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娘

　　1

　　雪下得沒精打采，雪片好像并不急于落地。它們在半空中散亂地飛飄，中途攀上院子里赤裸的樹枝，落在墻角雜亂的草垛，有幾朵掛上阿憫長長的睫毛。阿憫沒有動(dòng)手拂掉那雪花，她讓它們靜靜地掛著。阿憫的目光透過雪花的花瓣，伸向敞開的大門。 

　　整整十天了，家里的大門從沒有關(guān)上過，阿憫擔(dān)心聽不到哥哥歸家時(shí)的敲門聲，躺在床上的嫂子更是無法聽到。這時(shí)，阿憫睫毛上的雪花，化成兩滴冰冷的水珠，與她臉頰的淚水匯合。一條土路從家門通向村外，地面稀疏地鋪了一層薄雪，覆蓋了哥哥阿里腳印的溫?zé)帷?/p>

　　十幾天前，阿憫親自拉開家里的大門，送哥哥嫂嫂出門做生意，她那根油亮的大辮子，在細(xì)腰間活潑地甩動(dòng)。19歲的阿憫，生動(dòng)得如一只在地上蹦跳覓食的小麻雀。自父母過世后，哥哥就代替父親做起了牛肉生意，也代替母親疼愛他這唯一的小妹妹。去年十月，哥哥又給她娶回了能干的嫂子，他們倆常常一起出遠(yuǎn)門，到外鄉(xiāng)買黃牛。這次，哥哥說要去信陽，把定好的三頭大黃牛拉回來，沒想到兩天后卻拉回哥哥阿里的埋體……

　　望著空洞的大門，阿憫的胸口像被人捅開一個(gè)大洞，疼得她蹲在雪地上，“哇”一聲哭出來。哥哥沒有進(jìn)得家門，他被直接抬到了后街的清真古寺。用水的時(shí)候她也沒能近前，聽人說，哥哥的左肋被牛角扎開了一個(gè)大窟窿。

　　哥哥和嫂子當(dāng)天很順利地接到了牛，他們租上一輛太平車，和趕車人坐在最前頭，三頭犍牛齊刷刷地站在車廂里。大車行走在彎曲的山路上，有一段路面很狹窄，背陰處結(jié)了一層碗底厚的冰。一匹馬在冰上打了滑，前蹄子一趴臥，太平車呼隆隆滾下山溝。

　　聽山里救援的山民說，大車散落在山底的碎石灘。一頭死去的公牛旁，躺著阿憫的哥哥和嫂子，一根堅(jiān)硬的牛角，扎進(jìn)哥哥的左肋。掙扎的犍牛，在他肋間挑開一個(gè)一尺長的大口子，血染紅了牛頭和哥哥身下的石塊，還把哥哥懷里緊抱的嫂子給染紅了。嫂子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蜷在哥哥懷里，眾人掰開哥哥的手時(shí)，嫂子呼出了一口氣，她的大肚子里有東西動(dòng)了一下。

　　想到這里，阿憫突然止住了哭聲，她側(cè)著耳朵朝屋里聽了聽，屋內(nèi)是可怕的寂靜。雪不知什么時(shí)候下緊了，雪片凝聚成蓬松的棉花團(tuán)，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落下地來。一抬眼，地面和樹上都白了，她的碎花棉襖也白了。哥哥阿里裹著雪白的可凡，埋進(jìn)了村外的祖墳，安睡在父母的身邊了，阿憫的嫂子安靜地睡在屋子里。

　　2

　　阿憫不能在雪地里傻待著了，她拍打拍打身上的積雪進(jìn)了屋。她把臉挨近嫂子的臉，嫂子仍舊沒有一絲反應(yīng)，只有很輕很細(xì)的呼吸。她從抬回來的那天，就一聲不響地睡著，阿憫每天給她灌下幾勺稀拉拉的米湯。嫂子圓潤的臉蛋瘦得變了形，只有大肚子仍舊大著，把棉被頂起一個(gè)小山包。

　　嫂子不理阿憫，阿憫就跟嫂子肚子里的那個(gè)小人兒說話，她相信那小人兒能聽懂她的話。隔著棉被，他踢了她一腳，有時(shí)是打了她一拳，阿憫就熱乎乎地流下淚來。她說：“你小子，還真踢呀，有本事你把你娘踢醒��！有本事你出來咱倆打架呀！”那小人果然在里面很用力地拱起了幾下。阿憫趕緊掀開棉被，見嫂子的大肚子歪向了一邊，小東西活像在里邊打滾兒。

　　突然，她聽見嫂子很短地哼了一聲，阿憫撲過去喊了聲嫂子，辨不出自己是哭還是笑。嫂子的眼皮顫了顫，并沒有睜眼看阿憫。阿憫趕緊拉開堂屋的門跑出去，身后，一溜兒的碎雪末緊追她的腳。阿憫重重地摔了一跤，她一邊爬起來，一邊連聲地喊鄰居三嬸。

　　嫂子的床前燃起一小堆火，她被村里的幾個(gè)婦女抬到床邊地上，那里新鋪了厚厚的麥秸和干草。阿憫幫嫂子脫下棉衣棉褲，這一身的紅衣褲，是去年嫂子進(jìn)門時(shí)的新娘裝，那時(shí)映襯出嫂子紅彤彤飽滿的臉。阿憫沒有想到，只短短的十幾天，嫂子竟瘦成了皮包骨頭。她不知道，嫂子是怎樣離奇地活了下來，她在這睡著的十幾天，都想了些什么，她給肚子里的孩子說了什么嗎？她可夢到在天堂里的阿里哥？

　　阿憫忍不住抽噎了一聲，三嬸說：“阿憫，你出去吧，一個(gè)黃花大閨女看不得這個(gè)�！卑�憫就放下嫂子的紅衣褲，站在了窗下的雪地里。她聽見屋里的女人好一陣手忙腳亂，她們說：“別睡呀！你使勁！”“可憐的，她還會(huì)使勁哩�！薄皩�(duì)，對(duì)，推肚子，往下推。”“主�。∈莻�(gè)小子。”“不會(huì)哭？倒提起來，打腳心，打屁股！”

　　阿憫在雪地里瑟瑟地抖，她把腳下的白雪踩成了渾濁的泥水。在女人們的驚呼中，在很響的拍打聲中，阿憫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一坨雪從屋檐上滑下來，“啪”地碎了一地。     

　　嫂子的紅衣褲泡在了血水里，嫂子躺在染紅的麥秸上，沒有了呼吸。阿憫把孩子皺巴巴的小臉貼在嫂子的臉頰上，說：“嫂子，你睜眼看看孩子吧！他是你拼死生下來的。你看呀，嫂子，孩子正眨巴小眼睛看你哩。嫂子，你醒來啊，孩子已經(jīng)沒了爹，不能再?zèng)]了娘啊！嫂子，你和俺哥都走了，我和孩子咋辦呢……”

　　3

　　嫂子和哥哥一起睡到了村外的祖墳里。寒夜里，阿憫把小侄子緊抱在懷里，她對(duì)懷里的小人說：“你沒了爹娘，我也沒了爹娘，咱兩個(gè)沒有爹娘的孩子一起過吧�！眿牒�兒不轉(zhuǎn)眼珠地看阿憫，黑眼珠很大，亮晶晶的，很像阿憫的哥哥，阿憫就給侄子起了個(gè)名字叫小星星。她說：“小星星，咱們姚家只剩下咱倆了，小姑姑要帶你活下去�！毙⌒切沁�是盯著阿憫的眼睛看。

　　夜里，阿憫披衣爬起來，把白天擠好的羊奶，放在劈柴火上熱了熱，倒進(jìn)老斑鳩樣的玻璃奶瓶里，套上奶嘴喂小星星喝。小星星吸了兩口就皺著眉頭哭，阿憫以為是羊奶太燙了，她用嘴試了試，不燙，又喂。小星星不含奶嘴，仍哭，急得還是個(gè)孩子的阿憫也想哭。她打開孩子的小襁褓，看他是不是拉屎了。這一看，阿憫差點(diǎn)兒嚇暈過去。

　　孩子小棉襖的衣襟上濕漉漉的，阿憫用手一摸，手掌上都是血。她掀開衣襟一看，小星星的肚臍眼兒正向外滲血。孩子哭得臉色發(fā)紫，他一鼓肚子，熱血噴射得如一根細(xì)軟的麥莛。阿憫趕緊用白布纏住孩子的肚子，她感覺身上的熱氣噗一下散盡了，她哭著喊：“星星，星星，你別嚇姑姑。”她用大棉襖包上孩子，摟抱著跑出家門。

　　寒風(fēng)刀子似地刮著阿憫的臉，淚水在臉頰邊凝固成一層冰。前面是一條灰白的土路，冰碴在阿憫腳下嘎吱作響，她用下巴壓緊包裹孩子的大棉襖。

　　大夫住在五里屯，離阿憫家正好五里地，平日她一蹦子就能跑到，今夜她覺得是那么遙遠(yuǎn)，前方是望不到頭的黑夜。野地里，冷風(fēng)把冰凍的樹的枝條，甩成鞭子的形狀，鞭打著無邊的寒夜，發(fā)出嗚嗚的怪叫。阿憫沒有放慢腳步，她驚奇自己的膽大。她抱緊孩子急促地走，不時(shí)將耳朵貼上包裹的大襖，聽得小星星在里面小貓似的哭聲。她放下心來，孩子還活著，可又突然心疼起來，孩子是不是很疼？

　　五里屯到了，村莊還沉寂在寒霧中。有狗追著阿憫的褲腳咬，阿憫對(duì)小星星說：“星星，沒事了，咱到了�！庇脛湃ヅ拇蠓蚣业拈T，啪啪地響，震得半個(gè)村莊都亮了燈。

　　老大夫在燈光下，哆哆嗦嗦打開襁褓。他伸出焦黃的食指，按了按孩子的肚臍，一股細(xì)軟的熱血染紅了他的手指。小星星咧了咧寡白的小嘴兒，哭聲弱得難以聽見。老大夫花白的胡須抖了抖，而后他猛吸了一口涼氣，對(duì)阿憫說：“這娃的病，我治不了，你還是到別處看看吧�！�

　　阿憫的心仿佛頃刻間被人摘掉了，她的額頭冒出濕淋淋的汗水。她拉住老大夫的衣角哀求：“您救救這孩子吧大夫，俺就他一個(gè)親人了，您想想辦法吧大夫，星星是俺的命……”老大夫用手揉揉昏花的眼，還是一個(gè)勁兒地?fù)u頭。

　　阿憫抱著小星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去縣城的路上。她要給孩子看病，多遠(yuǎn)也要去，走斷腿也不怕，拼死也要救孩子。懷里的小星星已不會(huì)哭泣，他的小臉兒毫無血色，只剩下微弱的呼吸。阿憫眼前不斷閃現(xiàn)哥嫂蒼白的臉，她沒有了眼淚。阿憫邊趕路，邊伸手?jǐn)r截過路的車輛，沒有人為她停車，卻圍過來幾個(gè)路人。

　　一個(gè)挑擔(dān)人，看了看緊閉雙眼的孩子，嘆口氣對(duì)阿憫說：“已經(jīng)不中用了，你還抱個(gè)死孩子弄啥？扔到亂葬崗子算了。”阿憫不說話，抱緊孩子只顧走。一個(gè)婦女，摸摸孩子冰涼的小臉對(duì)阿憫說：“前頭王老莊，有一個(gè)老中醫(yī)，救了不少人的命，丫頭，你去試試吧。照這樣走到縣城，恐怕孩子真的不行了。”阿憫一把攥住那婦女的胳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老中醫(yī)的診室彌漫著股股藥香，小星星躺在病床上，不哭也不鬧，診室里有著揪心的安靜。阿憫眼珠紅紅地坐著，看老中醫(yī)給孩子號(hào)脈、扎針、研藥。而后，他燒了一把棉花灰，又燒了一把艾葉灰，拌上研好的中藥粉，熱乎乎地按在小星星冒血的肚臍上。接連三次，那血竟不流了，在小肚臍上凝成一個(gè)黑疙瘩。老中醫(yī)一枚銀針扎下去，小星星哇一聲哭起來，阿憫喊了聲“小星星”，一頭栽倒在地上。

　　4

　　滿月后的小星星格外能吃，他把老斑鳩奶瓶吮吸得啾啾直響，然后打上兩個(gè)滿足的飽嗝，再伸一個(gè)長長的懶腰，歡喜得阿憫咯咯地笑。星星也會(huì)笑，他紅嘟嘟的小嘴兒一咧，小眼睛瞇成一條縫兒，清溜溜的口水流下來。星星一笑，阿憫的世界就開了花。星星能聽出阿憫的聲音了，村里的大姑娘來串門，都搶著抱小星星，星星不熟悉她們，一抱就哭。這時(shí)阿憫喊：“小星星，姑姑在�！毙切蔷筒豢蘖�，張皇著小眼睛四下里找，一眼瞅見了阿憫，就噙著一包淚水笑，笑得阿憫也噙滿淚水。姑娘們就說：“星星就像阿憫親生的一樣�！卑�憫就紅了一張臉，追著姑娘們打。

　　到了春上，村里的姑娘一個(gè)個(gè)出嫁了，沒出嫁的也都有了對(duì)象，阿憫家的門檻媒人一次也沒有踏過。20歲的阿憫，常常抱著小星星，坐在門檻上朝外看。終于看見鄰居三嬸領(lǐng)著媒人走來了，阿憫心跳得像擂鼓。阿憫要去跟人見面，她抱上小星星，三嬸卻接過孩子，說：“你這閨女真是傻啊，哪有相對(duì)象帶孩子去的？我?guī)湍阏湛葱切�，你趕緊去吧。”

　　不到半晌，阿憫就回來了。她老遠(yuǎn)就聽見小星星的哭聲，是哭急了的那種，喉嚨都有些嘶啞。阿憫飛也似地朝三嬸家跑，見星星在三嬸懷里擰成一根麻花。他轉(zhuǎn)著身子哭，小臉憋成了紫茄子，鼻涕流到下巴上。阿憫心疼得直掉淚。她一把摟過來，小星星就不哭了，小手摸著阿憫的臉，不轉(zhuǎn)眼珠地看。阿憫連聲說：“星星不怕，姑姑在，姑姑抱著小星星了�！�

　　阿憫的第一次相親失敗了。那小伙子早把阿憫相中了，只是因?yàn)樗�的侄子小星星，一直沒去提親。小伙子對(duì)阿憫說：“我喜歡你，我要娶你，但你侄子得送人。我不要這個(gè)陪嫁�！卑�憫一甩長辮子，轉(zhuǎn)身回來了。

　　隨后，阿憫又相了幾次親，人家都嫌棄小星星。三嬸勸她說：“還是把星星送人吧，我給他找個(gè)好人家，你這大閨女帶個(gè)孩子算什么，誰愿意娶你呀？阿憫你不能一輩子不出嫁吧�！卑�憫一甩長辮子，抱著小星星轉(zhuǎn)身回了家。

　　夜里，阿憫摟著小星星睡覺，這小子又長肉了，身上肉滾滾的，小屁股瓷實(shí)實(shí)的。突然，阿憫感覺身上一熱，小星星暢快地尿了她一身。阿憫一邊起來換衣褲，一邊嘟囔：“難怪老人說，女孩兒尿床，男孩兒尿娘，這小子還真能尿。”一個(gè)“娘”字說出口，黃花大閨女阿憫心臊了半天，又酸了許久。

　　她躺進(jìn)被窩，把小星星緊緊摟住。小星星毛茸茸的小腦袋，在阿憫胸前拱來拱去。突然，他熱熱的小嘴兒，猛地擒住了阿憫的乳頭，吸得很深，很用力，阿憫感到被揪扯的疼痛。阿憫全身汗津津的，她不由得推了一下小星星。粉紅的乳頭抽出來了，小星星閉著眼睛，張著嘴巴尋找，他急切的小模樣，讓阿憫很心疼。

　　阿憫把堅(jiān)挺的小乳房送向孩子嘴邊，她一只手拍著孩子的后背，輕聲說：“你這生來沒娘的孩子哦，你這可愛的小可憐兒！你是我今生的兒子，我是你一輩子的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