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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釗:論《革命百里洲》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9月04日14:00 來源:中國作家網 孫 釗

  三農別解:農民,革命的主體力量,社會的末梢神經;農村,革命的根據(jù)地,政權的脊梁骨;農業(yè),革命的后勤保障,農民的全部含義。 

  ——題記 

  關切農民農村,書寫湖北長江,喝黃河水長大的趙瑜,前后經過200多天的調查采訪,長達四年的讀書、研究、創(chuàng)作,《革命百里洲》(以下簡稱《百里洲》,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出版,責任編輯黃濱堂)于胼手胝足之中完成。作品以生動犀利的筆觸向我們呈現(xiàn)了土地革命史與解放戰(zhàn)爭史,因其文學成就與思想價值,榮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徐遲報告文學獎”。 

  趙瑜同長江緣分不淺,1997年他擔任8集電視系列片《大三峽》總撰稿,調研長江大移民;1998年8月,他奔赴長江沿線采訪抗洪,正是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了江中孤島百里洲,和百里洲島民一起抗洪救災,歷時50天,這次親歷使他產生了書寫百里洲的沖動,同時也是最初的精神準備與搜集材料的開始。從此,他帶著強烈的現(xiàn)實焦慮,走進一個鮮有人問津的領域。同年11月再赴長江、重慶,沿江回訪百里洲,2001年第三次進入百里洲。 

  盡管已經有大量關于三農的描述與討論,《百里洲》仍然顯示了非同凡響的思想針對性——“三農”是新概念老問題,存在了千百年,一朝解決談何容易;共產黨是人不是神;幸福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讓我非常驚訝,還原歷史,意味著對歷史的起碼尊重。 

  著力挖掘中國農民在革命史的作用與地位,著力描述農民的命運及其與土地的關系。敘事時間跨越半個多世紀,涉及領域包括歷史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城市鄉(xiāng)村窮人富人革命反革命共產黨國民黨過去今天。信息量很大,作者把這些內容嵌入大結構的夾縫之中,或隱或現(xiàn),點到為止。我讀時的驚喜自不待言。對于《百里洲》的復雜內容,我更感興趣的是作者的如下提示:農民幸福與革命、與土地該如何聯(lián)系;農民土地革命是革命還是儀式;貧富之間有著怎樣的倫理紐結;農民救贖的要害在哪里。這些內容最初給我震撼,而后讓我陷入痛苦的思考之中。 

  革命主體,歷史注定的角色 

  就如為人物立傳從他的根脈入手,從他的先天寫到他的后天一樣,《百里洲》帶領讀者在歷史的長河里向上游進發(fā),一直上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上溯到百年革命史,然后順流而下,滔滔不絕。百里洲農民如何走上革命大道?中國農民如何成為革命的主體? 

  且看第一章,土地革命前奏曲。1935年8月14,與土地相關的一樁命案。那天,百里洲遭遇一年里第二度水患,是長江百年大災之一,失修的防洪堤壩轟然崩塌。原因是國民政府委任的堤防主任朱翼芝、楊亞洲貪污堤款。島民被激怒,提刀殺朱、楊。朱連夜上縣政府投案,楊逃命前藏匿地契撞在憤農刀口上,焚燒地契、亂刀砍殺楊亞洲,大卸八塊拋尸江中。讀到如下的描述,我們猶在其中,農民不反抗,更待何時: 

  “恨!老天爺一閉眼,江上秋水復來,偏要試一試剛剛糊弄起來的百里洲堤壩,轟隆隆,大水將堤口輕易咬破,長江的秋洪狂泄全島,新搭的窩棚隨波逐流,滿洲的糧粟轉瞬沖光。百里洲在同一年里再度淪為澤國。 

  災民們最后一線希望徹底破滅。 

  腐敗,災難,絕望,暴力! 

  此刻并沒有共產黨的策動,只須當年那位彪形大漢振臂一呼。饑民們當下爆發(fā)出來強烈的殺人渴望!踏著泥濘,踏著淹死的尸體,彪形大漢頭里走,千百個災民提刀來。他們兵分兩路,要捕殺朱楊二人,目標明確,仇恨在胸!(p7) 

  這一事件是全書的關節(jié)點,它提供了農民革命的思想基礎與性格基礎。也傳達了兩個政治信息,一是農民參與暴力革命的必然性,二是土地革命的必然性。這個描寫幾乎在摧毀著我們對農民的善良敦厚的傳統(tǒng)印象,其實不是針對農民,這是人類的普遍人性:生存艱難導致性格分裂,任何人都有可能變得兇殘,在政治力量與理想力量的驅動與組織下,他們必會轉化為一支可怕的戰(zhàn)斗隊伍;農民,是土地革命的主體,堤畔碎尸,乃革命的前夜。 

  革命是擺脫窮困的捷徑,農民對此深信不疑。災害頻仍食不裹腹的時候,農民選擇革命更為堅定,無疑這也是革命巧妙利用農民的最好時機,趙瑜沒有明說天災人禍對于革命是一件好事,但意思是一樣的: 

  自然災害說到底,總是與政治腐敗緊密聯(lián)系,殊非空議……當?shù)孛裰{:‘三成歸土,七成歸腰’,是指筑堤經費只有三成挖了土方,剩下的白銀肥了少數(shù)貪吏的腰包。水利黑暗,自古而今實不新鮮,反過來促進了災民參與革命的激情,就這本書而言,是個大基礎。”(P9) 

  天災成全了革命,腐敗推動了暴動。 

  從容下筆,嚴謹用詞,這是趙瑜平素的習慣。其實,這兩個革命元素并不是“就這本書而言”,它遠遠超出了本書的意義,是普遍通用的規(guī)則。窮則思變,窮則思亂,只要有人發(fā)動,一觸即發(fā)。簡單,急劇,亢奮,暴烈,血腥,這就是暴動,這就是革命。共產黨發(fā)動農民,利用農民,真是天時、地利、人和,一個不少,完整配套?梢哉f農民有幸遇到了共產黨,共產黨英明發(fā)掘了農民資源,前者需要地權,后者需要政權,天造地合,黃金搭擋。政治有了暴力為助手,暴力則有了公共性、正義性、合理性,因而,農民投靠革命自然天成。 

  趙瑜關于農民革命動機的描述與分析,暗合了六十年前費孝通的觀點,作為世界一流的社會學人類學家費孝通,他說: 

  “但當饑餓超過槍殺的恐懼時,農民起義便發(fā)生了。也許就是這種情況導致了華北的‘紅槍會’,華中的共產黨運動。如果《西行漫記》的作者是正確的話,驅使成百萬農民進行英勇的長征,其主要動力不是別的而是饑餓和對土地所有者及收租人的仇恨!(《江村經濟》P188) 

  雖然作家與學者使用了不同的話語系統(tǒng),但兩者異曲同工。學者六十年前站在中間的立場揭示這個事實,作家在今天以一種洞見的力量去解剖它,讓我們感到能夠經受苦難的是農民的雙肩,能夠打通歷史的是思想者的良知。 

  百里洲幾萬島民見識了鮮血淋漓的革命大潮,一幅幅光怪陸離的革命圖畫在人們眼前順次展開:“從吃大戶到殺土豪”,從“蘇維埃失敗”到“地下黨的一個排”,從“腐瘡圖畫”到“最后的民國”,從“國共合作”到“國共決戰(zhàn)”,從“占領百里洲”到“追殺匪首”,從“新政時艱”到“土地上的肉搏”,最后到“土改景象革命狂潮”。和全中國一樣,百里洲革命也是幾經曲折,反反復復,殘酷的流血,沉痛的教訓,代價巨大,直到農民獲得兩畝耕地,革命力量控制了局面。解決了土地問題,有的農民還會躊躇不前,那是因為形勢極端復雜與殘酷,需要共產黨證明給他們看,這要求于情于理都不過分。于是: 

  “李先兵指揮著458名土改隊員,代表著剛剛成立了一年的新政權,在全縣各個村落,在每一戶貧苦農家,反復地、明確地告訴人們,分土地,分財產,一切都真實可信,只要跟定共產黨奮起斗爭,敢于在斗爭中自己解放自己,就可以奪取肥沃的土地。怕什么?一次次接連不斷的公開槍決,一個個鄉(xiāng)村豪門雖然圓睜怪眼但還是倒在了血泊中,他們已經死去,不會復活。共產黨的實力無須懷疑了!(P251) 

  如此,百里洲農民堅信共產黨比國民黨更強大,親眼所見,不再猶豫,革命隊伍蓬勃壯大起來。革命之于農民,農民之于革命,這是一個歷史注定要發(fā)生的過程,明朗而直白,復雜的問題解決起來就這么簡單。 

  中共土改政策的推行,經過了晉綏、太行等地的嚴酷實驗,先是在東北三省取得重大成功,繼而把整個北方的農民們召喚起來,在昔日紅軍的帶領下,向著長江、向著南部中國進軍,全副武裝,志在必奪。這時節(jié),誰也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了。(P74) 

  國民黨政府此時認清了農民們的巨大作用,知曉了擁有兩畝新土地的窮棒子決不吝惜他們的步伐,真實的動力足以令他們從東三省一直拼殺至海南島。于是國民黨政府急切地在1949年的春季,力圖推行一項新的土地政策,即用贖買的方式把大地主的土地收回一部分,用以分給無地少地的貧雇農,化解中共百試不爽的土改政策,全力爭奪農村陣地。但是,這一切均告晚矣!(同上) 

  《百里洲》的基本立場與方法是:研究農民,從研究他們的歷史開始;理解農民,從理解他們的人性開始;客觀公允地解剖農民,用俗世的眼光看待農民,近似于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贊美他們無私英勇的時候并不極端化,批判他們蒙昧而殘酷的時候不離開歷史的背景與尺度。因而我們看到百里洲島民無私無畏的同時,也看到了他們期待神佑、心懷僥幸、盼望暴富的弱點,他們中沒有幾人能理解革命。 

  第一次粗讀《百里洲》,我為革命主體在勝利之后一直得不到幸福的現(xiàn)實所困擾;后來細讀《百里洲》,我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一個偽命題——幸福與革命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何止是農民陷入了這個認知誤區(qū)里,長期以來,人們以為革命可以包攬一切,偉大無比。其實,任何國家的任何革命都不可能包攬一切。就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革命而言,它可以借助農民的力量解決政權問題,但是它不可能承擔得起數(shù)億農民幸福的責任。它只能幫助一小部分人先幸福起來,過去我們以為只是改革開放如此,細思量其實歷來如此。站在革命潮頭而幸存下來的這些人是幸福的,只是他們所占比例很小,不能代表最大多數(shù)的農民!栋倮镏蕖防镉幸晃恍腋U撸褪乔懊嫣岬降暮髞沓蔀閲腋刹康睦钕缺,與很多參加革命而活下來的百里洲人比較,他生活在天堂上。他是百里洲人的驕傲。趙瑜對這位已故的革命者充滿敬意與同情,一段不無惋惜的文字飽含著對一個人及其整個階級的情愫,等于為死者寫了一篇祭文,很貼切地置于書尾。 

  曾經孤島,革命艱難曲折但充滿血腥與瘋狂的魅力,而今思量,對于不識字的農民來說,革命只是一種光榮的幻覺與沖動。其實他們早就應該明白:震撼過中國人民的“國際歌”所唱“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他們聽過或者唱過很多遍,但沒往深處想。另一層意思:共產黨并沒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之所以有李先兵們得到了革命的實惠,那是因為他們具備領導智慧、善于把握政治時機,這些本領,來自必要的文化知識。幸福,是革命做成的蛋糕,是送給農民小眾的禮物,而小眾就是穿越槍林彈雨存活下來的李先兵們。 

  社會末梢,宿命的回歸 

  社會末梢,我借用末梢神經一詞。末梢神經在神經系統(tǒng)須臾不可或缺。社會也是如此,農民是末梢,但并非次要。百里洲革命史,就是一部社會末梢——革命主體——社會末梢的歷史。 

  我們所說的革命,不只是狹義的農民土地暴力革命,還是廣義的革命。中國歷史上,農民與革命的關系是一種稀里糊涂的關系,只是生存的迫切需要而發(fā)生的狂想與勇猛。他們不懂得也不可能懂得革命為何物,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他們只能跟上革命的狂潮,去尋找幸福。但他們往往與幸福無緣,每次革命都是無功而返。有史以來農民都是被利用、被拋棄,先充當轟轟烈烈的主體,政權建立,主體使命完成,立刻在革命面前消失,回歸末梢,一如既往地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如既往地貧窮困苦。農民轟轟烈烈地為革命捐軀,只是歷史安排的一種儀式。無論外人怎么衡量,無論農民自己怎樣樂觀地面對,都不會有人否認農民到底還是社會末梢的事實。正是這樣的地位沒有得到真正的被重視,無論社會對他們給以多少的同情,都不能改變他們和革命前一樣的貧困現(xiàn)實。 

  這本來是一種簡單的歷史過程,但我們的歷史學幾乎從不這樣正視它。我們知道,革命史、黨史無一不是被政治浸泡后的歷史!栋倮镏蕖匪鞯恼橇η髿v史的還原,趙瑜尋求本真、原真的事實,少有分析,只讓材料說話。這樣的敘述有一種推動我們思考的內驅力,迫使我們和作者一道關注農民。我們久居城市,不讀《百里洲》,不會意識到歷史與革命竟然這般不可思議:農民為革命做出的犧牲最大,其結果卻最為悲慘。我們習慣了對農民的困境視而不見,也習慣了對農村現(xiàn)代化的忽略,麻木而不仁。今天回顧改革三十年,我們實際上重視的仍然是城市的轟轟烈烈快速發(fā)展,即使對農民有所關注,與前者相比那還是微不足道的。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在很多城里人的潛意識里,三農成了自己的陪襯與安慰,城市平民雖談不上幸福,常常感覺日子艱辛,只要和農民工比較,他們便感覺很幸福了,農民工就是他們的參照。但愿這悲哀的價值盡快成為過去,讓中國人都能獲得大體的平等。 

  《百里洲》在講述地域的革命歷史,講述社會末梢與革命主體的轉換過程。在敘事的姿態(tài)上堅持民間性,拒絕與虛偽歷史合作。多少年來,在人們的描述中,革命總是一種有秩序、有理性、有人情味的運動過程。那是革命浪漫主義與革命現(xiàn)實主義結合的寫作模式。事實正如我們在百里洲所看到的,革命更多的是偶然,沖動,非理性,充滿了曲折與反復,充滿了冒險,加上領袖的浪漫激情,形勢的突變,使革命本身并不能自主。我們親歷的“文革”是這樣,連和平而溫情的經濟改革也不得不“摸著石頭過河”,等等。暴力大革命怎么可能系統(tǒng)而有序?怎么能顧及到人道主義呢?百里洲革命展現(xiàn)的一個非常典型的特色就是紊亂與變動,有原則無規(guī)則,許多東西可以不要,只要奪得政權。農民的被卷入革命,最后的回歸土地,土改運動的幾番曲折,都帶有極大的盲目性。這并不是說我們懷疑當年革命原本就對農民沒有誠意,感性地講,革命的原旨肯定是承諾農民以及中國人民都能獲得幸福。理性地看,革命是一種政治的冒險,革命肩負著比農民幸福更重大的歷史使命。政治復雜,農民簡單,政治多反復,農民一根筋。農民為二畝地投身革命,接受革命洗禮。革命勝利之后,進行這樣那樣的折騰,憨厚的農民都默認了,一根筋走到底。 

  革命曾給過農民們二畝田地,但革命需要把土地握在手中,讓農民的革命動力保持下去,于是發(fā)布了“土地歸公”的政策。這立刻影響他們對革命的信念與信心。二畝田,還沒有捂熱,農民又徹底退回到革命之前的情景。從此,農民(不止是農民)便牢牢地被政治綁架,一直到改革開放。 

  趙瑜一向以冷峻解剖社會著稱,“史”是一個路徑,發(fā)力點,他的心智在現(xiàn)實,著力點在現(xiàn)實。百里洲人的父輩們,他們的甘苦融合在共和國全部的歷史里。他們做了他們情愿做的,他們沒有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其實復雜的問題也很直白:地主階級沒了,農民經濟上沒有翻身,土地還不是自己的。他們無知,所以不會抱怨。 

  一個杰出作家與平庸作家的分野,并不在于布局花樣、引人手法,而在于他的社會閱歷和人生歷練,對“小局部”與“大社會”懷有的感情的寬度,在于他的思考能力與表達能力,以及能不能提供獨具慧眼的思想力量。趙瑜是一位馳騁二十多年而不斷刷新的作家,在百里洲革命史話里,他的思想觸角已經探及歷史的骨髓、人性的命脈。如果說建國以后的一系列運動也是革命的話,它只是再一次證明了,農民的幸福與各種革命都沒有必然聯(lián)系。人們以為社會主義會給農民帶來幸福,可是真正的社會主義沒有看到,卻經歷了二十多年階級斗爭,貧困的狀況幾乎滑落到極限,并且發(fā)生了餓死多少萬農民的慘劇。 

  社會末梢是一個龐大的階級,但他們現(xiàn)在只是一個人口大國的數(shù)字意義,他們曾經是革命主體力量與后勤保障,建國之后他們的基本勞動則可以保證國家的糧食安全。上世紀末人們發(fā)現(xiàn)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yè)真危險,發(fā)現(xiàn)糧食安全并不樂觀的狀況之后,社會末梢的意義又一次凸現(xiàn)、放大,大到無法估量,引起全社會注意。事實上,農民群體的政治意義非常明確,人口大國,農業(yè)大國,都是以農民為核心的,他們實質上是國家的政治主體形象。 

  土地決定論與貧富倫理學 

  土地,是農民的最高理想,百里洲近代革命史,就是一部完整的土地運動史。 

  《百里洲》有很多關于土地的理性而動情的闡發(fā): 

  “黨史專家們則強調,新中國建立之前,以農民為主體的三次農民‘土地革命戰(zhàn)爭’用犧牲3000萬人的代價,才換來了1950年前后的土地改革運動,才可能完成新一輪的重新‘均田’。我們這部書,說了許許多多,最后也要歸結到這里。 

  最原始而又最現(xiàn)實,最矛盾而又最統(tǒng)一,最宏大而又最具體的話題,還是土地。大到政權的穩(wěn)固,國家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小到家庭的溫飽,人心的向背。孟子早就說過,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所謂恒產,主要指地產。農耕社會,浮財也從土中來。歷朝歷代,關于土地的話題言不盡,說不完!(250頁) 

  百里洲土地肥沃,更是島民的全部寄托。 

  我們看到一個世紀里,洲民為之進行的殊死搏斗,全部要求也就是耕者有其田,拋頭顱灑熱血,無非還是千百年來的均田理想。 

  《百里洲》從歷史深處切入問題的痛處——半個世紀的土地變遷與動蕩,那驚心動魄的每一幕,都是毛澤東理想的實驗,他老人家想讓中國最快地進入共產主義。二十年的一系列運動與動蕩, 一直發(fā)展到十年文革的大混亂、大崩潰。也許偉大領袖是為了另一個誰都不知道、不理解的政治目標,革命家與文學家的激情收藏著他的私人秘密走完了人生。不論老人家發(fā)動哪一場政治運動,不論農民是不是運動對象,土地,都是被利用的籌碼,趙瑜羅列了荒誕歷史的關鍵詞群組,不妨把其中最典型的摘抄如下: 

  互助組—統(tǒng)購統(tǒng)銷—合作化—初級社—高級社—三面紅旗—大躍進—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人民公社—文革—農業(yè)學大寨 

  一目了然,全部針對農民、農村、農業(yè),所進行的是以土地公有制為核心以階級斗爭為綱領的革命運動。圍繞土地問題吵鬧了四十年之后,改革開放第一個大動作便是把土地包給農民,農民為即將到來的幸福再一次歡呼。這一次,至今三十年過去,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仍然在貧困的底線上徘徊,不知道幸福在哪里。今天的百里洲讓調研中的趙瑜很是惆悵(參見第三章、第十八章)。 

  學界一般認為地權的問題解決妥善,農民自然就跟著幸福起來。但這只是一種好心的愿望,農民自身的能力要不要提升,他們的心性要不要改變,他們生命的能量是不是在正常發(fā)揮,他們的劣根性與種種丑陋是不是還沒有被意識到,等等。在這個問題上,趙瑜表現(xiàn)了他特有的敏感與睿智,不在于他沒有附和普遍的認識,而在于他借助歷史的考察,對農民、對人們提出的忠告。他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往返之中,不斷地穿插今天與昨天的比對,以非常誠懇的敘事,揭示了土地并不等同于幸福。一個人口大國,均田以后每個農民獲得土地的份額很有限,土地能提供的不過是活著的保障。學界也有人主張“創(chuàng)造機會給農民”,根據(jù)《百里洲》的歷史,這種主張讓人難以茍同,把機會送到農民手上,只會培養(yǎng)農民的期待心理、懶惰心理。民國之前的百里洲很富饒,他們自強不息、吃苦耐勞,不停地積累,不停地發(fā)展壯大,完全靠自己,而且不見得苛捐雜稅比今天少。 

  下面的分析看上去是在說明富裕的真相,其實更是在揭示貧困的原因,是對如今島民的批評與勸說。 

  我們多年來的印象里,凡分析地主,必是殘酷地剝削貧雇農,收租院,水牢、欺男霸女,最輕也是個“半夜雞叫”;凡分析廠主、商人,必是奸詐無常,剝削工友,苛扣工資,延長工時,監(jiān)工手中棍,惡打小童工,最后逼得農民造反,工人罷工。這不僅僅是做為分析與描繪的宣傳版,而且當成革命的鐵定規(guī)律去認識,并以此來指導社會實踐。今天,我們似乎只能說,這種宣傳和指導,有些太絕對化了。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人與人的關系中,肯定有惡人,但從總體上看中國人當中能當?shù)贸商镏、老板、實業(yè)家、廠長和巨商者,應是那一地區(qū)的能人。他們普遍受過儒家傳統(tǒng)道德教育,修養(yǎng)水準要高于常人。他們同時是熱愛勞動勤奮謹嚴的一族。不可想象他們都是依靠暴富黑財而成功的。善與仁,是傳統(tǒng)道德中最有力量的品質。我們在對百里洲近代農商史的考察中,看到聽到的,大多數(shù)彌散著一層溫情脈脈的氣氛,透過這氣氛細看時,還是脈脈溫情的內容。(P36) 

  盡管我們有思想準備,知道以往的歷史文本存在失真,但我們還是驚訝《百里洲》的記錄,我們慶幸我們看到了這些真相,明白了田主、廠主的財富是以辛勤勞動從命運手里交換來的。第三章節(jié)以二十頁的篇幅,記錄了百里洲曾經是“金島銀碼頭”。言簡意賅的開篇詞把我們帶入那個輝煌年月,那是“世紀初興抗戰(zhàn)前,農商繁榮紅半天”。本章用大量的回憶講述了百里洲曾經有過的“無比繁華喧囂”。面對歷史,島民在真誠地回憶講述,趙瑜在深入地分析思考,尋找貧富之間的關系,發(fā)現(xiàn)沉積于歷史中的貧富倫理學。讀罷這一章,誰都會得出一個直接推理:財富為勤勞所得,也會有一個間接推理:貧窮是因為懶惰。畫出地主階級的“真面目”,趙瑜自有一片良苦用心,他希望人們能夠重新認識貧富問題,重新認識自己。他不忍心批評貧窮的農民兄弟,只是把道理點到為止——“天道酬勤”、“不勞動者不得食”。趙瑜希望農民振作起來,象父輩一樣憑借自己的努力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 

  費孝通在《江村經濟》對父老鄉(xiāng)親的期望是這樣一句話:“希望我的鄉(xiāng)親們通過自己辛勤勞動逐漸富裕起來”, “愿江村的鄉(xiāng)親們,繼續(xù)不斷從勞動中創(chuàng)造自己光輝的前途”。他所說的光輝前途應該就是我們所說的幸福生活。勞動創(chuàng)造一切,農民的幸福生活必須由農民自己的雙手來獲得。仍然講述著一個千古不變的致富之路。人類的全部發(fā)展史一直在反復證明著這一常識。 

  趙瑜勸說農民兄弟勤勞致富,實行起來并不簡單。因為人在本質上是貪圖安逸的,誰都想坐享其成,一夜暴富。所以才有孤島農人對財富的感慨,才有《百里洲》對貧富倫理的重新審視,今天的農民應該象六十年前百里洲大多數(shù)商人、地主、資本家一樣,用他們的精神獲得財富獲得幸福,挺胸抬頭做人。這是一個勤勞與懶惰誰勝誰負的問題,是等待救贖還是自我救贖的問題。不記得哪一位學者說過:資本主義有一個值得我們學習的優(yōu)點:貪婪而永不滿足,永不依靠別人(包括祖宗、父母),只依靠自己。 

  我們應該寫一部中國地主史。 

  趙瑜提醒我們一個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改革開放以來,為什么大量農民仍然不能擺脫窮困,而只有少數(shù)農民富裕呢?百里洲上世紀初的經濟狀況為什么比今日昌盛繁榮呢?為什么許多貧困縣還在年復一年地期待著政府與社會的扶貧,甚至有的地方已經消除了貧困,卻不愿放棄貧困縣的政治與經濟的待遇?這些問題,《百里洲》已經揭示得很透徹。缺乏父輩們那種自我拯救的強烈愿望,這才是貧窮真正的禍根。農民因為耕種的季節(jié)性、周期性,一年中有大量時間是農閑(北方有更多的農閑),還有的地方是自然條件比較差,無力回天又不思變革,于是無所事事、游手好閑,蹲墻根曬太陽,這是當代農民許多人的自畫像。挖苦農民嗎,似乎不應該。 

  建國三十年,大鍋飯和所有制,是滋長國貧民弱的土壤,也是怠惰的土壤。城市居民的進步,首先的就是觀念上的突破與解放,包括一些陳規(guī)陋習,城市人所以比農村人覺醒早,無非因為城市是天然的文化教育環(huán)境、競爭環(huán)境、商業(yè)環(huán)境,是一個上班下班的集體環(huán)境,計劃經濟的大鍋飯突圍之后,他們的自我適應能力比農民好。稍微留神就會看到,《百里洲》蘊藏的用意是促進農民的覺醒。誰來革百里洲貧窮的命?只有靠農民自己,而農民只有改變人性的弱點,建立自我救贖的牢固信念。首先是文化與精神的救贖,摒棄一切依賴思想,才是幸福的永久保證。 

  處在相同的條件下,人性都是一樣的,《百里洲》只是集中、極端、象征化地概括了中國農民的人性弱點。中國農民的貧窮歷史是幾千年造就的,與五百年前歐洲貧民不能放在一個天平上衡量,程度不同,歷史淵源不同,政治制度不同,這些方面可比性不大。但是,我要說的是共同的人性:普遍人的丑陋與窮苦人的缺陷,貧窮使人喪失尊嚴,貧窮使道德變成無稽之談,貧窮使社會的文明進步成為紙上談兵,貧窮讓人志短,等等,這些現(xiàn)象在全世界都是一樣的。有這個前提,我們就應該也可以透過歐洲的財富史得到一點啟示,人畢竟還有不甘墮落進取向上的一面。在當下,文化與知識能夠做也需要做的是,恰恰是關于貧富倫理的啟蒙。當窮人的生活富裕起來以后,其他方面的需要與提高也會自然獲得。這樣理解,我們才能認識到趙瑜的《百里洲》是一部良苦用心的力作,是一座思想教育的富礦,而農民的啟蒙教育就是其中的一個礦層。 

  毛澤東有一句名言“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那么,原義是指思想教育呢,還是讓農民接受文化教育提高素養(yǎng)呢?如果是前者,思想政治教育的結果很顯著,農民的思想日趨僵化、愚昧。如果是后者,那么實際上并沒能真正實施,沒有讓文化教育惠及農民,沒有讓具有文化的農民去爭取福祉。農民與文化似乎有一種永久、天然的絕緣,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貧窮的最大根源正是在這里。農村文盲的人口比例近年呈上升趨勢,這與六十多年革命風暴對農民的洗禮密切相關。一言以蔽之,農民對文化的鄙夷和不屑,是封建文化滲透進骨子里的基因,受到革命的一次次強化。 

  “斗爭形勢急切地需要敢喊敢殺敢造反敢扯破臉皮——敢于破壞舊秩序的人,需要窮則思變的激進分子,需要敢斗狠能打仗的干將。運動一來,知識分子也就幫著做個記錄什么的,口號都喊不響亮!(P256) 

  “白天干不了農活,又不敢摸黑走夜路,江濤滾滾,駕不得船,山路漫漫,攀不得崖,甚至不會說大話,不會說粗話,不會說胡話,更不會說假話,得,赤貧革命的性質決定了知識和知識分子的貶值,決定了理性精神的蒼白無奈,也決定了人性道德的不著邊際。”(同上) 

  這就是農民眼里的知識人,不是一直都在說“百無一用是文人”嗎,農民在接受革命洗禮的同時也在接受誤導,不斷地踐踏文化,結果是雙重的悲哀,愚昧加上人性扭曲,創(chuàng)傷更難修復。 

  中國的大革命多次培養(yǎng)并不斷強化這種價值觀:“農民腳上有牛屎,思想卻比知識分子干凈!薄栋倮镏蕖吩诿枋鲞@個現(xiàn)象的時候,講了一個農民怎樣表現(xiàn)他的聰明智慧,有個知識分子土改干部在貧雇農家扎根,不會翻塘挖泥,在北風呼嘯之中,一連數(shù)天,雇農教會了他。有趣的是,這雇農沒有培養(yǎng)成根子戶,卻跑到地主家烤火聊天評功擺好,扔下這位土改干部一個人在塘里給地主干活兒。這個笑談一直流傳至今,或許傳播者正是那個聰明的貧雇農自己,不只是當時得意,而且成為他一輩子的驕傲,甚至可能成為他教育后代聰明做人的一個素材;也許那個知識分子一輩子都不知道他的被愚弄,也許他還以為他的工作很成功,并且成為他一生中的一個小小成就。一個歷史故事,也是一個殘酷的笑話。 

  知識分子與農民的關系,在革命年代就打下了這樣的基礎,毛澤東一向站在農民一邊,把知識分子作為革命對象?陀^效果上,更促使了農民的盲目、無知。 

  鄙視與孤立知識分子,根子在革命那里,一個國家的大多數(shù)人對知識采取蔑視的態(tài)度,這個國家會好嗎?《百里洲》展示農民與知識分子關系的故事,也是中國到處都在發(fā)生的故事,建國后幾十年階級不斷的斗爭,實際上就是這種殘酷的繼續(xù),而這種延續(xù)又顯得非常自然,完全是中國應有的邏輯,應該的路向。革命轟轟烈烈,讓億萬農民興奮不已,實際上只是一次次充滿沉痛教訓的政治演練。原因很復雜,《百里洲》的結論是這樣的: 

  “中國歷史上悠久的原始共產主義思想,如《張魯傳》中推崇的五斗米教,還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均平傳統(tǒng),還有歷代農民揭竿而起、斬吃大戶的光輝榜樣作用,還有與儒家相對立的墨家‘官無常貴,民無常賤’思想,在民間演化為‘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的輪世主張,還有鄉(xiāng)村農舍‘桃花源’式的烏托邦之夢——這一切以土地為核心的千年大集成,在那一次土改中變得尤為現(xiàn)實,生動,鮮活,演變成為農民在一個時期內以暴力相殘殺的慣性!(P259) 

  與土地革命一樣,經濟改革如果 沒有讓農民獲得幸福,就不能證明是成功的。趙瑜探索的似乎是一個老話題,幾十年后它又成為一個新課題。我們感覺它的陳舊,因為趙瑜在歷史的夾縫里找到了它,我們感覺它新鮮,是因為它提供了一種新思維,讓農民自己拯救自己比任何一種救援都可靠。這是一個需要中國人全體突破的思想壁壘。 

  在趙瑜的精彩描述中,孤島成為一個宏大的象征體,這正是趙瑜敘述手法與以往的不同處。經作者的梳理與闡述,“百里洲”成為中國農民革命的象征,讓人一陣陣驚異,不由地跟著想象農民徹底革命以求幸福的良策。這無疑是一個永恒的大命題。百里洲數(shù)萬農民書寫了一部為土地的血色革命史,也是一部黑色幽默的三農史。《百里洲》站在農民的立場和角度,表達對整個中國農民的悲憫情懷。 

  歷史后遺癥,農民的內傷 

  內傷一。 

  我們從《百里洲》觀察到,土改運動的暴力,負面影響非常之大。反道德、反人道、反文化的理念,在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對億萬人民進行腐蝕與綁架。 

  趙瑜對暴力持有明確的批判立場。對歷史的研究與尊重,都是為了現(xiàn)實的需要。為此,他在《百里洲》中隨手記下幾起現(xiàn)代暴力事件。九十年代,作為《內陸1993》大型紀錄片的總導演、總策劃以及總撰稿,趙瑜一行當時在河北、河南采訪調查,正趕上共飲紅旗渠的冀、豫農民發(fā)生武裝爭水事件。民兵武裝派上了用場,河北人用大量炸藥炸開紅旗渠堤壩幾十米,爆炸聲“震懾三省”,淹沒河南良田無計,河南方面上千人,在土炮掩護下奮勇?lián)屝薜虊危颖狈矫姹阋酝僚谵Z擊阻止,那暴力的場面是“文革”武斗的再版。 

  當年的暴力是針對土地問題,今天的暴力對象是群眾或者政府。 

  暴力傳統(tǒng)在一代一代相傳,直到現(xiàn)在農民仍然普遍相信暴力的功效。五十多年里的革命教育強化了暴力的基因。正如一位老干部回憶百里洲革命那段歷史至今仍然激情澎湃,“對手在想方設法絞殺共產黨干部,共產黨政府怎么辦?殺!必須殺!”以這樣的情緒回憶當年,在百里洲是很普遍的情形。 

  現(xiàn)代暴力與暴力革命的歷史有一種上下文關系,是一種歷史的慣性,F(xiàn)代暴力現(xiàn)象在全國相當普遍,已經出現(xiàn)安全危機,我在百度上點擊“中國農民暴力”,相關詞條出現(xiàn)一千多個。我們已經知道在暴力革命之前,百里洲人對文化與文明的熱愛并不亞于今天,當?shù)氐奈幕逃涨鞍l(fā)達。美國的政治學家亨行廷頓說“暴力與識字率成反比。”沒有受到足夠的教育,不可能脫離愚昧。 

  暴力革命助長了農民依賴暴力的消極心理。民族的、政治的暴力行動,確曾推動過歷史,但是,暴力會使道德受到腐蝕。暴力革命使人的動物本性被激活,革命過后,暴力的種子便埋在人性深處,變態(tài)與英雄狂成為一種無意識,隨時都會讓他們啟用暴力,只需要合適的土壤與氣候。人們在崇尚暴力主義的時候,蔑視與背離人文主義是很必然的結果,反道德反文化的普遍存在,也就不足為怪了。 

  內傷二: 

  由于歷史一直對農民的扭曲,各種革命斗爭使農民喪失了土地上的那些美德與活力,即使把土地重新交給他們,他們也一時難以恢復原始的能力,無法有效地經營幸福。 

  就革命而言,它強有力地改變著他們的品性與心性,改變著他們的性格。不識字的農民太容易被蠱惑,許多有益的觀念慢慢被不知不覺地洗了出去,譬如人們靠勞動拯救自己的觀念,被革命創(chuàng)造幸福的理想掃除,傳統(tǒng)的勤謹自勉被暴富與仇富的心理所取代,在那個革命狂潮席卷的年代,每個農民都渴望著成為英雄,都希望一夜改變身份,過上革命所指引的“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生活。再譬如,在看到改革曙光的時候,便眼巴巴地等待著天上掉餡兒餅。總之,可以說,每一種革命都在激活他們的發(fā)財欲望,也在強化他們的懶惰本性。有史以來,農民就有過度依賴問題:古代農民依賴青天老爺與開明君主,近代農民依賴暴力革命,現(xiàn)代農民依賴政府與變革。總之,農民祖祖輩輩都希望過各式各樣的救世主來解救他們,降福給他們。思想與精神代代遺傳,使他們似乎一直都在期待著,又似乎什么想法都沒有。 

  歷經幾十年革命后的農民,更加在消沉中生活,革命后的農民沒有自信與活力,沒有激情與干勁,已經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狀態(tài)。 

  歷史的吊詭與真相 

  我們已經知道,《百里洲》探求農民幸福的全部內容,就是在力圖恢復歷史的原貌。這里所說的吊詭與真相,最重要的有四個方面。一、國共合作 及毛澤東在國民黨內的非凡表現(xiàn);二、土地暴力與改良主義哪個更好;三、民國時期的三農問題研究;四、民國前后的教育。這些歷史有一種讓我們比對的意義,真理就是在不斷地比對與反思中誕生出來的。 

  現(xiàn)在談論兩岸關系及與國民黨合作,已經是上上下下的熱點話題。整整六十年之后,2005年4月29日,國民黨名譽主席連戰(zhàn)同志踏上北京人民大會堂的紅地毯,接受共產黨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同志的親切會見,兩黨合作掀開新的一頁。全世界為之震動,此岸的中國人感受到一種政治的暖流。此時此刻回顧六十年前的歷史,會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看似巧合,實際是政治與歷史的敏感性,使趙瑜在一個歷史周期性的自然轉折中發(fā)現(xiàn)歷史材料的特殊的啟示,在連戰(zhàn)進京的兩年之前,2003年出版的《百里洲》對于六十年前的國共合作有詳實描述,那是一種鮮有人知的親密,雙方第一代領袖竟是這樣的關系: 

  武漢曾是革命的大軸心,兩黨的早期合作很扎實,軍事斗爭也發(fā)軔最早。兩黨喊出的口號都很一致,如“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打倒土豪劣紳!”“打倒貪官污吏!擁護三大政策——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工!”等等……他們一起創(chuàng)建黃埔軍校,一起發(fā)動農民運動,一起鏟除土豪劣紳貪官污吏,甚至還可以跨黨加入友黨。年輕的毛澤東就是在這一時期,在廣州擔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的。他們共同的理想是革命,雖然對革命的含意有著不盡相同的解釋。他們共同的敵人是新軍閥,這一點卻是驚人的一致,于是雙方將領聯(lián)合作戰(zhàn),成就了偉大的北伐。(P43) 

  想象固然改變不了既成的歷史,但有助于創(chuàng)造一個新歷史。 

  下面的記載,也是毛澤東鮮為人知的一段經歷—— 

  “1926年2月5日,國民黨選拔任命毛澤東為農民運動委員會委員。 

  各地著名的農民運動講習所,均以國共合作為主導創(chuàng)辦。毛澤東被任命為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所長;中共方面于1926年10月末,始任命毛澤東為農民運動委員會書記,在國民黨任命之后。 

  1926年11月下旬,毛澤東轉駐武昌都府堤41號,主辦國民黨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到次年3月中旬,國民黨二屆三中全會在漢口召開,毛澤東以該黨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身份出席。3月13日和14日,毛澤東與鄧演達、陳克文等,聯(lián)合向全場辦公《農民問題案》和《對農民宣言案》,16日在該黨全會得以通過。 這其中通過的各項關于農民革命的主張,與后來共產黨的一貫主張并沒有什么兩樣,有區(qū)別者只是在于斗爭的方法上!(P280) 

  在同一頁,毛澤東在國民黨多次會議上提出的報告,“內中推出的斗爭綱領已經浸染著暴力革命的濃重色彩,而未予通過,受到否決! 

  引文中說國共分歧在斗爭方法,一個主張土地改良,一個主張暴力革命。 

  一部作品,讓我們記住了它的故事,不能稱其為上品。如果它能讓我們產生聯(lián)想與思考,讓我們舉一反三,由此及彼,那它一定是有思想張力的上品之作,譬如《百里洲》。 

  這部作品一個大貢獻,就是對歷史文獻的挖掘與研究。趙瑜之前這些史料已經存在,長期封存,無人問津,趙瑜在這部作品里的大膽使用,與農民問題巧妙地揉在一起,往往出人意外地給讀者以啟發(fā)。它增添了《百里洲》大背景的復雜性與豐富性。我們希望能看到一部中國共產黨的信史,對于中國對于世界,都將是重要的。 

  歷史出現(xiàn)吊詭,簡直十分荒唐,沒有任何邏輯性。毛澤東最早關注農民問題,這也是他政治上的起步,國民黨任用他就是看中了他的這一才華與抱負(注意,毛對三農問題比我們看到的中國最早的三農問題學者都更早)。他離開國民黨之后,對于農民問題也一直沒有放松,研究了一輩子。但是,令人費解的是,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得到基本的解決。而成為現(xiàn)今政治家的艱巨而光榮的使命。 

  我們再來看一個基層人物的回顧,百里洲有一位資深國民黨員晏子為,他從國民黨在技江縣舉行的首次黨員代表大會說起: 

  黨部成立了……會議室里懸掛孫中山畫像,兩側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lián),橫額是“天下為公”。四壁墻上貼滿標語,主要是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鏟除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紳等等……和共產黨所做的工作差不多,都是發(fā)動群眾,發(fā)展組織,動搖舊的封建統(tǒng)治,兩黨之間正在合作中哩。(P45) 

  時間過去半個多世紀了,回憶仍然十分清晰、細膩、生動;鶎永习傩眨麄儾⒉幌M麅牲h交惡。 

  上世紀20到40年代,民國時期的動亂之中,那些真誠的學者,包括那些海歸派,帶回歐美田野調查的新方法,潛心研究農民生活、農村自治、農業(yè)發(fā)展問題,令人驚嘆與感動。今天的學術環(huán)境比過去好了許多,可是,在一個物質化的時代,除了評定職稱考碩士博士的需要,會有多少人自愿做這種無功利的學問呢?趙瑜毫不避諱民國年間非共產黨人的調研成果對后世的貢獻,按捺不住的一種興奮,他列數(shù)了大量國統(tǒng)區(qū)的研究成果,我也按捺不住對故人的敬意,或可視他們?yōu)榻裉鞂W者的精神標桿: 

  民國時期曾經大量出版了關于三農問題的著述,有些研究成果和論點至今仍被當代學者所倚重。如商務印書館連年印行的《中國經濟年鑒》,農業(yè)占極大比重;如《申報年鑒》和國民政府賑務處編印的《各省災情概況》;如銀行學會編印,朱思煌主編的《民國經濟史》;政務院30年代成立農村復興委員會,編有《諸省農村調查》大系列;朱其華1936年出版《中國農村經濟透視》;王均衡1941年發(fā)表《衛(wèi)河平原農耕與環(huán)境的相關性》;商務印書館1941年推出喬明啟編著《中國農村經濟學》;上海明智書局1929年印行馬羅立著《饑荒的中國》…… 

  部分書目:《中國農民離村問題》、《全國農戶離村統(tǒng)計》、《中國租佃制度之統(tǒng)計分析》、《中國各省的地租》、《各省農工雇傭習慣及需供狀況》、《南京棚戶家庭調查》、《農村社會學大綱》、《華北農村人口之結構與問題》;同時期發(fā)表許滌新著《農村破產聲中的農民生計問題》、《中國民食問題》、《漢中田賦研究》、《現(xiàn)代中國的土地問題》、《中國農村經濟關系及其特征》、《全國土地調查報告綱要》……(P278—279)。 

  這些著述,有的是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的研究,有的是政府農業(yè)委員會的調查,有的是政府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大量的是學者的成果。有的課題現(xiàn)在看仍然具有新鮮的感覺,看看當年學者們的思路與方法,我相信讀者也會有和我一樣的感動。 

  我們只知道共產黨領導農民進行土地革命,把土地從地主手中奪回來分給農民,不知道國民黨也重視土地改革,方法是贖買土地政策。暴力革命的正確性應該說在戰(zhàn)勝國民黨的同時已經得到證明,國民黨的土地改良直到敗退臺灣之后才得以成功,雖然異曲同工,卻為時晚矣。 

  人們說,歷史是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也是歷史的。這也是對趙瑜《百里洲》極好的注解。一切都已經成為昨天,今天的百里洲,讓趙瑜作何感想呢?他更多的是無盡的惆悵:“半個世紀過去了,怎么竟是這樣呢?夜宿百里洲劉巷鎮(zhèn),江濤依舊,街市卻冷。昔日‘馮口錢多,劉巷人多’之地,竟至夜無路燈,人稀車少之境。計劃經濟已盡散落,個體市場亦屬蕭條,國有碼頭荒廢坍塌,私人舟楫夜不通航,立堤四望,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商女尋遠郎,農家灶舍冰,官吏思調遷,百姓稀歌聲。每當趙瑜情不自禁地嘆問: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呢?胡世全就善意地提醒道:你看這滿墻的報表數(shù)字,還有發(fā)展經濟的標語口號,不是蠻好嗎?二人遂苦笑而眠。我們住在鎮(zhèn)上的招待所,窗外緊鄰淵堤。入夜以后,偶聞江上船笛聲,便想像船上滿載往返于重慶至武漢的游客們,正駛過了一段近代史上曾經無比繁華喧囂的江河! 

  再看教育。民國初年的百里洲,一派和平安定景象,孤島人的生活之所以還不錯,得益于教育,文明的首要指標也無疑是文化與教育,百里洲以及所在的枝江縣,曾經輝煌的文化教育很是了得: 

  晚清到民國初年,枝江地面上校館林立,形成了官辦書院、新式學堂、私塾、社學、義學、族學并舉的格局。宣統(tǒng)二年,該縣不僅出現(xiàn)了多所專業(yè)技能新學堂,而且還有正規(guī)的新式小學堂達47所,學生達到1879人。另有私塾115所,名氣高的塾館可招納慕名而至的學生逾百人,義學4所,免費招收貧寒子弟入校學習。民初即創(chuàng)建了幼稚園。在抗戰(zhàn)之前,江口鎮(zhèn)的一所小學即可招收近千名學生。居然建有標準化的一個足球場,兩個籃球場,兩個排球場,一個網球場,一個田徑場。 

  顯然,大革命之前,長江農人崇尚的并非暴力,相反,他們對文化教育才更有興趣呢?吹侥菚r候的教育狀況,我的第一感覺,這簡直是奢侈,簡直讓我們今天的教育無地自容。那是一百年前!公學私學兼有,有上面辦的也有地方辦的,還有不少免費招收貧寒子弟的義學,看上去都以公益為根本。雖然不叫希望學校,但是那樣的教育會讓中國充滿了希望。 

  《百里洲》挖掘出的一批歷史文獻,讓我震撼與感動。 

  是的,我們可以通過《百里洲》理解湖北人耿氣、大氣,今人如此,世代如此。孤島雖小,島民大度。外面的世界一直在擾亂著他們的日子,貧窮與富裕之間并沒有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們曾有過那么強烈的渴望與犧牲,但今天更多的是茫然與無奈。他們,正是中國農民的縮影。 

  春秋筆致,章回手法 

  篇首提到在夾縫里閱讀,意思就是春秋筆法,或微言大義或褒貶曲折,是趙瑜的一種聰明的發(fā)揮。我更贊賞趙瑜酣暢淋漓、直抒胸臆的寫法,并不情愿把他與所謂“春秋筆法”放在一起,只是借用一下古人這狡猾的概念,與章回的構架放在一起來分析,似比較相宜。 

  所謂春秋筆法,趙瑜過去用不著,F(xiàn)實題材可以開門見山,毋須拐彎抹角。在這部革命的紀實中卻不得不用它,也難為了一個率性正直的作家。雖然無可奈何,但它從另一面顯示出作家的智慧。用暗喻的、間接的、嵌入的寫法把思想與觀點顯現(xiàn)其中。 

  一、對中國農民人性的解剖與鞭笞,不時地給我們以沖擊。譬如農民忍耐性與暴力性的兩極化表現(xiàn),要么是長期的隱忍,要么是趁機會的瘋狂。我們分析到農民革命的動機問題,主體地位與社會末梢之間的關系,農民的依賴思想懶惰習性并不是作者直截了當?shù)卣故窘o我們的,需要我們稍微細致一點的閱讀。這無疑是農民人性的一大弱點,可以說也是長期貧困的原因之一。

  二、土地革命的質疑。如前所述,我們從不懷疑暴力土地革命的唯一性,現(xiàn)在來看,理論上還有改良一說。從效率和徹底性上看,暴力革命可以解決問題,從人性上看,改良主義保持了人性善良的一面,避免大量的傷亡,減少與克服人之間的仇恨,讓人性向美好的方面發(fā)展。 

  我很欣賞趙瑜這部著作的章回體,它的文學成功超越了以往任何一部!栋倮镏蕖房胺Q傳統(tǒng)意義上的章回結構,章回語言。語言尤為精致。《太行山斷裂》是章回體,《馬家軍調查》也是章回體,而《百里洲》的章回體大有新的氣象,更加圓熟。在敘事和語氣上更貼近中國傳統(tǒng)評書與小說,怵目驚心的歷史事件更加扣人心弦。特別是每個章節(jié)前的微妙微肖的開篇詞,讓我很欣賞,洗練,概括,承上啟下,非常完整的對仗,以及特有的節(jié)奏感,讀起來蕩氣回腸,百感交集。多以排比方式表述故事與思想的要害,文字的力量與動感讓人興奮。而與傳統(tǒng)小說相區(qū)別的是,它不單單是故事上下文的需要,還是對思想精華的提煉。下面是隨手拈來的第一章與第十章開篇: 

  乙亥大水史冊赫然,長嘆天災亦恨人禍。江南世代多魚米,沙洲一年兩洪荒。七月首淹洲民忍耐,貪堤紳留下性命,新垸虛筑再毀秋水,二茬糧盡沒汪洋;腐敗滌災難,絕望伴兇殺。彪形大漢頭里走,憤怒災民提刀來。朱翼芝自投牢獄保殘命,楊亞洲不舍田契刀下亡。鄂省堤防巨款,八次掠奪驚心。大火映南天,碎尸染碧水;自然災害疊加貧富沖突,農民暴力推演革命初瀾。 

  史冊彪彰湘楚尚武,當然豪強兩湖壯烈;雄俠游勇九路殺敵自立門戶,戰(zhàn)區(qū)政策人頭活虜槍贈兒郎。趙益之死守百里洲日軍挫敗,飛行員迫降淪陷區(qū)奇兵救出;張纘嚴明軍紀舍愛將,倭寇禮敬戰(zhàn)神畏忠魂;鄒大漢虎躍獄籠多創(chuàng)建,國五師官收義士少真情;戰(zhàn)時管制人在營中坐,國難商機利從江上來;賊侵孤島火焰萬丈,刀屠五載創(chuàng)痛彌深。珍奇野戰(zhàn)史,疏忘后來人。 

  一個大手筆的作家,無疑從一下筆就見真功夫,于是那老道而有力量的文字如泉水般汩汩涌來,浸洇全書。古典小說的詞性、句式、語氣、語速,無論對共產黨人,還是對惡霸無賴、綠林好漢、土匪流氓的描寫,煞是細致好看,充滿動感,充滿活力,還有滿溢的情感色彩,很有小說的文氣。優(yōu)美生動的文字俯拾即是: 

  “到了1940年6月里,牢墻獄外轟然傳來日軍空襲長江城鎮(zhèn)的爆炸聲,鄒大漢子明白,老子不滿30呢,重活此生的機會來了。彼時市面大亂,獄中警士盡已神不守舍,且與老鄒廝混得爛熟,早晚看管間便疏漏了正課。也說不定,獄警們暗中看好,讓這位大爺留下炸死,不如縱猛虎出山抗日殺賊。總是原因多多,當又一次空襲來臨時,不知怎的,鄒大漢子鎖鏈脫身,趁著開鍋一般的混局,光著膀子,越獄奔歸鄉(xiāng)里而去。”(p128) 

  “正議事間,有探子來報,稱國軍退往江南時,曾將幾十條步槍和多箱子彈沉入附近堰塘,不知誰家所留。鄒部人等聞言大喜:‘那便是給咱爺留下的賀禮,別人使得用得,咱們也便取得!’”(同上) 

  我們都能理解到作者的本意,甚至這樣的筆法,古老的章回語言體式,更給讀者以真歷史的滄桑感,比起《馬家軍調查》,從清末、民國寫到解放建國,畫出一幅百年歷史、政治、經濟,以及軍事地圖,合起來便是一幅人文地圖,為了歷史的縱深感,《百里洲》正適合這樣的編排。 

  在我們這樣一個經歷了漫長計劃經濟的國度,《百里洲》作為一部龐雜而又濃縮的文學報告,呈現(xiàn)歷史廣闊的同時濃縮歷史的精華。而書中最核心的部分是真相,是確鑿無疑,是無可辯駁。不能像我們糾正前人一樣讓后人明天再來糾正我們,而我們知道,作家的調查采訪, 有它的方法與技巧問題,趙瑜作為報告文學大家,我相信他的作家人格與文學魅力,他的調研方法,敏銳與膽識,思想與學養(yǎng),率真的文風,崇高的文學信念,都在成就他的《百里洲》。同時,我們不能不承認天時地利的潛在作用,基層農民和干部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大量歷史材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加之“湖北佬”的耿直性情,催生了《百里洲》如此豐富、厚重的文學和學術的果實。 

  結語 

  孤島終究是孤島,怎一個孤字了得,歷史地理已經決定了這里的孤苦伶仃。幸福生活是這里數(shù)萬島民的渴望,曾經革命如火如荼,而今邁步重頭開始,只是此革命不同彼革命也,這次應該是一場真正意義上改良“三農”的革命。不論《百里洲》還有多少深意,我愿意這樣理解農民與革命,革命與農民一言難盡的關系,這樣理解趙瑜對中國農民的祈愿。 

  犀利而溫暖,尖銳而柔和,這是怎樣的一種感動!在《百里洲》的細細品讀中,所獲難以名狀的深刻,那不是通常徑直而明了的深刻,而是一種深含的、彌散性的深刻,它來自革命的慘烈的正面,而它更來自其背后,那是看不見的刺痛,卻持久,難以言說——那興奮的過程與悲苦的結果。不是為目標的流血而是為它的消失的無奈,不是作為主體的價值而是作為末梢的無情。雖說歷史是過眼煙云,畢竟有煙云從我們眼前飛過,雖說歷史如同大雁飛過,它奮力的鳴叫畢竟讓我們仰望?梢愿杏X安慰的是,轉瞬即逝的煙云與鳴叫,終將被良知保存下來。 

  百里洲是江中孤島,倘若沒有人類的墾荒,可能早就被長江淹沒,人,是社會汪洋的孤島,只有不斷地改良自我,才能避免被汪洋吞沒。 

  我相信,《革命百里洲》的意義絕不止于當?shù),也不止于當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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