬族山民，是云和梯田最早的墾殖者。“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山區(qū)，田地最為寶貴。聰明勤勞的農(nóng)人先祖，用鋤頭鐮刀和汗水，伐去山上的灌木與荊棘，挖去亂石揀盡雜礫，在高低起落的坡地上，經(jīng)年累月日復(fù)一日，開墾出一小塊一小塊、一小片一小片的田地�；�?qū)捇蛘�的梯田，一長條一小塊，不規(guī)則地依山勢上下伸展。最小的梯田田畔，被稱為“巴掌田”，即便春種一兜稻秧、秋收一把稻谷，也不會輕易放棄。歷經(jīng)千百年實(shí)踐，先人積累了墾種梯田的豐富經(jīng)驗(yàn)。無論何樣貧瘠陡峭的山地，但凡人跡所至之處，就有了人造的梯田。梯田以水田、樹木、竹林調(diào)節(jié)氣候，保持四季的氣溫與濕度，建立起一個自我循環(huán)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具有固化山體植被、保護(hù)水土流失之功。

　　曾有疑問：水往低處流，而梯田逐級升高。古代無水泵，水梯田之水，從何而來？

　　云和人說：山有多高，水有多高。

　　水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

　　恍然，凡是適合開墾梯田的山地，山上必有水源：泉眼溪流、林木蓄水、霧氣雨水……農(nóng)人根據(jù)不同的地形土質(zhì)，修堤筑埂，通過水筧溝渠，將水流引入梯級田畔。自古以來，墾種梯田的人家，多有“刻木定水”的民約，根據(jù)每塊田的面積，協(xié)商分配各家所需水量。進(jìn)入21世紀(jì)的現(xiàn)代社會，梯田用水則有了更為合理、科學(xué)的調(diào)配機(jī)制。

　　水是梯田的生命之源。水梯田是用水養(yǎng)出來的。

　　梯田自成一體的耕作方式，梯田獨(dú)創(chuàng)的灌溉系統(tǒng)，為中國及東亞的稻作文化，增添了燦爛的一筆。

　　凝望云和梯田，梯田無語，流水汩汩。忽覺那活潑潑的流水中，有聲音傳來——

　　梯田之美，美在其依山勢而筑，因地制宜，順其自然。改變而不是改造、耕作而不是損毀。決不削足適履而是錦上添花。

　　梯田之美，美在其多樣化。田地不規(guī)則、不求一律但求個性。大田小田，陽光雨水機(jī)會均等。高田低田，各得其所、各美其美。

　　梯田之美，美在其山水與耕地的完美交融。流水不腐，活水是梯田的靈魂。梯田逐水而上，在流水中完成精神的升華。

　　梯田之美，美在農(nóng)人超常的耐力和智慧。祖祖輩輩子子孫孫代代接續(xù)，百年千年的修筑與修改，方在人類創(chuàng)業(yè)史上留下此等東方奇跡。

　　回望云和梯田，田埂棱角分明，梯級層次清晰，如同一部刻錄著中國千年農(nóng)耕文明成果及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立體史冊。

　　在這個以“移動”為時尚的時代，尚有一種“不可移動”的物體——“梯田”，默默守望著人類共同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