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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一切都在真實的起點上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7月01日09:58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周新民   一九七二年出生,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二○○二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在《文學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等刊物發(fā)表學術論文、文學批評百余篇,著有《“人”的出場與嬗變——近三十年中國小說中的人的話語研究》等著作兩部。先后主持國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湖北省社科基金等各類項目十余種。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湖北省文藝論文獎、湖北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等十余項科研獎項。

  葛水平   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創(chuàng)作過戲劇、詩歌、散文。出版有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官煤》等。代表作品《甩鞭》獲《中篇小說選刊》二○○六年度優(yōu)秀小說獎,《比風來得早》獲二○○七年《上海文學》特等獎,《喊山》獲二○○五年度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裸地》獲劍門關文學獎、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周新民:閱讀你的小說,我能感覺你在文字中隱藏著一種回望故鄉(xiāng)的情調(diào)。這種情調(diào)有著柔軟的感化力量。我知道,這種敘述的情調(diào)和你的童年生活相關。你能談談你的童年生活么?童年生活從哪些方面影響了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

  葛水平:童年的人和牲畜已經(jīng)四散迷失,窯前窯腦栽種了多少樹我依然記得。在人的一輩子里,誰還能喊回我的童年?只有故鄉(xiāng)了。我出生在黃山禿嶺的山溝里,溝里人煙少,住窯洞,窯洞里養(yǎng)驢,白天時放在山上,夜晚驢住在窯掌前的一塊腳地上。窯梁上掛著一年家族的口糧玉茭,老鼠是窯里的?,和一家人一樣自在。一年四季窯里都彌漫著一股腥膻味。睡到半夜,老鼠在窯梁掛著的玉茭上打鬧得歡,祖母翻身喊一聲:“養(yǎng)你們幾代,把你們都養(yǎng)成精了!币跪鹪诟G檐下飛來飛去,祖母說:“偷吃了鹽的家伙!斌H在夜靜的時候一泡屎拉下來,啪嗒啪嗒,一股溫熱的青草氣繚繞在鼻頭,睜開眼時,月亮的光照在窗戶上,亮汪汪。多少年之后我一直懷念這個詞匯“亮汪汪”。我的親祖父南下擴軍走后,我的父親由我祖父的弟弟撫養(yǎng),我喊小爺。我的童年常住在小爺窯里。白天隨小爺騎驢上山放羊,驢隨了羊群在山頂上,重疊的大山,天空和云朵,是我司空見慣的童年景象。那些不知名的鳥,則是一種靈動的飛揚,我看到山坳里的窯洞,那一股青色的炊煙,窯洞里進進出出的人家,是一種世俗、一種庸常生活。我騎在驢脊上,一陣風吹來,松樹上歇落的陽光被驚擾了,一時迷離了我的眼睛。小爺在石板上撒上他炒熟的咸鹽,羊舔著石板,抹布一樣發(fā)出嚓嚓聲。我看到我村莊里的鄉(xiāng)民,村莊背后綿延的大山里的百獸萬鳥,山里人知道天高地厚,知道天下萬物都有神性,從不越限度去踐踏它們,與人共處,我看到了它們把整個大地都奔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成長,被窯洞里一種民間化的世俗的喜氣所包圍,與世無爭,遠離紅塵,除了土地和牲畜的氣味,我已經(jīng)不能容忍其他氣味了,我看到了人們心中的愛,“愛”是我的圖騰。我這一生走再遠的路,路上的風景里永遠都會有他們天真動人的面龐。多少年后,我看到我的親人們淡淡的笑容輕得像煙,我站在老窯的門檻上望他們,看他們猶如跌進一潭深水,慢慢地淹沒了他們的笑容。斑駁的墻壁豎立著,積灰的老窗合攏,我邁不動步,深遠的回憶在我的腦海里涌現(xiàn),我的童年,我突然覺得生活的意義再次變得恍惚,變得不可確定,因為我的活讓我的親人們遠去。我欠他們的情債,我把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故事寫進我的小說,面對故鄉(xiāng)我發(fā)誓,要用我一生的文字去還他們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因為他們給了我樸素的底色,并讓我懂得一個人對自然的無限敬畏。

  周新民:說起山西的作家,我們能列舉一大串著名作家的名字,趙樹理、馬峰、西戎、李銳等。在這些作家中,趙樹理是山西作家必須面對的一座高峰,也構成了山西作家的“影響的焦慮”。在這些作家中,趙樹理和你是同鄉(xiāng),我想你肯定仔細研讀過他的作品。請你談談你眼中趙樹理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他對你創(chuàng)作的影響。

  葛水平:趙樹理的作品,在日常生活和嚴肅沉重題材領域均保持著充沛的想象力。一個人的一生與一條河流有關,河流兩岸規(guī)劃了他的大人生,他敏感地抓住了農(nóng)民的感觸,情感表述顯得簡單,那種簡單常常出人意料。也許,許多作家并不欣賞他不加修飾的口語化寫作,可有誰知他的心始終是沉迷在鄉(xiāng)間炕頭,輕松自如地寫他眼中的鄉(xiāng)間世界。他沒有學會油滑和狡詐,面對頻繁的政治運動,唯一沒有被消磨掉改變掉的,恰恰是他莊稼人的性情。政治讓許多人在追求一些實在的東西,而他只選擇了至輕的紙和文字,并且得到聲譽。他并非是政治家,也沒有脫離政治的聯(lián)系,或許,從另一方面,他完成了在那個時代文學與社會與人生最為適當?shù)穆?lián)系。他的寫作面對底層,底層大眾讓他的文字折射出了光芒。他是一個從泥土里生長出的作家,世相人情卻叫他明白了一壺涼茶的寒意。

  他的語言有成熟作家的樸素,又保持了心靈的清亮,每一個故事當下的發(fā)生叫他入了文字,便有了繽紛綻放的姿態(tài)。對比他小說的原故事和成為文學后的小說,矛盾性轉換,讓我明白了身邊發(fā)生的故事,渾實和鮮活,具有奇跡般的使痛苦變質的功能,能使蒼涼變出溫度。人與生存環(huán)境對峙,他的小說同時也告訴了我一味的悲傷和仇恨是沒有文學的。趙樹理具備一種閑筆寫作的能力,他從不端架子,喘息的空間里有我閱讀伸展的空間,那里藏著他的民間大幽默。我以為那是作家成功的關鍵。他對我的寫作最大的影響是作家永遠不敢背離自己的故鄉(xiāng)。腸胃會告訴自己的故鄉(xiāng),情感會告訴自己的故鄉(xiāng),像趙樹理的沁水,莫言的高密,賈平凹的商州,陳忠實的白鹿原上,沈從文的鳳凰。在故鄉(xiāng),我看到生活中的人們用話語傳達著舒暢,傳達著家事和愛情的激動和憂傷,傳達著渴望幸福那種無奈而細小的思想。我因此也渴望用漢字來張揚出他們活著的一種決不妥協(xié)的風骨,一種茂盛著生命的蓬勃力量。因為,故鄉(xiāng)的人和事環(huán)繞著我的成長。只有與他們共生、共度光景,他們活著的人間五味甘苦才有我作品中的人間五味甘苦,才有青衣布褲和春風中吹生的萬物相應、相生的景象。

  在我看來,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不應該被漠視和遺忘,而應該受到同情的關注,準確地說,應該受到充滿愛意的關注,應該被盡可能真實地講述出來,從而讓更多的人知道和了解。就此而言,真正的寫作從來就不是一種輕松的游戲,而是一種沉重的工作,是一個體驗并敘說苦難的過程;從來就不是個人化的,而是高度社會化的;從來就不是欲望化、野蠻化的,而是心靈化、人性化的;從來就不是傲慢的、冰冷的,而是親切的、溫暖的。這也是趙樹理的文學創(chuàng)作給我最大的影響。

  周新民:你出生在鄉(xiāng)村,成長在鄉(xiāng)村,為了生計,你曾從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戲劇工作,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轉向文學創(chuàng)作?你認為你的戲劇工作經(jīng)驗對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葛水平:最早的“戲劇工作”是為了生計。千百年來農(nóng)民想離開土地的欲望一直延續(xù)在血液里。畢竟出生時社會就給自己打上了“鄉(xiāng)下人”的烙印。為了改變祖輩沿襲的生存狀態(tài),家長寄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到外部世界去拓寬視野。幾代人的努力培養(yǎng)一個能進城的“人才”,是鄉(xiāng)下人最早的夢。當我成為一個“戲劇工作者”后,對我的家族是一次質變,對我的人生和婚姻也是一次質變。那是小學畢業(yè)考上初中那一年,縣里要招收一個文藝班,目的是要成立一個青年劇團。有老師下鄉(xiāng)來招生,我唱了一首跟我媽學的民歌《繡金匾》,居然被錄用了。

  一切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拽著我往前走。我突然覺得生活是生活,戲劇是戲劇,生活往往沒有太多的激情,戲劇雖然是世俗生活的描摹和縮影,但與世俗生活相左。奇怪的是,我一直喜歡聞油彩的味兒,那味兒在劇場里是耐得住聞的,讓人氣息悠長。文藝班結束后,我們成立了劇團。很長一段時間我羨慕那些唱主演的,他們?nèi)饲叭撕笮δ樋偸菭N爛。我沒有笑,或者說沒有人想看見我笑。他們總是把頭昂得很高,滑過夜幕降臨的舞臺,當我這個“跑龍?zhí)住钡膹乃麄兩磉呑哌^去時,卑微得掀不動他們的衣角,他們的冷傲全然與現(xiàn)實中我的存在無關。我自作聰明地隨著他們的演唱表情豐富,于他們而言我是一個笑料。同時我又從舞臺演繹的故事里明白,小人物只能用行動來謀求自己的解放。世事和人生,沒有人給我一個方向,舞臺于我只是一個灰色的陰影。我開始懼怕舞臺,它給我一種古老的沉悶的氣息,是我不能習慣的氣息。我開始寫一些傷感煩悶的詩句,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讀給自己聽,我不能拒絕明天,那么,明天的明天呢?

  我想,將來怎么辦?不能一輩子跑龍?zhí)装?我明白,我的身后是一條土路,沒有靠山,沒有綠蔭,我的眼前依然是一條土路。但是,我始終堅信,上蒼救人也是救那些可以自救的人。如果我不努力,我只能一輩子給人跑龍?zhí)。一個人的命運有多種可能,努力才有可能出現(xiàn)轉機。我開始寫作,寫作的過程中我明白了有這么一段歲月做底,無意識地讓我于小說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故事的高潮與戲劇性的結構,小說讀起來才有意思。

  周新民: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專注鄉(xiāng)村,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焦點是鄉(xiāng)村人、鄉(xiāng)村事。我們知道,中國有著源遠流長的鄉(xiāng)土小說敘述傳統(tǒng),從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直到今天的劉醒龍等著名作家,都曾在鄉(xiāng)村敘事上傾注了大量筆墨。說起鄉(xiāng)村敘事,自然風光的書寫,一直是鄉(xiāng)村敘事的主要內(nèi)容。鄉(xiāng)土小說家,都喜歡對自然環(huán)境作豐富的、詳盡的描寫,甚至是不厭其煩地把鄉(xiāng)村風景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我發(fā)現(xiàn),你和眾多鄉(xiāng)土小說家關注自然風光不一樣。你的作品以晉地為背景,但是,就個人的閱讀感受來說,你直接描寫鄉(xiāng)村風景的文字并不多,讀者只是憑借個人經(jīng)驗了解到的晉地風貌。你這樣做的原因是什么?

  葛水平:可能與我的思維方式和生存背景有關。太行山的風永遠都不會野蕩蕩地吼,屹立在那里,天地間旭日把巨大的生命體橫亙在我面前,山之外山,山之外山,我敬畏山,它靜止地流動,更多的時候讓我的血液不是奔涌而是安靜。那種安靜讓我忽略了它的存在,我只關注格外活躍的村莊、人事。大山引領著他們向山外走去,走出山外伸脖子喘口粗氣也很坦然。山外人的命運有多種可能,而山里人的命運只有一種,走出大山,不想回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山給鄉(xiāng)民蒙上了一層憂傷的情緒,面對子孫的命運常陷入到落日余暉的迷茫中。祖母說:“該死的山!币浑p三寸金蓮,只有彩虹是祖母跨越大山和天空的橋。我祖先的墳塋在山的深處,每年清明回鄉(xiāng)祭祖,要步行翻越兩座山,一路上擰動寬大身板的鄉(xiāng)民,山風過早地衰落了他們的容顏,因為大山的阻隔,他們無奈地壓抑著人性的狂怒風暴。我走近我的故鄉(xiāng),我祖先的生息地,面對大山我無比絕望,大山溝里只有生存才是生機勃勃的。

  人到中年,我認為人到了中年才算是一個心靈智力高度成熟的季節(jié)。我成熟得晚,晚到現(xiàn)在才明白明清山水畫中的靈悟之感,為什么能讓西方一切抽象作品都顯得那么粗拙可笑,那么與藝術無關。我明白,站在山頭喊,長嚎當嘯,那才是真正的人間快感。

  在我的寫作中缺少景物描述應該是我的壞毛病,這一點很早就有朋友提說過。

  周新民:其實山西作家好像對自然風物都關注不多,趙樹理的小說就比較典型。這恐怕和你所說的太行山的特殊地貌狀況相關吧。我注意到,你的小說常常著力于表現(xiàn)人性的美好與善良,即使是敘述底層生活的作品依然如此。因此,閱讀你的眾多敘述底層生活的小說,我們看不到道德與社會的制高點。你的小說敘述底層民眾生活時,也不大去分析造成底層民眾生活困苦、痛苦的道德與社會原因。人性美的敘述往往沖淡了作品的道德與社會追問,構成了你的小說的重要特色。你這樣敘述底層民眾的生活是基于怎樣的考量?

  葛水平:歷史,對農(nóng)民的勞作如何評價,好像已經(jīng)黯然,然而,其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性,卻讓后來憑吊歷史的人們,常懷有一份感動,再現(xiàn)一陣隱隱的酸苦。當面臨的社會不再選擇農(nóng)民的過去時,回憶過去農(nóng)民對土地的勞作會有另一番心情。

  你不覺得文字就是一種道德嗎?隱于文字中的道德都是不愿臣服的人,因為對生靈心懷感激,活著更愿意像一株植物,盡量回避動物的攻擊性,只想也只能讓文字如草般偽裝起來。

  周新民:你筆下的人物形象常常是悲劇結局,謀殺、自殺、礦難、被炸藥炸死等死亡結局,成為小說中一些人物最后的命運歸宿。眾多的非正常死亡現(xiàn)象給讀者以強烈靈魂震撼,卻并未帶來死亡的血腥與恐懼感。你曾說過,你努力的方向是“讓小說中的人物有一個溫暖的氣場”。請問你是怎樣理解這句話的?

  葛水平:死亡關上門時,陽世的一切欲望已經(jīng)沒有用了。都是活人在爭。我從不會為死亡憂傷。我已經(jīng)見過太多的死亡,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親、小叔、小爺,我的那些遭遇災難的鄉(xiāng)民。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要活;钪退劳稣l更重要?對于死亡,鄉(xiāng)下人說:“那是他的命數(shù)!被钪退劳霰揪褪菢s耀與蒼涼,對死者厚道一些,否則潦草悲微的一生,連死也不能成為另一場安喜?!活著的意義何在?我只想讓長久的陽光溫暖那些“鄉(xiāng)下人”,只有溫暖,寒冷才具有愛的價值。

  很多時候我不想寫到死亡,我一直想讓我小說中的人物有一個溫暖的氣場,然而,我寫到山西的煤,寫到我窮困潦倒的鄉(xiāng)民不值錢的命,我無法不面對死亡。山西的煤,它繁衍了山西人豐饒的苦難和輝煌,也毀損了暗無天光下的卑微生命。我看到或聽到更多的生命倒下去時,我溫暖不起來,我是小說的作者。煤,最大的特征,是它給予人類的暖,是自身的不停息的增殖和膨脹,仿佛滾雪球,最初只是一個小團,越來越大,直到成為龐然大物,而它所帶給人類的災難,便是那一片雪球得以不斷吸附積雪從而擴張自身的雪地。在面對死亡的生命時,我不想矯情,我也不是時代的代言人,我只是想寫,死去的人和出生的人一樣善良,它帶走的是俗世無比豐富生動的幸福,是活著時的愛!

  當我寫到戰(zhàn)爭,寫到關于鄉(xiāng)民年月流失的生死活命。我更多的是聽到來自歷史的死亡和鄉(xiāng)間的死亡。當生命絕了生的念頭,而不是由自己決定時,生者需要同情還是死者需要同情?幾年前聽說一個鄉(xiāng)下女孩采連翹被天雷擊了。一個未過門的女孩子到未來的婆家玩,看著別人上山也想上,人走到山垴上就被天雷擊了。被天雷擊了的人沒有重量,身體完好,衣裳被雷擊得像鳥的羽毛。年輕的女孩,也是一個勤勉的女孩啊,就這樣,被天公收走了。天公收走多少我親愛的鄉(xiāng)民?土地埋葬我多少親愛的鄉(xiāng)民?經(jīng)年的日月借走我多少親愛的鄉(xiāng)民年輕的生命?活下來的人依舊活著,卑微的生命在活過的日子里轉嫁苦難,那苦難被轉嫁到土地里,生、老、病、死,他們因土地而躊躇滿志,因土地而作為驕傲的本錢,因此,他們從來沒有埋怨過生來不是城里人,活著不能坐著拿大把的鈔票來。所以,我知道,我該寫寫他們,因為我也流著和他們一樣的血,存著一樣的對幸福的渴求。只有寫到他們我才會感到語言從心底生出的快感,那是天底下最美妙不過的事情了。

  周新民:建國后,像趙樹理等作家的鄉(xiāng)村敘述,常常借鄉(xiāng)村的變遷來表達對社會問題、文化問題的思考。但是,你的作品卻和前輩作家不一樣,你的鄉(xiāng)村敘述除了關注人性話題之外,還具有濃厚的存在主義色彩,例如你的作品集《守望》。但可貴的是,你的小說并沒有停留在哲理概念的演繹,仍然注意小說藝術的思考。關于小說的思想性與藝術性的關系,你是如何理解的?

  葛水平:我是一個普通寫作者,我只想在作品中讓讀者感受到對“人”的關注和尊重,讓人遠離急功近利和短視的狹隘。小說畢竟是藝術而不是哲學,從文學的角度看,藝術才是最重要的。小說的存在價值是故事性,是不是存在主義哲學我真不知道。一部作品能叫讀者思量和拷問是作者的幸福。文學自有它端莊的理趣,閱讀后的思考永遠屬于閱讀者的不同理解。作家永遠不是自己的主人,從構思開始就是為了跟從,跟從故事中的人和事,跟從人物命運,無論作品中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存在,敘事是一樣的,讓他存在,讓他決定,又讓他無法決定。作者只能是他的觀眾,當對他的表現(xiàn)失望時,作者有時候會思考一下,我用我的思考篡改他們的命運,常常看不到生活的底牌,不知要用多少感情才好觸及當下社會的神經(jīng)。其實,我筆下人物的存在是沒有深度的,他們消失,又正在被遺忘。

  周新民:我感覺到你的小說致力于表現(xiàn)太行山的內(nèi)在精神。人性的思考也好,存在性哲理的思考也罷,無非是要敘述太行山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除了思想的演繹與敘述視角的獨到之外,你的小說還特別注意從細節(jié)上展示太行人的精神世界。例如,在《喊山》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啞巴紅霞夜半“喊山”的情節(jié),讓人有種揪心的痛楚,啞巴紅霞的喊山和其他人的喊山一定是有區(qū)別的,請問你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想表現(xiàn)的這種區(qū)別是什么?當然這不僅僅是啞巴與正常能說話的人之間的區(qū)別,肯定還有隱藏在背后的深層含義,我想知道你在創(chuàng)作時最真實的感受與初衷。

  葛水平:喊山也可叫喊話,是典型的太行山區(qū),荒山禿嶺,寥落的幾戶人家日常對話的交流方式,也是夜靜時敲鑼嚇唬山牲口的一個“怕”。而真實的背后是,我想寫千百年來時間去得不言不語無聲無息,而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女性,尤其是農(nóng)村女性的愛情和抗爭。因為在糾囂紅塵之中,她們的日月是一輩子的房前屋后,幸福的日子過得越來越稀薄;钪,我從她們身上看到了不愿放棄的歷經(jīng)苦難磨煉的照耀。大山埋掉了多少人的腳印,多少人的光陰,一輩子長不長?好多日子是平靜的,但會有很多東西和平靜抵觸,因為人是有疼痛有妄想的。一個善良的痛苦的人,如果她的痛苦是來自自然體會的話,她會更多地為別人著想,而不覺得自己痛苦,她把自己放在貼近泥土的地方,她用痛苦解除自己的鎧甲。一個會說話的女人,被強制禁言,她聽到世間的聲音時,她是人間的一只走獸,沒有生命質量的喊是她迫切想要做的當下。這是一個真實的人,我見到她時她不說話,我坐在她的對面,我們是一對互相守望的姐妹,我盯著她,突然,我明白了,生活和生命對于世界的意義就是這樣,她已經(jīng)麻木了。更多的姐妹都已經(jīng)麻木了。

  太行山實在是太古老了,老到山上的石頭掛不住泥土,風化成麻石,最薄瘠的地方不長樹,連草也不長。村莊掛在山上千姿百態(tài),當空的風霜雨雪走過,農(nóng)民請它們留下來,給他們的生活添加福氣,有時候添加來的福不是福也許是禍,但是,他們已經(jīng)融入了這種生活記憶。他們也有他們的理想和虛榮,他們的理想中含有焦慮的目光,他們的虛榮常常是掛在臉上的,靠天吃飯,靠地打糧食?刻炜康剡不是他們心中最好,最好是政策好。然而有一些人因為無知和良善,像擲出骰子一樣拋出了自己的命運,為的是想活好或者活得更好!當然,沒有比無知更易于制造殘酷的生存了!當你看到山里人切實的生存狀態(tài),你就會知道他們中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要放棄賴以生存、視為生命的土地,遠離曾經(jīng)日夜廝守的村莊和熟悉的農(nóng)業(yè),寧愿一切荒蕪也要豁出去!為什么一定會是在農(nóng)村發(fā)生“喊山”這樣的事?女人,更因為社會中勞苦功高的女人注定不能與男人平起平坐,女人的美麗是女人的悲哀與絕望,無論她們是如何從男權社會中走向現(xiàn)實和流于平庸的,她們中一部分是如何與社會抗爭的,她們的最后卻是淹沒在歷史中,留下慘淡的影子。時間去得不言不語無聲無息,而她們曾經(jīng)的抗爭必將在我的作品中給暗淡的歲月留下一雙黑色的眼睛。

  周新民:你創(chuàng)作視野比較寬廣。除了鄉(xiāng)村敘述,你還創(chuàng)作了反映城市生活的文學作品。你的作品集《今世今生》不僅包含有農(nóng)村文化特色和鄉(xiāng)土風情的文章,也有大量關于城市生活的文章,可見你對城市生活也是有著關注和思考。你怎樣看待當下的城市?

  葛水平:把握當下的城市很難,很多現(xiàn)象也很復雜。我總覺得城市的腸壁上附著著一層厚厚的豬油,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學得又膩又滑。一切城市里的時尚都是復古鄉(xiāng)村、國外的、國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的。當我面對這些時只想在城市里逃亡。虛空的邊緣似乎朋友如云,有些時候又感到極其痛心,無法交流,奔命似的生存狀態(tài),連個交交心,談得深刻一些的人都找不到。

  朱光潛說:“如果一件事物叫你覺得美,它一定能在你心眼中現(xiàn)出一種很具體的境界,而這種境界必定能在霎時中霸占你的意義,使你聚精會神地觀賞它、領略它,以至把它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暫時忘卻,這就是美感經(jīng)驗!痹诿栏薪(jīng)驗中,物不是實質需要或效用價值,而是一種形象直覺。比如月亮,一個夢的輕盈的影,沁涼徹骨,在空際澄澈的云團高處,那垂老的輝煌,日日望著依然震驚。而這些城市里還看得到嗎?我還是喜歡鄉(xiāng)下,走遠了的人事讓我善感,寫鄉(xiāng)下的物事我感覺很自在,山風在那山嶺間出沒,我在鄉(xiāng)間我會想到“浪”,是放縱的,是真。浪是精神的事,動物、飛禽,看它們跑著飛著自由自在,我甚至懷疑靈魂是適合安放在那里的。走進城市,人變得焦躁不安,我不知道怎么和人交流,我是一個殘留著鄉(xiāng)土氣質的女人,我做不來虛假的深沉,我不想說虛假是一種什么壞行為,因為我的周圍遍地都是。因為虛假的魅力更容易激動人心。我實在不想說城市的壞話,我在城市里生活,我更像一只狐貍,在城市里只睜一只眼看世相百態(tài),所以我的文字一生都放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才能藏住我的狡猾。

  周新民:你是一位成熟的小說家,你能談談你小說創(chuàng)作的追求么?接下來你有何創(chuàng)作打算?

  葛水平:生活有著不盡的麻煩,離人間很近,我追求永不可能知道的真實。社會之豐饒自是不可言說,俯仰間皆是陽光,在民間,背負之苦,連善也虛榮。我為那些活過的靈魂,為那些消失的村莊,愿無燭無香,供奉我心。

  我們的世界可有安放靈魂的地方?我接下來的長篇還沒想好名字,暫時叫《貴人》。只是要寫一個樹立的典型,沒有愛,沒有婚姻,活在一種狀態(tài)中,風生水起。石木通神,才能萬物滋生,目睹了一個人的一生之后我涕淚交流;钪侨司鸵欢ㄒ褚粋人一樣活著,是人就應該懂得愛,愛是一顆錦繡心腸;钪倪@個人她拽不住自己的步履,活著她最終活成了一個“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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