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世界”難，演出來更難

《平凡的世界》劇照 CFP供圖

　　小說與劇集

　　文學作品改編成電視劇集，是內(nèi)地的常態(tài)，只不過近年多是拿暢銷讀物作素材，“嚴肅”小說所占的比例趨少，能以“大劇”身份進入強檔的更少。2014年底《紅高粱》、2015年初《平凡的世界》相繼登陸各衛(wèi)視黃金時段，算是為“嚴肅”小說改編掙回不少份額。

　　“嚴肅”小說，因為其基調(diào)的“嚴肅”，改編電視劇并不容易。小說吸引讀者的不只是主題、情節(jié)、沖突，更多的還是充填其間的“滋味”。這“滋味”有時是與悲喜相隨的心動，有時是世風、時俗鋪陳，還有的是超然于情節(jié)的議論與剖析�！度龂�演義》、《水滸傳》和《紅樓夢》，就其趣味性來講，遠比過去這一百年間的小說要妙趣橫生得多，但每次改編，都會有明顯的瑕疵被觀眾評議。將當代著名小說搬上電視，更是避免不了被挑剔，尤其是那些已被媒體和評論圈奉為“經(jīng)典”的小說。

　　以眼前的兩部大戲來說，《紅高粱》改編得波瀾壯闊，不可謂不努力，可努力了半天，效果不一定趕得上后來的《大刀記》。因為《紅高粱》原著的奇想和風俗，在電視上沒能表現(xiàn)出來，成了普通的抗戰(zhàn)長劇。而作為“紅色經(jīng)典”的《大刀記》，改編后強化了傳奇色彩，有了點兒水滸英雄戲的神韻，兩部戲播出挨得偏偏又近，兩下一比較，寫實敗給傳奇，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尊重原著的利與弊

　　《平凡的世界》登陸電視屏幕，面臨的局面比《紅高粱》略好。一來路遙原著的風格走傳統(tǒng)寫實一路，看過和沒看過原著的觀眾，對劇集的期許不會往太驚人的方向蔓延，只要劇情接近原著故事，人物造型不甚雷人，估計六七十分就給出了。二來路遙小說愛呈現(xiàn)人物的“命運”(或者說宿命色彩)，只要劇集最后表現(xiàn)出來了，也就算得上是個不錯的改編。這兩個任務說起來簡單，其實并不容易。

　　照目前的反饋，應該說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對原著小說的改編是謹慎的，也是成功的。甚至連被部分觀眾詬病、取自原著的“畫外音”，也能顯示出拍攝者在盡量貼近原小說情境方面所做的努力。原著中的語句，可以拉近電視劇觀眾與原著小說的距離，也可以在最短的時間里打消觀眾對“原汁原味兒”的疑惑。同樣的邏輯，也可以用來闡釋劇集里人物對方言的使用——雖然全劇在方言具體的使用上還有些粗糙。畫外音和方言，都是利弊各半的選擇，就看導演和演員的使用目的達成了多少，但改編者面向原著、讀者、觀眾的誠意是無可辯駁的，比起當初電影《白鹿原》公映后所引發(fā)的批評，更顯示出天壤之別。雖然把電影改編和電視改編放到一起來談，會讓有的當事者不舒服。

　　“誠意”中唯一出現(xiàn)的遺憾，就是節(jié)奏。導演可能忽略了：一部一百萬字小說中的語句，與一部58集電視劇畫外音，哪怕它們是同樣的語句，但在讀者、聽眾心里所表現(xiàn)出“心理節(jié)奏”的長短，絕對是不一樣的。同樣的句子，在小說里顯得穩(wěn)健，在劇集里，則會有拖沓之嫌。同樣，全劇劇情所呈現(xiàn)出的慢節(jié)奏，也跟小說原著四平八穩(wěn)的傳統(tǒng)結構方式有一定關系，電視劇在大架構上過于忠實原著，而原著本身的結構又比較匠氣，這反過來勢必會影響到劇集的可看性。尤其是在以寫年代劇和農(nóng)村題材著稱的高滿堂編劇的《老農(nóng)民》播出不久，《平凡的世界》很難討得什么便宜。

　　拋開體裁的區(qū)別，僅就作家對所寫農(nóng)村生活的把握和處理能力而言，過往這半個多世紀里，寫農(nóng)村的“圣手”名單，我恐怕是要這樣排列的：浩然、李銳、周克芹、高滿堂、何慶魁、高曉聲、趙樹理、周立波、柳青、陳忠實、賈平凹、路遙……這里面，史詩性追求、講故事才華和平實是很少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的。而《平凡的世界》則是主打“史詩性追求”和路遙相對擅長的“平實”這兩項的�！笆吩娦宰非蟆蓖ǔ�會在改編時為劇集加分，“平實”卻會給電視劇強調(diào)的戲劇沖突拖后腿�！镀椒驳氖澜纭芬驗樽鹬卦�著被觀眾接受，也因為尊重原著而承襲了小說的拖沓。

　　小說里違反生活邏輯的人物關系，電視劇里也承襲了�？h里的教師和村里的生產(chǎn)隊長、女記者和男礦工……這樣錯位的情感搭配，可能暗含了路遙對鄉(xiāng)村門第意識的批判，和對生活浪漫的期許，但作為長篇文藝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電視劇集)，僅僅用“青梅竹馬”或“志趣相投”去作為連結人物關系的紐帶，其天真和蒼白是有目共睹的。當然，對于喜歡和研究當代小說的觀眾來說，這倒給了大家一個轉換視角的機會：曾幾何時，人們在教科書和媒體上奉為“當代經(jīng)典”的作品，離真正的經(jīng)典道路還有多么遙遠。

　　劇集《平凡的世界》的亮色

　　除了尊重原著，作為劇集的《平凡的世界》，亮點在于表演和音樂。王雷扮演的“孫少安”和谷智鑫在《大刀記》里扮演的“梁永生”，堪稱是電視劇在2015年的兩大發(fā)現(xiàn)。在扮演完“國民女婿”“神劇英雄”“都市小青年”之后，王雷在他不熟悉的農(nóng)村題材戲里收獲了演技，《平凡的世界》使他成為同齡演員中最努力也最會演戲的人之一。呂一的“賀秀蓮”，這個“鄉(xiāng)村劉慧芳”式的人物，恐怕要同時刷新當年王馥莉的“農(nóng)村好媳婦”和吳玉芳的“農(nóng)村好姑娘”的印象了。童星出身的李小萌扮演的“田曉霞”是全劇中討人喜歡的角色，也確實是最亮眼的女角。佟麗婭名氣很大，但“潤葉”這個人物壓抑的命運，多少限定了她的表演，倒是汪蘆云演的“賀紅梅”身上，人生的無常更震動人一些。

　　朱輝扮演的“二爸”孫玉亭、康愛石扮演的“田福堂”、孫卓演的“賀鳳英”以及幾位縣干部的角色，都是更接地氣的出彩演繹；“孫玉厚 ”(劉威)、“田福軍”(尤勇)則向人們展示了名演員的演技張力。正是這些戲骨的努力，支撐住了《平凡的世界》全劇的底盤。袁弘的“孫少平”一上來過于清秀和柔弱，演到中段硬度上來了，也還可以。

　　賀國豐演唱的片尾曲《神仙擋不住人想人》，堪稱是劇集《平凡的世界》的最亮色，也堪稱是新世紀以來內(nèi)地電視劇的最佳片尾曲。其幽怨、婉轉，令人想起當年電影《人生》的主題曲。賀國豐的片尾曲一出，觀眾心底里最后一絲對“原汁原味兒”的疑慮即告徹底打消。與此同時，那些有時會質(zhì)疑民歌“土”的聽眾，也會被歌中人聲與配器宛如天成的結合所震顫。情歌一曲，唱盡生活的百轉與蒼涼，這似乎又遠遠覆蓋了小說原著，覆蓋到了電視機前萬千各異、更廣袤的人生。

　　有奇峰突起的驚喜，也有尾隨誠意而來的遺憾。這本身也構成了一個當代文學作品與電視劇集改編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