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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散失的母親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7月07日11:34 來源:中國民族報 帕蒂古麗(維吾爾族)

  生日這天凌晨,我夢見母親走了。她躺在窄長的土坑里,身子被白布蒙著。多年來,我過生日的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寫一篇《生日寄母》。自母親莫名其妙地失蹤以后,便擱筆了。

  母親不識字,我4歲時,她就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疾病的起因是一把刀。那是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剛開始不久,村里的殷會計被造反派懷疑偷竊代銷店里的紅糖,給他剛生了孩子的老婆補身體。這個從內(nèi)地下放到大梁坡,把臉面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知識分子,在批斗大會的前夜刎頸自殺了。

  現(xiàn)在想想,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動亂年代里,在一個村莊里,每個人的命運都是息息相連的。就像是一個連環(huán)扣,殷會計刎頸的那把刀,直接引發(fā)了我母親的精神分裂。

  炎熱的七月天,殷會計死在一片離村很遠的麥田里,他家里的八旬老母病重,老婆正在坐月子。善良的村民不忍心驚嚇了他的家人,決定在村里做好了棺材,再去麥田收尸。

  村里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木匠,做一口棺材得3天。尸體要在麥田里擱上3天,總得有人看管,否則餓狼野狗會毀尸食肉。村里沒人樂意做這樁晦氣的事,看尸的活兒最后由我爹主動承攬了。

  我想,爹爹可能覺得反正自己每天挨批斗,去看殷會計的尸體,也不怕再增加點罪名。父親那時已是遠近聞名的“投機倒把分子”,大會小會批斗游斗,母親每次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批斗大會會場最后面的角落里落淚。

  我父親在麥田里看守了三天三夜。父親也許是出于保留物證的動機,把自殺者用的那把刀,用手絹包著,放在大衣口袋里帶回了家。

  晝夜為父親擔驚受怕的母親,從他衣袋里翻出了沾著血漿的刀。這場讓母親無法理解的運動,當時以一把帶血的刀的形象,橫在不識字的母親眼前,她內(nèi)心所有的恐懼都集中到了那把刀上。

  她瘋狂地把刀塞進灶火里,又將烤紅的刀舉在手上,扔進門口的老河壩里,自己也不顧一切地跳了進去。幸虧河壩不深,母親被救了上來,但從此變得神志不清。

  現(xiàn)在想來,膽小怕事的母親對刀的恐懼,不如說是對政治斗爭的恐懼。自此后好多年,我們家的刀總是不翼而飛,父親買了一把又一把,買得快,丟得快。

  直到后來,我家搬遷,才發(fā)現(xiàn)坑洞里、灶臺里、地窖里、倉房里,到處是各式各樣的刀,而那些藏刀的地點和方式,除了我母親,沒人能想得出來。

  后來,每當切菜找不到刀時,家里人就找母親要,耐心地向她解釋,這刀是拿來切菜的,不會再拿去傷人。

  母親這才打著哆嗦從門背后、火墻里或沙土堆里把刀拿出來。她有時記性不好,會忘了埋在哪里,那就只好再去買一把。

  懂事后,我常常看著無知無覺的母親發(fā)呆:難道就是這個瘋癲到對一切渾然不知的女人生養(yǎng)了我?生命這樣殘酷的給予方式,在好長一段時期,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母親把她窈窕的身段、柔軟的肩臂,渾圓的腿和修長的手指,都再造一般遺傳給了我。這些不由得我不信,我就是她生命的延續(xù)。

  母親失蹤后,我常常從妹妹、姨姨、外婆身上,從自己和女兒身上找尋她的影子,幻想她有一天回來,希望她的病奇跡般地好了……

  從小失去母愛的我們,就像沒有槳的小舟無助地漂泊,嘗盡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但我仍然以為,自己比起母親是幸福的,因為能夠意識到痛苦,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其實,有時沉重的生活負擔,也可以成為一種精神的支柱,生活中的苦難,也會成為活下去的動力。人常常是苦難一旦消失,活著的支柱也隨之坍塌。就像父親,扛過了生活的所有重壓,卻在我們都已長大成人,可以替他分憂時,松了口氣就猝然而去了。

  父親去世后,我把老房子交托給鄰居,把母親帶到了離大梁坡千里之遙的邊陲城市塔城,在那里安了一個家,弟弟妹妹寒暑假總會來這里團聚。

  在塔城生活時,母親總記得大梁坡那個家的墻壁不夠白。她從馬路邊背了一袋又一袋人家廢棄的白石灰回來,堆在屋子門口,說要帶回去刷老房子的墻。她不斷地從院子里拔一些野菜回來,用水洗了,煮進鍋里。我知道,她還在大梁坡、還在甘肅天水那些饑餓的記憶里游蕩。

  就像在大梁坡時,她的大部分記憶還停留在16歲以前的甘肅天水張家川一樣。到了塔城以后,她的全部記憶似乎都停留在了大梁坡——那個她渾渾沌沌生活了30年,生了7個孩子的大梁坡。

  在大梁坡的最初兩年,我母親還是個姑娘的時候,外婆說她是五個姐妹中最勤勞、最心靈手巧的一個。這一點從母親初嫁父親時,繡在枕頭上和我小鞋子上的花,可以得到完好的印證。那些艷紅的牡丹和小動物,逼真到像有生命一樣,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紅。

  母親一病不醒后,我抱著小枕頭和小鞋子哭過,親吻過那些母親親手繡的花瓣和小雞、小鴨。那些植物和動物通過我含淚的親吻,常常在我的夢里醒來,跟我對話。

  母親卻是不能再醒過來了,她掉進了一個夢魘的深淵里,深得誰也搭救不了,深得連她自己掙扎的力量也喪失殆盡。

  在塔城的3年里,每日坐在我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母親:她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即使在吃飯和躺下睡覺的時候,也在急急忙忙地跟自己說著沒頭沒腦、沒完沒了的話。

  她聽不進去來自這個世界的聲音,也漠不關(guān)心這個世界的一切事情。除了大腦里那些殘存的記憶,她不再接受任何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信息,即使她至親的兒女——她排斥這個世界。

  偶然短暫地清醒,看到一件觸目驚心的事情,她便記牢了。即使事情對別人來說早已過去了,她卻耿耿于懷,始終不能從腦海里移除。

  所以,我們不敢把任何會刺激到她的事情告訴她。偶爾清醒時,她也會聽一兩句我和弟弟談?wù)摰脑掝},有時竟然也會插口進來。我和弟弟這才意識到忽略了她的存在。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只好再編故事糊弄她,她卻歪過頭去,自顧自地說話,再也聽不進去我們補救性的言說。

  因為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清醒,加上她清醒的時候一年里沒有幾次,所以她的清醒反而使我們感到恐懼。

  母親與我們的失散,先是從她自己與自己的失散開始的。她開始不再是她自己,仿佛有兩個人向兩個方向牽扯著她,她無意識地胡言亂語,多半的表現(xiàn)也是對話式和爭執(zhí)狀態(tài)下的兩個人。

  有時候,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們靠高分貝的大喊大叫來干擾她大腦的程序。我們一遍遍地強調(diào)同一句話,好讓她記住它。然而讓人悲哀的是,她很聰明地記住了我們給她做的開水管和煤氣的示范動作,卻把我們同時要灌輸給她的叮囑棄之一旁。

  我真想幫母親把她失散的意識全部捕捉回來,關(guān)進她的大腦,讓它們不再散失。然而連她自己都已經(jīng)意識不到,她把自己的意識丟了,別人又能怎樣? 

  我與母親睡在一張大床上,為的是好看住她。她起夜,我是必跟著起來的。有一次醒來,見母親坐著抱著我的腳,我嚇得大叫,趕緊看她手上、身邊有沒有刀剪之類的利器。

  后來,我才明白,母親當我還是她的乳兒,見我睡覺把腳蹬到了外面,就把我的腳抱在懷里暖著。我知道,這暫時蘇醒的母愛只是回光返照,轉(zhuǎn)眼就會不見,化為心酸。為了趕走不爭氣的眼淚,我大聲呵斥著,逼她躺下睡覺。

  那個時候,我用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母親,同時供幾個弟弟妹妹讀書。開學(xué)了,弟弟妹妹除了要交學(xué)費,日用品樣樣都要備齊帶走。這個褲子短了,那個鞋子裂了,生活總是捉襟見肘。

  暑假,弟弟帶了幾個同學(xué)要看電影,跟我要十元錢,我只給了兩元。弟弟不悅,摔門要走,母親竟冒出一句:“你這不懂事的娃,你姐為了你們幾個,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還要惹她生氣!”

  聽到這句話,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幾年的勞累、委屈、傷心一起涌上心頭,淹沒了我的理智。

  等痛苦過后,我清醒過來,回味母親剛才那句話,驚異地回頭去看母親,母親卻一副渾然不覺今夕是何年的瘋癡狀態(tài),口里胡言亂語。她癲狂的表情真讓我疑心,剛才那句話是我聽錯了。

  然而,這句話的的確確是母親說的。

  我從未告訴過她,我不要自己的女兒了,我自己也沒想過,我不要自己的女兒,是為了養(yǎng)媽媽和弟弟妹妹。

  這樣復(fù)雜的一個推理過程,在我的大腦里都沒有清晰明確的思考過程,半個腦子都已經(jīng)壞掉的母親,她是怎么想出來的呢?

  由此,我一直有種懷疑,母親的最后一次出走不歸,是她刻意而為,她想為我們做出一種犧牲。

  當然這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母親是在精神極度失常的情況下出走的,她想尋著一條路回到大梁坡,結(jié)果找不到回來的路走失了。

  第二個可能就是,她在按她腦子里的那個想法做事,她不想再給我造成重壓和負擔。她或許真的看清楚了我那時的處境,離開丈夫,棄自己的孩子于不顧,養(yǎng)著她和一堆正在求學(xué)的弟弟妹妹。父親去世后,一切負擔都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母親甚至有幾次沒頭沒腦地問我,要不要找個男人領(lǐng)張結(jié)婚證,被我用白眼制止了。她也白著眼睛罵我:“眼白多眼黑少,跟你爹一樣!”我氣到好笑。

  母親從那一年起,失蹤了三次。第一次出去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自己找了回來,臉曬黑了,嘴巴干裂,表情像一個剛剛哭過的孩子,臉上滿是委屈,還有做錯了事后的悔意。

  第二次出去了三天,被一個好心的汽車司機送回來,說是從塔城郊區(qū)牧場的一個牧人家?guī)Я嘶貋,幸虧她還記得我們的住處叫紅樓。

  那次回來,她臉上閃著笑意,像是出了趟遠門,或者走了趟親戚,頭發(fā)、衣服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我問她餓不餓,她搖頭說,天天有奶茶喝、有馕吃,餓不著。

  第三次出去,母親再也沒有回來,那個冬天至今已經(jīng)有20年了。

  我不知道,母親這次是抱著什么樣的想法出走的,走的時候,她的意識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她是不是已經(jīng)認出了自己,也認出了躺在她身邊的我們,都是她的孩子?

  當時正是春節(jié),弟弟妹妹從外面回來,天天圍著一只大鍋吃飯。一大間屋子從中拉了一塊布簾子,女的睡一半,男的睡一半。

  那天下午,我、妹妹和母親擠在大床上睡著了。等我一覺醒來,床中間母親的位置空著。我跑出去才發(fā)現(xiàn)太陽都西斜了。

  院子里四處喊了一遍,沒有人影。我回來叫醒了弟弟妹妹,幾個人分頭去找。

  邊陲的二月,西伯利亞的冷空氣依然強勁,伸手拉開大鐵門的門環(huán),手指都要粘連在鐵環(huán)上。院子外面的馬路上,白天融化的雪水在傍晚結(jié)了薄冰,鏡子一樣閃著寒光。

  我們在每一條路上呼喚,沿著每一條河尋找,不大的城市的角角落落,一夜之間被我們用腳量遍了。

  一夜又一夜,一遍又一遍聽著風(fēng)扣動門環(huán)的響聲,我以為母親會像往常一樣推門回來。然而,通向每一個方向的路都是漆黑的,每一道河流都閃著詭異的光。

  三天、三十天、三個月、三年……我們找遍了塔爾巴哈臺山腳下的農(nóng)村牧場、邊防哨卡,都沒有母親的音訊。電視、報紙、電線桿上的啟事,都無法換回關(guān)于母親的一絲消息。

  我們偷偷回到大梁坡一帶,挨家挨戶去打聽,生怕年老的外婆知道母親失蹤后,精神上支撐不住。她問起母親的狀況,我們只是隱瞞、搪塞。

  那些年里,我們幾個孩子無論走到哪里,都暗地里帶上了一個如影隨形的使命,尋找母親,打聽關(guān)于母親的消息。

  我知道,這個世界跟我們開著一個殘酷的玩笑,不知道命運之手把我的媽媽推到了哪里躲藏……

  母親,假使你是因為認出了我們而決定與我們散失,我寧肯你不認得我們。原以為,找到那個失散的自己,你就能找到我們,不料想,你在認出了自己的那一刻,竟會與我們永遠離散……

  如果這樣一場失散是母親的安排,我們已經(jīng)在無奈中默默地忍受了20年。母親今年已經(jīng)有70歲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程,應(yīng)該由兒女來陪伴。

  母親,歸來!我們一起陪你回大梁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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