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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僅僅是……——致朵日娜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6月06日10:37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朵日娜:

  去年10月中旬,我到臺灣的東北部去了兩天,在宜蘭高中和宜蘭大學的兩場詩歌朗誦會里,我都讀了你翻譯的蒙古國女詩人烏麗吉托古斯的詩。

  在高中學生面前,我讀了她那首《我不僅僅是人》。在宜蘭大學,除了這一首之外,我又讀了她那首《只為留意》。然后,我還用自己那首《詩的成因》與她的第二首互相比較了一下。非常有趣,空間距離雖然遙遠,兩首詩中的想法卻極為近似。

  在宜蘭大學那場朗誦會,座中有位任教于這所大學的教授,是我很欽慕與喜愛的詩人,筆名零雨。她詩有些感覺很難形容,非常獨特,突兀但同時又極為深遠和細致,仿佛有無窮畫面。

  那天晚上散場后,我們同車去吃東西。車上,她和另外一位朋友都異口同聲地說,因為譯得很自然,不隔,讓在場的聽眾都聽進去了。雖然聽眾不知原文,或許(不!應該是“當然”)原文更好,但在聆聽譯文之際,也能感受到詩人所想要表達的主題,同時又能夠品味出“意在言外”。

  所以,當她們得知你是我的朋友之時,就囑咐我一定要向你轉達她們的問候與感謝。

  文學如果能通過好的翻譯,必定是無國界的。(當然,如果遇上了壞的翻譯,也有可能是“無國界”的。因為就好像遭逢蝗災或者水火無情的掩埋,整片大地會荒涼到讓別國的人看不到你的存在。)

  寫這封信的此刻,稍微回想了一下,今年,我竟然已經(jīng)在臺北、香港和宜蘭3個城市里,一次又一次地向聽眾朗讀了烏麗吉托古斯的詩了。每次的聽眾反應都很好,仿佛心領神會,不需要我再多加一字的解釋,這也是很奇妙的經(jīng)驗。

  你知道,這幾年,借著不同的漢文翻譯,我也算讀了不少的蒙文詩歌了。我感覺,烏麗吉托古斯活得跟我們不太一樣,她的年輕,她的叛逆,因此可以讓她更深入地看見了所謂關于“人”的自限,而更重要的是,她的周遭是何等的遼闊!何等的無拘無束啊!

  朵日娜,在我從前的一首散文詩里,曾經(jīng)引用過殷海光教授書信中的一段文字:“一只加拿大的狂歡鶴,需要160畝的土地才能感覺到快樂,一個人所需要的真正能夠感覺到自由的空間,應該是無垠廣漠……居住在像鴿子籠一般狹小的居室里的人,如何能夠知道什么叫作自由?”

  在我讀中學的時候,曾經(jīng)跟隨著堂哥堂嫂去拜訪過殷海光教授夫婦,當時的他被囚禁在一個小小的院落里,發(fā)已花白,卻還有著極為爽朗的笑容。多年之后,在臺灣,那個曾經(jīng)被憂患層層圍困的時代表面上好像都已經(jīng)過去了,可是,每當我站在蒙古高原的無垠廣漠之上,我就不禁會想起他說的這一段話來。是否還有許多隱形的柵欄深藏在我的心中?使我心思狹隘,使我一直得不到我所渴望的那種如狂歡鶴一般可以自由飛翔的幸福與快樂?

  不過,當然,在困境中的我,偶爾也會有些難忘的時刻。

  10月19日晚上,從宜蘭回臺北,我選擇坐火車,在火車站的對面等紅綠燈過馬路的時候,就已經(jīng)看見月亮了。那從低空云層的掩映中不時顯現(xiàn)的一輪明月,讓我嚇了一跳,怎么?又是一次月圓了嗎?

  而不過只是一個月之前,上一次的月圓,我還和你在一起,還有好幾位要好的朋友,我們相聚在古老的黑城城外,以歌、以詩、以酒,歡度了兩個月圓之夜。

  記得嗎?陰歷八月十五的那個晚上,一直下著不沾身的細雨。我們從達來庫布動身得晚了一些,沒能看到夕陽,而整個晚上,月亮仿佛被隔在雨霧之外,迷蒙的輪廓,彩度極低的柔黃,安安靜靜地鑲在天邊,地平線上暗黑的剪影,是黑城的幾乎已半埋在流沙中的城墻。第二天傍晚,天氣極好,我忍不住提議,可不可以再去一次黑城?沒有人有異議,我們就又出發(fā)了。

  這次落日在從容地等待著我們,天色還很明亮,大家還可以先到黑城城內去走了一圈。有人爬到城墻高處去看夕陽,有人往城墻北邊傳說中黑將軍突圍的裂口之處去叩拜,然后就逐漸走散了。我一個人又信步繞出城外,往西方日落的平漠慢慢走去,天還很亮,游客極少,眼前無垠的廣漠寂靜無聲,我在心里輕輕地對自己說:“這就是我要的,這就是我要的……”

  在蒙古高原上行走了這么多年,開始的時候恨不得能把每一處土地都踏遍?墒,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生命深處的需求不是這樣的,有些地方,你不能只去一次,譬如黑城。

  從2000年第一次來到黑城開始,我就不斷地想方設法要重來與這座古老的城池相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有時候只要能靜靜地坐一會兒,無論是在城里或是城外,只要能坐在那被半埋在流沙之中的城垣上任何一處,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喜歡那一種時空層疊、地老天荒的蒼茫之感,在那一刻我好像還是我,但是又不僅僅是我自己而已。在我眼前,是永遠難以挽留和難以更改的時空,悠長而又巨大,可是,惟其如此,才會讓我更加相信,在這里,那些古遠的神話和傳說,其實很有可能是真正發(fā)生過的事情。朵日娜,就在陰歷八月十六的那天傍晚,我應該已是第6次來到黑城了,當我一個人慢慢往日剛落、酡紅的余暉猶在的西方走去的時候,忽然想起昨天一位土爾扈特長者對我說過,在中秋之時,日與月的位置是正相對的。果不其然,一回首,一輪又大又圓又薄的黃月亮,就低懸在黑城城垣的正上方。

  在地平線上初初升起的這一輪滿月,她的光輝還沒開始散放,因而月輪本身的質感既像是古老的黃玉,又像是帶有沙質的陶瓷,就只是一種極為純凈的黃,在萬里無云的暗藍色天空之上,在萬里無垠的灰褐色廣漠之間,與我素面相見。

  這就是“地老天荒”這四個字的最佳詮釋了吧?

  面對著滄桑歷盡的黑城城垣,和這一輪初升的滿月,我真的能夠感受到“我不僅僅是我自己”的那種喜悅和憂傷了。好像在平漠盡處,從匈奴到黨項到蒙古,從居延到黑水到亦集乃路到哈日浩特,那繁華的舊夢還在,還始終沒有離開……

  朵日娜,相信我們都曾經(jīng)有過“我不僅僅是……”的經(jīng)驗吧?

  祝福。希望早日再相會。

席慕蓉

  (本文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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