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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作者馮德英對讀書報憶舊

http://marskidz.com 2015年01月30日14:45 來源:中華讀書報 舒晉瑜

  網(wǎng)絡時代讀者心里的“三花”,江青眼中的“毒草”:

  《苦菜花》作者馮德英對讀書報憶舊

  馮德英,1935年12月出生于山東牟平縣(現(xiàn)乳山市)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6歲入解放區(qū)抗戰(zhàn)小學,9歲當兒童團長,1949年1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學員、報務員、電臺臺長、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1980年轉業(yè)回山東工作,歷任濟南市文聯(lián)主席、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等職。  

  1958年1月,他出版處女作長篇小說《苦菜花》,其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迎春花》、《山菊花》、《染血的土地》、《晴朗的天空》,《中短篇作品選集》,電影文學劇本《女飛行員》等,作品被譯為俄、日、英、朝、越、蒙、羅等多國文字出版。(照片由馮德英提供)

 

  早年寫《苦菜花》的時候,馮德英是把紙夾子放在膝蓋上用鉛筆寫;而到了90年代,他的寫作工具已經(jīng)換成電腦,他可以在鍵盤上熟練地用五筆輸入法寫作。平時,他也會上網(wǎng)瀏覽下信息,主要是想借此多了解下民情民意,收發(fā)郵件,幾乎不在網(wǎng)絡上看作品!拔铱次膶W作品,還是看書!瘪T德英說。

  雖年近八旬,他依然精神矍爍,鏡片后的雙目炯炯有神。

  “炯炯有神”這個詞有點俗,但是用在馮德英身上,最為貼切。電話接通后,他并不希望接受采訪,但因我自北京專程到了青島,他還是答應了見面。

  我從沒想過自殺這條路。我要看看烈士奮斗過的中國將變成什么樣子,我希望這個社會能真正走向光明。

  《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每一部作品后都帶著神話般的數(shù)字。單一部《苦菜花》,出版50年來已翻譯成十種文字暢銷1000萬冊。作為與楊益言、羅廣斌、曲波、金敬邁等同時期的重要作家,馮德英是他們當中最“年輕”的一位,當年他寫完《苦菜花》初稿時,還不滿20歲。

  20世紀80年代以來,馮德英又創(chuàng)作長篇三部曲《大地與鮮花》;進入21世紀后創(chuàng)作出了“煉獄中的天使”三部曲《天堂之約》、《地域之吻》和《人世之哀》(與阿真合作)。作品中,馮德英以深沉細膩的筆觸講述了一個二戰(zhàn)背景下的凄美絕倫的愛情故事,通過普通人的遭遇,揭示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心靈創(chuàng)傷。

  他告訴我,“三花”中,他自己比較滿意的是《山菊花》,因為較之先前的作品,各方面的準備和認識更為充分。

  我們的文藝作品是華麗模仿還是真正有藝術地創(chuàng)作?現(xiàn)在誰去深入生活,誰去考慮現(xiàn)實問題?為什么有些作家趨炎附利追求個人利益?體制有問題。

  1982年,《山菊花》被改編拍成電影,成為倪萍的成名作。

  莫言曾在《難忘那戴著口罩接吻的愛》中評價《苦菜花》:“我覺得,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對愛情的描寫最為成功、最少迂腐氣的還是《苦菜花》!蹦哉f,《苦菜花》在對殘酷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的兩性關系的描寫卓有建樹,其成就遠遠超過了同時代的作家。馮德英“確實把裝模做樣的紗幕戳出了一個窟窿。由于有了這些不同凡響的愛情描寫,《苦菜花》才成為了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蹦哉f,兩性描寫所達到的藝術高度,會成為衡量某一時期文學所達到的藝術水平的一個衡量標準。十七年中我們還有一部《苦菜花》,何況現(xiàn)在,何況將來。

  《苦菜花》原名叫《母親》

  讀書報:您是從什么時候萌發(fā)了寫作的念頭?

  馮德英:1950年春天,我參加人民解放軍的第二年,偶然看到一本封皮已經(jīng)被搓爛的《洋鐵桶的故事》。讀著讀著,我被書里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情節(jié)吸引住了。這是我接觸到的第一本小說,我這才知道,自己熟悉的生活能用來寫成一本書。從此我愛上了文學,如饑似渴地讀書。

  第一次開始練習寫作是在1952年,我把自身經(jīng)歷過和熟知的事情仿照小說的形式一頁頁記下來,一口氣好幾萬字。可是越寫越覺得自己水平太低,表達不出想要表現(xiàn)的事件和人物的本來面貌。但是思想上又放不下,一想起來心里就非常激動。之后的幾年,我壓抑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沖動,把大部分時間用于讀書和學習。直到1955年,我在執(zhí)行海防任務的間隙中,對著南海,把紙夾子放在膝蓋上,動筆寫這部長篇。

  讀書報:您之前并沒有其它作品,一出手就是長篇,而且非常成熟。《苦菜花》是在什么情況下出版的?

  馮德英:《苦菜花》是我的處女作,不僅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我發(fā)表的第一篇文學作品。我出生在山東昆崳山區(qū)的貧苦農(nóng)家,和其他窮人一樣受著地主和封建勢力的殘酷剝削和壓迫,當時震憾人心的英雄事跡遍處皆是。我雖然年幼,但是處在那樣的時代環(huán)境里,生長在被敵人稱為共產(chǎn)黨的“干部窩”、我黨干部謂之“招待所”的家庭里,我接觸和交往的干部和八路軍戰(zhàn)士很多,那些平凡樸素又崇高偉大的人民戰(zhàn)士的英雄事跡,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犊嗖嘶ā肪褪且赃@些真實的生活素材為基礎寫成的。

  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醞釀,1955年寫成初稿后,我寄到北京解放軍總政文化部,并給陳沂部長寫了一封信,希望得到指導。后來他批給解放軍文藝叢書編輯部,我很快收到他們的來信,說會及時把意見告訴我。但是之后因為反胡風引發(fā)的肅反運動拖了一年多。在反右運動前夕,才在編輯部的幫助下,完成了修改工作。1958年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

  讀書報:《苦菜花》的出版,在當時幾乎是一個事件,并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接見。

  馮德英:當時出版后一片歡迎,50年代那批作品,都是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的老作家寫的,比如馬烽、魏巍等,很多人以為我也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的。我當時回答讀者最多的是:你怎么那么小還有這么多生活,能夠寫出這樣的長篇小說?

  作家每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不同,我所在的昆崳山區(qū),在抗日戰(zhàn)爭中期基本成了根據(jù)地,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童年的印象比較深。這也是我為什么小說中基本上是以一個孩子的視角寫母親、寫抗日戰(zhàn)爭時期婦女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磨難積極參加到抗戰(zhàn)中來的緣故。

  讀書報:為什么那個年代很多人大致相同的經(jīng)歷,只有您寫出來了?

  馮德英:我9歲就參加抗日戰(zhàn)爭兒童團,只上了五年小學。但是我有一個癖好,就是喜歡聽民間故事,好動感情,也比較認真。20世紀50年代初文化大進軍時我在電臺工作,上了業(yè)余的初中,后來到同濟學校,慢慢將讀書和經(jīng)歷結合起來寫作——開始只是愛好,后來就變成追求。我只有一個思想,要寫就把整個經(jīng)歷寫出來。我感覺寫短的東西沒法表達完整,后來下決心寫了長篇。

  讀書報:寫得順手嗎?

  馮德英:寫得很慢。因為文化程度低,想寫的表達不出來。我反復地學,讀了很多書。雖然沒上大學,文科的東西包括社會發(fā)展史,歷史通史、中國通史都自學過,這方面的知識準備比較充分。我的信條是,讀書破萬卷,沒有做不到。寫作的過程也很曲折,部隊的工作很緊張,要執(zhí)行戰(zhàn)斗,我只能用業(yè)余時間寫,還要背著人,怕被別人指責不安心工作、好高騖遠。一開始創(chuàng)作,我就是想表達自己熟悉的生活,此后就一直沿著這個路走下來。

  讀書報:您的作品出版前的修改多嗎?

  馮德英:總政有個創(chuàng)作室,集中了一批優(yōu)秀的軍旅作家,有徐懷中、白樺、公劉、彭荊風等,王愿堅是我鄰居。我的責任編輯是楊昉,南京中央大學畢業(yè)的,水平很高。編輯部對我?guī)椭艽,他們給我提的意見,我也能很快消化。那時創(chuàng)作氛圍很好,我們之間的感情很深。

  當時我的初稿名叫《母親》,他們問我能否改個名字,因為已經(jīng)有高爾基的《母親》了。我考慮了幾天,小說里有關于苦菜花的描寫,含義也深,比較新鮮,就改成了《苦菜花》。修改的內(nèi)容主要是對原稿進行充實豐富,加強描寫和人物的刻畫。他們認為我描寫戰(zhàn)爭的復雜性寫得真實大膽。

  成名后想蓋茅草房

  讀書報:《苦菜花》使您一鳴驚人,給您帶來了什么?

  馮德英:我想回老家蓋個茅草房,和百姓生活在一起?晌沂钱敱,要服從命令。在部隊,我就是寫作。給我時間寫作是最幸福的事情!犊嗖嘶ā烦霭娴昧8000塊錢稿費,也是我第一筆稿費,我全部捐給了軍烈屬。

  讀書報:那時您創(chuàng)作勢頭很好,因為第二年就完成了長篇小說《迎春花》。

  馮德英:《迎春花》的寫作只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新華書店征訂要100萬冊,但是紙張緊缺,只好先印40萬冊。出版后,這部作品引起了爭議,有一種批評,認為我的書在男女兩性關系的描寫上,有嚴重的自然主義傾向,失于色情,有副作用。

  讀書報:《山菊花》(上、下集)曾獲解放文藝出版社首屆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聽說這部作品的出版最為命運多舛?

  馮德英:1963年我寫完《山菊花》上冊,空軍政治部副主任王靜敏看了后說感人肺腑,可是編輯說寫得太悲慘,要求改。我說改的話干脆不發(fā),結果書稿在文革前被抄。其實我的小說不是寫過了,而是沒寫夠。我是想告訴人們,生活是怎么來的——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的鄰居在抗戰(zhàn)時期把兩個兒子送上戰(zhàn)場,兒子們一直沒有音信,老人最后上吊自殺。我聽到這消息一天沒吃飯,寫了一百多行的詩,后來在肅反時被搜出來好一頓挨整。

  直到1972年,我從貴陽空軍五七干;氐奖本┑却皬筒椤甭鋵嵳,單位里一位秘書同志告訴我,在機關堆放雜物的屋子里,有一包像是稿子的東西,不知是不是我的。我一看熟悉的白布舊包裹,淚水奪眶而出。

  讀書報: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您怎么評價“三花”?

  馮德英:寫成什么樣就算什么樣吧!作家和作品都是有時代的局限性,我也很不滿意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些寫得太簡單了些,生活比小說更復雜。但是基本反映了當時的時代,反映了當時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任何作品,所以有生命力,是因為有審美價值,能夠推動人類文明進步。

  文革時江青點名批評寫了《迎春花》的作者,將“三花”判定為宣揚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階級斗爭調(diào)和論、革命戰(zhàn)爭恐怖的和平主義、愛情至上以及有黃色毒素描寫的三株大毒草,成為禁書。我也被戴上了文藝黑線的代表人物、修正主義者、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對江青發(fā)了不少牢騷,在文革期間受了很大災難。濟南軍區(qū)、廣州軍區(qū)有三個文化部長都自殺了,我父親也是文革中在哈爾濱自殺的,我當時在北京,還不能去見他。我從沒想過自殺這條路。我要看看烈士奮斗過的中國將變成什么樣子,我希望這個社會能真正走向光明。

  有一位河北大學的教授搞比較文學評論,拿莫言的《紅高梁》和《苦菜花》作對比,比較《豐乳肥臀》和《苦菜花》中的兩個母親。不論從風格還是其它方面,兩個母親沒有可比性。但是《紅高梁》我看了后是基本肯 定的。

  不違背良心寫東西

  讀書報:《霧鎖寒冬》(馮德英策劃、阿真執(zhí)筆)是怎樣一部作品?怎么想起來自己創(chuàng)作一個劇本?

  馮德英:這些年我對反映戰(zhàn)爭的影視劇不滿意,一是假,二是胡編亂造,不嚴肅。我不大接受利益驅使改編影視劇,追求收視率也能理解,但要符合那個時代的基本要求。我希望能從生活出發(fā),認真寫一寫。后來這幾年,我寫了電視劇本《霧鎖寒冬》。這部作品反映膠東地區(qū)抗日戰(zhàn)爭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的發(fā)展過程,寫出了各階層人民群眾艱苦卓絕的斗爭。

  讀書報:您對家鄉(xiāng)的感情特別深厚,很多作品都是以家鄉(xiāng)為藍本。

  馮德英:我很小的時候離開家鄉(xiāng)到部隊,但是家鄉(xiāng)給了我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原料。我有幸生活在那片烈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在我看來,那里滿眼都是烈士墓。所以每次回膠東,無論是不是清明節(jié),我都趕去看看。身處順境時,我想到的是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想到離家時父母的叮囑;身處逆境時,更想到家鄉(xiāng)父老的期待,心里就充滿希望。我受文藝復興的影響很大,骨子里的人文思想很強烈,創(chuàng)作時總懷著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對苦難鄉(xiāng)親的同情,對各種反動勢力的痛恨。1980年我想法回到山東工作,就是為了能時時刻刻接觸家鄉(xiāng)的土地、天空,常聽聽鄉(xiāng)音。

  讀書報:您對當下關于抗戰(zhàn)題材的影視劇有何看法?

  馮德英:我們現(xiàn)在寫的反映戰(zhàn)爭的作品太脫離生活。文藝作品不能當成單純的宣傳品,也不能違背歷史胡編亂造。有些作品老同志看了不滿意,明明是老八路開辟的戰(zhàn)場,寫成土匪。反修時召開的文藝工作會議上,作家草明說,作家要有良心。大家聽了都笑。草明的話在當時不合時宜。但是現(xiàn)在看,不光作家,做人也要講良心。作為一個作家,要有自己的是非判斷,要有自己的立場,應該重視歷史,重視自己出生的土地,不能隨便丑化歪曲她。

  讀書報:我們一直沒有經(jīng)典的戰(zhàn)爭題材作品。您怎么看?

  馮德英:對蘇東坡這樣的大文豪留下來的文化傳統(tǒng)繼承得太少。我們那個時期的作品,方向是正確的,真實反映了時代,但遠遠不夠豐富不夠深刻。像蘇聯(lián)的《第四十一》等,我們現(xiàn)在還是寫不出來。我們的文藝作品是華麗模仿還是真正有藝術地創(chuàng)作?現(xiàn)在誰去深入生活,誰去考慮現(xiàn)實問題?為什么有些作家趨炎附利追求個人利益?大家不滿意現(xiàn)狀,但這不是群眾造成的,是體制有問題。

  讀書報:《霧鎖寒冬》是不是一部與時俱進的作品?

  馮德英:我從小跟著母親反掃蕩,對戰(zhàn)爭深惡痛絕。為什么我們在艱苦的戰(zhàn)爭中能堅持下來,我不寫英雄壯舉,而是想通過《霧鎖寒冬》挖掘人性的復雜性。

  我不是鋒芒畢露,但我不違背自己的良心寫東西。文藝創(chuàng)作應該提倡有骨氣。過去魯迅是我最崇拜的作家,最近我在看蘇東坡。古代有些文人當官不成,多發(fā)牢騷,蘇東坡和百姓骨子里結合在一起,很多名利都置身度外,不為權勢折腰。我希望能真正像蘇東坡一樣百折不屈,到哪都是為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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