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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肯:權力和暴力都是文學的母題

http://marskidz.com 2015年02月19日02:36 來源:鳳凰網(wǎng)文化 于一爽

  寧肯說:我要用文學去試探權力的邊界和對人的異化。小說從主人公失去權力后的逃亡生活開始一步步展開,權力就像愛情和暴力一樣都成了文學非常重要的母題。

  導語:國企老總杜遠方在逃亡中,帶著巨款,來到濱海小鎮(zhèn),作為陌生的房客,住在了小鎮(zhèn)上一所小學的女教師家中。兩人會發(fā)生什么?怎么發(fā)生?

  幾乎在杜遠方逃亡的同時,得到過杜遠方資助的省一把手大秘居延澤被調(diào)查,審訊地在一片廢棄的廠區(qū),類似北京798藝術區(qū)一個藝術工作室,白色藝術家施展最前沿的色彩學試圖讓大秘開口。

  小說敘述者“我”從小理的理想是住在圖書館,中年以后其書齋已相當一個小圖書館。某天“我”在一個朋友勸說下來到看守所的死囚牢,當了一名臨終關懷志愿者――在“我”這里是另一種圖書館。但是勸他來這兒的朋友竟然也成為囚犯。

  這是著名作家寧肯《三個三重奏》中的主要情節(jié),他說:我要用文學去試探權力的邊界和對人的異化。小說從主人公失去權力后的逃亡生活開始一步步展開,在這展開的過程中,權力就像愛情和暴力一樣都成了文學非常重要的母題。寧肯表示:我就是要讓所有人在逃亡過程中完成了人格的“清場”,只有政治才可以讓人性更集中展現(xiàn)。

  以下為對話實錄:

  最好的日常生活是失去權力后的逃亡過程

  鳳凰網(wǎng)文化:這么多人的關系,你最開始的生出來的是哪條線,杜遠方和敏芬還是什么,就是這個人物在哪一個瞬間你覺得需要他出場來表達這個結構?

  寧肯:并不是一開始就是三個分層作戰(zhàn)的結構,最初就是杜遠方和敏芬的這一段,然后也想到了居延澤和杜遠方的這一塊,但完全沒想清楚怎么寫。

  鳳凰網(wǎng)文化:就是一個男人面對感情和權力的兩條線。

  寧肯:對,我感興趣的就是一個貪官或者一個腐敗分子,他突然離開了他的權力場,他在逃亡過程中的貪官腐敗、權力這樣的一個問題。社會上愈演愈烈,一個純文學作家完全把它讓位給通俗作家,這是不對的。

  鳳凰網(wǎng)文化:就是要面對它,但是怎么面對和面對什么問題。

  寧肯:他先要追逐權力,獲得支配權,進入權力結構,通常套路是這樣,我不想寫這個。官場的東西是一個權力的問題,權力不僅僅體現(xiàn)在官場上,他在官場上養(yǎng)成的權力的習慣之后,在日常生活中是怎么表現(xiàn)的,我覺得這是純文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根源。最好的日常生活就是一個逃亡過程,他失去權力之后。

  愛情、權力、暴力都是文學非常重要的母題

  鳳凰網(wǎng)文化:接著說杜遠方這種人物怎么慢慢出現(xiàn)。

  寧肯:其實他并不是最先出現(xiàn)的,最先出現(xiàn)的是居延澤。他有于連的一面,但他生活的那個年代除了當官還可以讀書讀研,至少是兩個價值選擇,他不完全是于連那種人。

  鳳凰網(wǎng)文化:其實可能中國沒有產(chǎn)生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可能只是對某些類型的人物的一種套用。

  寧肯:對,套用,我覺得社會沒有到完全是于連那種人。其實于連這個人本身就有勵志的因素,他崇尚個人奮斗。但是到底怎么入手,我就想到了用審判。但是太單一了,就想領他上當?shù)娜耸钦l,我發(fā)現(xiàn)應該從杜遠方寫起,才有了杜遠方和敏芬這個構思。

  鳳凰網(wǎng)文化:居延澤是一個80年代讀大學的人,會不會有寧肯,或者是寧肯同學的影子?還是只是因為想到權力,于是憑空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人物?

  寧肯: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首先還是現(xiàn)實中刺激了我。有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不恨這東西本身了,我就開始恨自己了,就說你文學有沒有能力面對這種東西,我覺得對我提出了挑戰(zhàn)。

  鳳凰網(wǎng)文化:他在源頭上肅清了一個問題,純文學一定要面對權力這種社會現(xiàn)實;另一方面不是像一般的通俗作家來面對。

  寧肯:我覺得李真是一個特別典型的通過秘書上升為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這種人在當下絕對是一個代表,我們怎么面對他。但直接寫李真不行,腐敗是一個太近太俗的東西,文學應該跟現(xiàn)實保持一點距離。腐敗背后的東西是權力,權力就不近了。權力是人類很核心的一個東西,愛情、權力、暴力,都是文學非常重要的主題。

  鳳凰網(wǎng)文化:永遠不會有人懲罰權力,就是你進入一個體系內(nèi),你只是跟隨著做,做錯了就要受到懲罰,可沒有人追究其他。

  寧肯:權力它本身成為一個機器了,帶有一種必然性,這種必然性恰恰是它的通俗性,如果直接進入它的必然性,那就變成一種模式化的東西了。官場小說就是一步一步的鏈條,要是進入它的話語邏輯就麻煩了,其實作者本身也隨時有危險掉進這種邏輯里。他一旦成為秘書之后,這部小說就快結束了,就是他怎么貪的污,怎么進權力結構,怎么為自己滿足服務,怎么回報,這塊恰恰是通俗小說的。

  清場是一種自我人格的完成

  鳳凰網(wǎng)文化:寧肯接著說,從居延澤想到了杜遠方然后呢?

  寧肯:對這個東西不能直取,我要取這種韻味,先從杜遠方寫起,把教父這個情況立足。

  鳳凰網(wǎng)文化:所以很多鋪排其實是有心思的,猛一看真的會覺得杜遠方是徹徹底底的主角,但他不是你放以最大同情和猶豫的一個人可能。

  寧肯:實際上我真正的核心肯定還是居延澤,因為居延澤身上的歷史脈絡更清楚。他是有可能走上另外一條路的,但是為什么沒有走成,這就是我們時代的變遷。

  鳳凰網(wǎng)文化:所以杜遠方可能更酷,他一出現(xiàn)就是一個擁有強大權力背景的人,他不質疑自己的背景,他享受背景,也享受這種后果。

  寧肯:對,從他一開始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是一個逃亡者了,但是逃亡的背后有著巨大的成功,巨大的滿足感,他享受他自己。

  鳳凰網(wǎng)文化:或者說杜遠方其實是一個完成式的居延澤,他是完成的,而居延澤有一種發(fā)展的脈絡。

  寧肯:兩個人實際上都在內(nèi)心對自己進行了一個清場,清場是一個很專業(yè)的詞,實際上是1989年的詞。杜遠方的清場是一種隱喻式的,他在1982年愛上了李離,想跟他老婆離婚。他已經(jīng)基本上跟老婆達成協(xié)議了,但是他老婆突然癱瘓,他無法放棄他的老婆,這個婚離不成了,他只能殺死自己的內(nèi)心的一些東西,也就是說他采取了一種暴力的方式,對自己內(nèi)心進行了清理,對愛進行了清場。

  鳳凰網(wǎng)文化:但是為什么居延澤會走向這條路,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機關。

  寧肯:整個中國真的是1989清了個零,但是杜遠方在更早,他很早就完成了一個非常的自我,后來居延澤也完成了。

  鳳凰網(wǎng)文化:寫的時候沒考慮宿命,但是讀會覺得所有人都似乎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寧肯:對。因為它是倒敘,它不是一個我們希望中的故事型小說,我們覺得最好的故事型就是出乎意外,但是更高一層就是首先把結果告訴你。重要的是它怎么成為了必然,它揭示的過程,過程中的每個細節(jié)。比如他在第一次見到杜遠方時的心態(tài),第二次又是另一種心態(tài)。包括杜遠方故意設計出來他跟李離那種情緒,曖昧的牽扯,他想流露給你我跟她的關系。

  要想讓一個人有欲望,就先禁止他

  鳳凰網(wǎng)文化:你說權力不是春藥不是性。

  寧肯:毛澤東說權力是最好的春藥。

  鳳凰網(wǎng)文化:但是某種意義上那種極端的東西不是簡單的性本身,為什么杜遠方會是這種方式。

  寧肯:他在官場上失去了權力,他開始逃亡,實際他在敏芬身上仍然在演繹著自己日常生活中的權力模式。他覺得對一個女人的征服,如果沒有支配的東西,那就不算是最合理的支配,我一定要讓你干不愿干的事。

  鳳凰網(wǎng)文化:他知道界限在哪兒,他也知道法律在哪兒,但是他觸犯之后有種超越界限快感。

  寧肯:對。他一方面恐懼那個東西,但另一方面人恐懼的東西又希望得到了。

  鳳凰網(wǎng)文化:比如說一個很有欲望的人,壓制只能讓他更膨脹。

  寧肯:所謂伊甸園的禁果,與其說是禁欲,不如說它是一個誘惑。你要想讓一個人有欲望,就先禁止他,他禁止他,他才會真正的有體會,沒有禁止就沒有真正的意義。

  鳳凰網(wǎng)文化:禁止其實就是一種提示。

  表現(xiàn)罪惡的完美性只能用完美

  鳳凰網(wǎng)文化:開頭鮑德里亞《完美的罪行》,有些罪行就在于他完美,為什么是這個東西?

  寧肯:它里面有一種思辨的東西,因為他和罪行有關,你只能用完美。他這個罪行并不是現(xiàn)實中真正的罪行,是形容消費社會的。在中國這種體制、這種特點下,罪行具有了完美性,這種完美是另外一種反法的。無數(shù)人把非常完美的東西打成了他的罪行,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處。那么你要想表現(xiàn)出這種罪惡的完美性來,你只能用完美。你也要用完美對完美,才能夠懲罰這個罪行,才能揭示問題的深刻性。

  鳳凰網(wǎng)文化:在感性的層面,它真的是一個統(tǒng)攝,一下就比那些官場小說寫的精英了。

  寧肯:我覺得他正好就是為我寫的,在題記里就已經(jīng)把這個小說和官場小說分開了。

  在中國虛無就是一種根本性的哲學

  寧肯:小曾問我小說中的思辨色彩從哪里來的。這個東西雖然特別世俗,但還是帶有思辨的色彩、個人的特點。

  鳳凰網(wǎng)文化:杜遠方輕易不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思考里,但是他一旦沉浸在里面,他對自己的存在也不是沒有感觸的,他本身就是一個有思辨色彩的人。

  寧肯:他們都屬于高智商犯罪,年輕的時候甚至不乏富有理想的人。他們對罪惡非常清晰,他是帶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態(tài)度,這些事情我干就干了,被發(fā)現(xiàn)算我倒霉。所以既然有高智商的犯罪,我愿意去考察他們的思辨,他們身上的那種秩序,那種哲學性。

  鳳凰網(wǎng)文化:而且權力可以賦予一個人很多很優(yōu)良的品質。

  寧肯:當然了權力絕對能夠賦予人很多。這個人不去貪污的話,那絕對是完美的。

  鳳凰網(wǎng)文化:但是他甚至愿意毀了自己,這一點更好,他愿意變成這鏈條上的一部分。

  寧肯:理性的佛教對中國人的世界觀的影響,就是最大的虛無。而且虛無的非常完美,再完美的事物也要坍塌,再絢麗我也要走向死亡。如果說一個人有終極的話,他們的終極都是非常復雜的,這是他們的共同點。

  鳳凰網(wǎng)文化:事實上它是虛無的,一個人的生命最終是要消失的。你為什么把李離擠牛奶作為一個結尾。

  寧肯:對,其實擠牛奶是最接近李離本質的;仡櫪铍x的一生,她最動人的地方就是她擠牛奶的地方。

  鳳凰網(wǎng)文化:而且她其實什么也沒有做錯,她只是被選中。比如說小時候看《辛德勒的名單》,德國人槍殺猶太人,隨便殺掉一個人,沒有原因。

  寧肯:和西方表達的那種虛無不一樣,中國的虛無可能真是受菩薩影響太深了。而且這種虛無和啟蒙的精神,和人道主義是相反的,所以佛教才能和儒教結合的那么好,所以中國人動不動就沒有底線,就是因為都活在這種虛無里。

  80年代有理想,哪怕是運用權力去實現(xiàn)

  鳳凰網(wǎng)文化:講講《周易》,你有沒有一些設計在里面?

  寧肯:實際上80年代這塊的設計并不是開始就有,一開始我先寫了杜遠方這條線,然后居延澤這條線,然后這兩個中間加了一點點注釋的東西,但是注釋里面一開始沒有80年代。

  鳳凰網(wǎng)文化:對,而且他們確定自己命運的那個時機,可能正好是你也可能用天真爛漫,但是人物的狀態(tài)是不一樣的。

  寧肯:劉挺寫過一篇關于《三個三重奏》的評論,一切從1980年開始,就說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包括精神問題,包括杜遠方的問題、居延澤的問題,都始于80年代。

  鳳凰網(wǎng)文化:總覺得這個時代對80年代談的太多了,但是可能你覺得還不夠?

  寧肯:對,我覺得是把80年代理想化了、烏托邦化了, 就像我們對民國一樣。但是我要反駁這個事情,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80年代的問題。

  鳳凰網(wǎng)文化:他最好的時候也是他滋生細菌的時候。

  寧肯:他最好時候的核心問題就是權力,比如說齊庭在旅行路上見義勇為,多么理想化,但如果沒有李離的特殊身份,這個問題絕對解決不了,他們會被當時的警察給拘留或者就法辦。但正因為李離的特殊家庭背景,權力很快就嗅到了李離身上通天的東西,馬上就把他們放行了。實際上起決定作用的還是權力,沒有權力就實現(xiàn)不了理想化。

  鳳凰網(wǎng)文化:大家可能是為了反駁某種東西而去加強這個時代,但其實不是真相。

  寧肯:完全不是真相。80年代確確實實有理想,哪怕是運用權力去實現(xiàn)理想。還有一個細節(jié)和性與愛都有關系,居延澤和楊修去參加一個特殊的秘密舞會,為什么沒有發(fā)生性關系?因為兩人都處在權力的鏈條上,同類人最容易用權力二字來看待對方。因為你是我的下級,等級意識導致了他和楊修在那時候沒有發(fā)生關系。

  鳳凰網(wǎng)文化:所以說權力有時候是很迷人的。

  寧肯:我還寫了80的電影,《日瓦戈醫(yī)生》,《紅與黑》,《非凡的艾瑪》等,80年代是一個饑渴的年代。80年代確實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年代,一方面禁錮的跟朝鮮似的,另一方面開放的全是精華,所以造成了這一代人極其特殊的東西。你像他兩次投奔杜遠方,第一次是理想戰(zhàn)勝了愛情,就是兩個價值觀,第一次是那個價值觀勝了。

  鳳凰網(wǎng)文化:我很怕文學的控訴,比如說大陸很多人認為龍應臺好,至少在我們這邊來講他政治正確。

  寧肯:龍應臺知道這個人但是沒有深入閱讀過,因為知道她的框架,大體她的這種價值觀我也會贊同,但是我們吃不著這個東西,所以也就不看了。

  愛情本身也是一個政治學

  鳳凰網(wǎng)文化:聊聊宗教,為什么杜遠方要說《易經(jīng)》?

  寧肯:首先他本身有這個要求,他是一個逃亡者,他要預知自己的命運,這就和《易經(jīng)》聯(lián)系起來了,易經(jīng)就是算卦的,占卜未來。再一個就是《易經(jīng)》的特點,它是最通俗和最晦澀的結合。其實他喜歡《易經(jīng)》也有反諷的味道,因為《易經(jīng)》本身就具有反諷的的特點,我們承認它科學的一面,也承認它有顛覆自己的東西,這和現(xiàn)代性、和杜遠方身上的東西是吻合的。

  鳳凰網(wǎng)文化:每個人都對命運有很粗暴的理解,比如說權力,其實權力說到底是一個欲望,欲望又是一個很古老的話題。

  寧肯:因為這個東西它是常青的,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去重新闡釋它。托爾斯泰說文學就是兩大主題,戰(zhàn)爭和淫亂,他把愛情定義為淫亂。

  鳳凰網(wǎng)文化:因為文學牽涉到人最基本的東西,它可以一直被寫。

  寧肯:而且這兩個東西是文學的本體,什么時候你想表達,哪怕反映一個時代,史詩也好,都是為欲望服務的。證明你的權利也好,全國歷史也好,是你重新發(fā)動的欲望,重新發(fā)現(xiàn)的權力,而不是通過已有的又寫出了這段歷史。

  鳳凰網(wǎng)文化:對,但是其他東西都是材料,你甚至可以用比政治更大的材料去寫。

  寧肯:我曾經(jīng)說《美國往事》用黑社會做了一道菜,做出來的不是黑社會,而是《美國往事》。它在那樣的一個框架里面改出人性了,我覺得人道主義是西方人非常牛的一個東西,人就是主體,歷史、政治對文學而言都是次要的。

  鳳凰網(wǎng)文化:男女其實有很多關系,比如說互相戰(zhàn)斗的關系,互相利用的關系,因為利用我們甚至產(chǎn)生了類似愛情的東西。這個東西很復雜,很好看。

  寧肯:是,它是雙向的,愛情本身也是一個政治學,它需要一些政治上的因素。反過來有時候政治的東西,你站在那又產(chǎn)生愛情。按理說那么骯臟的東西,它可以產(chǎn)生非常純潔的東西,純潔的東西最后也由骯臟的東西去使用。

  80年代是一面鏡子 映照出我們現(xiàn)在

  鳳凰網(wǎng)文化: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聊到文本的問題。你當時可以選擇不寫這個文本,為什么一定是這種?

  寧肯:魯太光寫了一篇評論,因為我這小說里一開始寫到很多鏡子,圖書館包括地下,他說注釋相當于小說里一種真正的鏡子,80年代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現(xiàn)在。

  鳳凰網(wǎng)文化: 80年代的文本是一個背景,有這個大背景才會走出杜遠方和居延澤。

  寧肯:對,它是一個縱深,就像一個舞臺,有背景和沒背景的區(qū)別很大。

  鳳凰網(wǎng)文化:注釋給了作者抽離出來駕馭小說的可能性。敘述空間可以操縱和收縮,但是這個操縱本身就像一個導演。80年代增強了這種可能性,讓他像在舞臺上一樣哭和笑,其實就是一種操縱空間。

  寧肯:就是他對杜遠方、敏芬和居延澤還起一個調(diào)度作用。他的場景包括說話方式都是舞臺腔,好像不完全符合真實的狀況。但有一個年輕的批評家叫楊慶祥認為這恰恰是寧肯小說的古代性。他說原來的文藝作品是古代性和現(xiàn)代性各占一半,過去的東西有傳奇性質有舞臺,和生活既聯(lián)系又超越,后來現(xiàn)代主義就把古代性給驅逐了。

  鳳凰網(wǎng)文化:如果沒有80年代作為背景,就有這么個問題:為什么這些人說話跟我們的生活的是有區(qū)別的,為什么是有距離的?

  寧肯:它是完整的和封閉空間是一種舞臺,舞臺本身就是封閉的。

  鳳凰網(wǎng)文化:也會有這樣的作家,表達自己對社會現(xiàn)象和制度的期望,甚至表達得很有思辨色彩,主要區(qū)別的是這類作家的思辨色彩。

  寧肯:我的思辨可能更多停留在語言本身,比如說薩特和加繆的爭論,薩特寫過一個叫《答加繆書》。他說我們接近的東西很多,分歧的東西很少,但這少仍然顯得太多。他指出了一種非常真實的兩人關系的核心。

  鳳凰網(wǎng)文化:他不是對社會關系的思考,而是對真相的洞察,還有一個就是他的語言,這是他的思辨色彩的根本。

  寧肯:我這個思辨是基于人性的。所有東西還是人是本體,人爆發(fā)了問題但又超越問題。我的閱讀經(jīng)常是類似的話,讓我對人又前進了一步,著迷以后會形成反射。我現(xiàn)在還堅持的原因可能更為本質性,人總要找到一個體現(xiàn)自己還活著,或者活的更有滋味的東西。

  一個掌握真理的人是不具備歷史觀的

  鳳凰網(wǎng)文化:其實你文章中也會寫到這,比如說一個人跟時代太近,他可能就跟不上自己。

  寧肯:對,我也寫到人和歷史的關系,一定要和歷史有些距離,如果歷史是什么你就是什么,那你實際上仍然沒有自我,仍然是集體無意識。

  鳳凰網(wǎng)文化:當作家寫作進入歷史邏輯的時候,就完全喪失生命力。

  寧肯:對,很多作家把歷史作為一種至高無上的東西,或者說他把史詩給理解為歷史,是很可怕的,你看到海子后來絕望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寫一部史詩。他覺得要沒有歷史,他這人就是不偉大。

  鳳凰網(wǎng)文化:文學概念太高了,其實每一筆詩都是歷史。為什么越往后的人更沒希望,歷史變成什么樣,政治變成什么樣,我真的不關心。

  寧肯:其實年輕人都是反歷史。他來到這個世上,生活了20年,見過了足夠自己的歷史,我之外的歷史那么雄厚,我有什么必要非得去理解?偉岸他說我自己是一種眼中無歷史,心中無怨恨的人,一線擊中了我年輕時那種情懷,我們心中太有歷史,有太多的怨恨,這成為了我們的包袱。

  鳳凰網(wǎng)文化:我這代人,或者是我往下的一代人在流行的那種文化里面活的更舒服。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寧肯:我們都說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早早就被斷裂了,包括五四。但事實上70后這幫人感受了一個更可怕的結束,那就是中國真正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結束。鄉(xiāng)村或者小城鎮(zhèn)的那種生活的穩(wěn)定感,幾乎不變的生活節(jié)奏,傳統(tǒng),完全離我們而去。我們這些人還會依戀一些什么東西,原因就在那。從過來人的角度講,我還是尊重這種拒絕歷史的東西,盡管我現(xiàn)在這么呼吁歷史感。80年代反歷史的有一個特別大的優(yōu)越就是太荒謬了,所以反80年代這種人,摧枯拉朽喊的特別的痛苦。

  鳳凰網(wǎng)文化:就是他有一個假想敵,這個假想敵其實已經(jīng)摧枯拉朽,但他還是在戰(zhàn)斗。50和80之間的矛盾可能是最劇烈的,可能會比40和70還大。

  寧肯:所有的矛盾都很強, 50后和他們上一代人矛盾更強大,而且他居然帶有合法性。當年出現(xiàn)朦朧詩的時候,那些保守派們,包括艾青,都要對朦朧詩進行打壓對吧?朦朧詩人居然寫信要把艾青打死,拉到火葬場燒了,非常非常激烈。艾青他們這代人代表了最黑暗的年代,個人和歷史融合在一起,后來的代差就沒這么大了。

  鳳凰網(wǎng)文化:我這代人可能就是變成很單向度了。我不懂歷史,可它并不影響我的生活。

  寧肯:我們中國人就是歷史太重要了,一個人如果沒有歷史感就太單薄了。中國的文學一般不涉及政治,宗教,哲學,但是我們有歷史,我們文學之所以還能夠占世界文學一席之地,就是因為我們還有歷史。一個只有歷史的民族,是很可怕的。

  鳳凰網(wǎng)文化:80后就很淺表,但是這種淺表又是真實的表現(xiàn)。

  寧肯:對,你的淺表包含了哲學,包含了宗教,包含了政治,就強大了,如果不包含這些東西,那你無法跟歷史對抗,因為你在意識形態(tài)面前是無力的。最核心的都是要建立人的東西。所以你要跟歷史斗的話,一定不是在歷史上,而是在人本身的權利上。西方人為什么不尊重歷史?就是因為他在現(xiàn)實層面上掌握了這種最樸實的東西。歷史得符合人的普世的東西,再有什么我可以批駁。國外的知識分子為什么那么牛?一個掌握真理的人是不具備歷史的。

  鳳凰網(wǎng)文化:你小說里寫的杜還就是一個了解本質的人,一切的關系一切的溫暖不溫暖都不是本質。

  寧肯:他看到本質的問題,這個本質是超越時代超越歷史上的政治。如果僅僅是一種情緒上的反抗,我覺得意義不大,因為每代人都在用情緒反抗,而不是用真理。這種選擇也是制度性的結果,八十年代既無法反抗歷史,也無法反抗現(xiàn)實,唯一剩下的就是情緒,有的人在情緒上表現(xiàn)的杰出的能深入到思想。表達最好的應該是王朔,用姿態(tài)站住腳,這是很難得的。但現(xiàn)在連王朔都很難產(chǎn)生了。

  鳳凰網(wǎng)文化:他的態(tài)度打碎了那個時代虛偽的東西,而現(xiàn)在時代沒那么虛偽了。

  寧肯:現(xiàn)在是一個赤裸裸的時代,你拿他是沒辦法。80后有他特殊的地方,我相信80后一定能夠產(chǎn)生非常杰出的那位,因為他和前幾代人確實有質的不同。

  中國人大多數(shù)都是原子個人主義

  寧肯:接觸了一個概念叫原子個人主義,中國人大多數(shù)都是原子個人主義。這種原子就像螞蟻一樣,巨大的量,然后適當給他開放出一點個人空間,他也有個人主義,但他的個人主義完全是原子性的,非常小的一點利益,自我的七情六欲,沒有真正的主體,只有一種自然屬性的東西,也沒有外力再強加你,但實際上無形的意識形態(tài)仍然在控制著你。我覺得中國如果建立不起來真正關于人的一些最基本的概念,就永遠在一個低水平徘徊,太可怕了。

  鳳凰網(wǎng)文化:所以一個國家的重建可能文化是最重要的,寧肯的書里說“政治為文學服務”。

  寧肯:對,過去我們說文學為政治服務,這就是主體的問題。政治為文學服務并不是說政府為文學服務,而是說你要借助政治表達文學。政治應該是文學之下的東西。

  鳳凰網(wǎng)文化:是文學處置的對象。

  寧肯:對,它不屬于文學。不是說表現(xiàn)了政治文學就高了,而是借助政治。

  現(xiàn)在的生活不提供一個根本方式來認識它自身

  鳳凰網(wǎng)文化:居延澤那一代有一個道理貫穿始終,但是杜遠方?jīng)]有,包括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是不提供一個整體的認知方式的。

  寧肯:居延澤和杜遠方在邏輯關系上,居延澤是有區(qū)別的,杜遠方基本上是不清晰了。

  鳳凰網(wǎng)文化:我覺得他的教父嚴格來說對居延澤是有影響的。那個理想不單單表現(xiàn)在他過去對好的東西有理想。

  寧肯:對,他對壞的東西也有理想。杜遠方反而是完全沒有理想的。

  鳳凰網(wǎng)文化:你們的嚴肅是真誠的,我們變成一種日常一種游戲一種調(diào)侃也是真實的。雖然80后也很老了,可是他愿意臣服于一個衰老的東西甚至腐朽的東西。

  寧肯:假如說杜遠方不是在流亡的過程中,他那種親切程度或者說你共鳴的東西還是非常少的。比如說我寫出一個80后喜歡的作品,不太可能,也沒必要,如果我真寫出這么一部作品,就肯定有問題。如果我們把男女關系里過濾掉政治,過濾掉歷史,他們的關系還真實不真實。

  鳳凰網(wǎng)文化:我覺得男女關系就是男女關系,對情感的理解就是對生活、對生命的理解,沒有歷史可以提供給你理解的時候,男女的東西就變成了主要的。很多人虛擬了一種生活,然后融入到共同體驗里,寧肯說這個是公共現(xiàn)實的問題。

  寧肯:不僅僅是80后,整個中國人都沒有主體。一個人他從小到大的價值觀,應該是有一定的共同性的。我們現(xiàn)在沒有這個共同性,它是散失的。如果說有主體的人,他會說哪些東西我認為是對的,盡管我沒有。這個人是這么生活,那個人可能是那么,他們可能不一樣,你是藍我是綠,我決不會羨慕你那。但中國是打亂了,我是綠我也得有點黃,還有點紅,為什么形成這樣的狀態(tài)呢?我不知道,我們價值觀特別不穩(wěn)定。文學確實反映了我們的生活狀態(tài),中國過去不是這樣的,民國也是按部就班,價值觀是很單純的,原本的中國的秩序有這種東西,各司其位。

  對于文學來講沒有壞的東西

  鳳凰網(wǎng)文化:現(xiàn)在對寫作者來講是一個很好的階段嗎?

  寧肯:是,我覺得對于文學來講沒有壞的東西。我有這種樂觀,任何東西都是天賜的。

  鳳凰網(wǎng)文化:其實有時候還是會感受一種作品之外的更大的虛無,你被認可了,但是它又代表什么呢?很虛無,終極的東西真的沒法探索。

  寧肯:所以我覺得有時候終極的東西,也不必過多去考慮。我覺得應該存在一個特別具體的,就是比如說這句話你寫好了,你很快樂,或者你抵達了某種。因為價值感不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東西,它是一種比較,比如說我在A和B之間我撞到了B, 又超過了A一點,這和終極沒有關系。

  政治是人性更集中的表現(xiàn)

  鳳凰網(wǎng)文化:對寧肯來說,這個題材結束了嗎?

  寧肯:有一點欲罷不能的感覺。原來覺得這對我是一個難題,但是我發(fā)現(xiàn)一旦寫了這個,觸及到了政治,政治的東西打開之后,那種豐富的人性,真像一個烏龜王八蛋似的太多了。政治是人性更集中的表現(xiàn),權力、政治、歷史是過去我們回避的東西。我原來都是在一個樸素的房間里寫東西,對世界發(fā)言,我寫這個題材突然感覺是在一個大別墅里,它提供人性那種豐富的緯度要多得多。這種舞臺之下你再去發(fā)現(xiàn)人性,跟在小房間里沒法比。

  鳳凰網(wǎng)文化:考驗、誘惑、權力都是好東西,它本身是中性詞,權力和人性是天然結合在一起。那還會有情緒嗎,會寫下一部嗎?

  寧肯:下一部我確實比較茫然,我還在關注腐敗的現(xiàn)象,家族是什么樣的關系,它在文學里怎么表達。但是說實話,下一部怎么寫我真的沒有把握,我不知道,也許是個錯誤。我永遠覺得自己可寫的東西太少,所以我每一本都寫的認真,老覺得這東西寫完就沒了。

 寧肯,北京作協(xié)簽約作家,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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