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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談文學:沒有什么比寫作心靈上的自由更重要

http://marskidz.com 2015年05月07日10:50 來源:新華網(wǎng)

  十一月的南京,秋意涼,驅(qū)車趕往葉兆言家的路上,我搖下車窗,細細打量著這座古都,許是剛下過雨的緣故,街道濕漉漉的,空氣中氤氳草木清冽的氣息,不遠處, 秦淮河畔,人潮涌動,依舊那么喧囂。我有些詫異,眼前南京的世俗生活,宛若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熱鬧,不能與我印象中的悲愴吻合,那些她所經(jīng)歷慘烈的苦難 和死亡,似乎已經(jīng)輸給了時間和生活。

  這是一座看似矛盾的城市。雨花臺和秦淮河,累累白骨和夜泊秦淮,一面是大悲大痛,一面是醉生夢死,南京人被不同歷史不斷磨合,成為了“南京 大蘿卜”,他們不忘歷史,卻能妥帖生活,這種散淡平和的氣質(zhì)在葉兆言的作品中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輕描淡寫式的“反高潮”,白描手法勾勒出的深刻,葉兆言故事 里的人物像南京街道兩邊的法桐和雪松一樣,不管世事如何變化,他們都能茂密繁盛、酣暢淋漓地生長著,一副要天荒地老的模樣。

  車子緩緩地離開了市區(qū),進了鄉(xiāng)間,葉家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長長石階的縫隙里長了些許青苔,樹木遮蔽著這座古樸簡素小院,天空瓦藍澄澈,草木生長的氣息,沁人心脾,這里遠離塵囂,寂靜自在,讓人有一種“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的愜意。

  葉兆言披著一件黑色馬甲,坐在樹下喝茶,他的夫人王月華女士,溫婉的蘇州女子,一邊問我來的路途可還順利,一邊塞給我一只她剛從樹上摘的果子,淺淺笑著,“自己種的橘子,很新鮮,你們嘗嘗!

  那天,我們聊了很久,從午后暖陽當頭聊到了日薄西山。(文/郭慕清)

葉兆言

葉兆言談寫作:才華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不能熬到一百萬字

  當代的文學再也不是一塊敲門磚

  郭慕清:當下,懷念上世紀八十年代突然成為一個熱潮,您在新書《白天不懂夜的黑》中,借主人公林放的經(jīng)歷在反思八十年代文學熱的本質(zhì),能談?wù)勥@本書的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嗎?

  葉兆言:這本書的主題是文學,小說的主人公林放就是一個典型,他是個八十年代非;鸨淖骷,可到后來,他不再寫了,一無所有,只剩下了一個皮囊,只剩下了一個好的腎,他準備捐給一個女人,一個他久處的女人。

  郭慕清:聽起來很悲哀,也很可憐。

  葉兆言:是的,很悲哀,我在故事里隱含這樣意味,文學只剩下了一個還能捐出去的腎,而這個腎捐給誰并不重要,主人公要把它捐給同居女人。這 不是那個俗套的故事,為了愛情捐腎,而是他身上只剩下這么一個有用的東西,他之所以捐給她,不是因為他愛她,而是因為他僅僅剩下這么一個東西。這是非常悲 哀的,是我想寫的,今天的文學大概如此,只要說一個讀者說自己愛文學,作家會傾其所有,哪怕是他的“腎”。

  郭慕清:在文學的編年史里,八十年代一直被許多人稱為黃金時期,它以鑒鏡的姿態(tài)存在,反照著當時文學日漸邊緣化的處境,文學只剩下一個僅有的“腎”,是否印證了很多文學評論家所說,“文學已死”,“文學正處在特殊的時期”呢?

  葉兆言:不能這樣說。八十年代文學十分火熱,全中國到處都在講文學,人們都拿文學說事,文學成了敲門磚,這是極不正常的,是對文革時期缺失 的一個惡補。拿我小說里的主人公林放來說,他因為發(fā)表批判孔子的文章成名,從街道小廠借調(diào)到一所中學去教語文,后來他迎合政治需要,寫對文化大革命的批判 小說,就像很多八十年代作家一樣,一頭扎進這股文學熱潮,也借此改變了命運,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很多作家還被領(lǐng)導慧眼發(fā)現(xiàn),得到提拔。實質(zhì)上,當時的“文學 熱”,熱的其實不是文學,而是文學背后帶來的名聲、地位、命運的改變。

  郭慕清:可這種文學熱潮也為很多作家贏得讀者,名利雙收,作為一名從八十年代走過來的作家,您怎么處理讀者和作家的關(guān)系?

  葉兆言:對我來說,寫作是為我的讀者服務(wù)的,就像一個體育運動員,為那些愿意看球的人去打球一樣,寫作者也是為喜歡閱讀的人去寫作的,這是 一個正常社會的正常狀態(tài)。如果說一個社會所有人把目光都盯到了文學上,運動員也跟你談文學,商人也跟你談文學,大家都在談文學,這不正常。在一個好的、正 常的時代里,人們完全有選擇閱不閱讀的權(quán)利,作家不能要求別人閱讀自己的東西,他能做的只是把作品寫好。

  郭慕清:可人們常說讀書是一種生活方式?

  葉兆言:對呀!閱讀是對喜歡閱讀的人才有意義,一個健康發(fā)達的社會,人們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喜歡時尚,可以喜歡玩電子游戲,可以喜歡玩電 腦,為什么非要認定一個喜歡體育的人就比一個喜歡文學的人庸俗呢?這種價值判斷是有失偏頗的,一個正常社會,人們可以,而且應(yīng)該有很多種選擇。

 
葉兆言

  今天文學的豐富性早已經(jīng)超過去的八十時代

  郭慕清:現(xiàn)在熱愛文學的人少了,文學失去了光環(huán),您有沒有覺得難過?

  葉兆言:現(xiàn)在讀者也少了,寫作的人也少了,那些叱咤風云的人物,要么經(jīng)商,要么從政,早已經(jīng)沒有時間搞文學,甚至在《非誠勿擾》的一期節(jié)目里,女孩子一聽男孩子說喜歡文學,喜歡寫詩,就啪啪地滅燈,很決絕,但我覺得這不奇怪,我能理解。

  郭慕清:現(xiàn)在喜歡寫詩的還有很多啊!

  葉兆言:這就正常了,為什么你說喜歡寫詩的人還很多,我說正常呢?就是詩歌真正成為喜歡寫詩的人的表達方式,這個社會就正常了,詩歌變成什 么人都玩的東西,成為一種人們晉升的工具,被利用,就不正常了,就如唐詩宋詞只屬于喜歡唐詩宋詞的人一樣,小說也只屬于喜歡寫和喜歡閱讀小說的人。

  郭慕清:各種文學表現(xiàn)形式,為鐘愛她們的人所鐘愛,才是文學最好的歸宿。

  葉兆言:對,有人說文壇寂寞體現(xiàn)了文學的衰落,在我看來,恰恰相反,正因為如此,文學才回到了她的本質(zhì)。當代文學,再也不是一塊敲門磚,而 是一種救命方式,文學可以挽救失意的心靈,文學是屬于弱者的,是為失意者準備的,是屬于這種需要“腎”的人。一個失意的人,覺得日子了無生趣,可突然他突 然發(fā)現(xiàn)文學了,他覺得這東西挺有意思,能夠能體會到文學的美妙,這就是文學價值所在。

  郭慕清:你如何評價當代的文學和八十年代的文學?

  葉兆言:很多人覺得八十年代太美好了,年輕人充滿了機會,文壇生氣勃勃,很多詩人和小說家無限風光。我想說的是,八十年代并沒有那么光鮮, 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什么“傷痕文學”、“先鋒文學”等等,都是經(jīng)過時間和歷史篩選過濾下來的,并不能代表八十年代文學的全部,我作為過來人和你們感覺不一 樣。

  郭慕清:怎么不一樣?

  葉兆言:我很狼狽,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初期,我不停收到退稿信,幾乎沒有辦法生存。如果你想去了解真實的八十年代文學,可以去找老的《人民文學》,翻閱那些舊文學刊物,你看過一定會大吃一驚,好多文學作品是慘不忍睹的,是沒辦法看的,可憑什么這些小說當時那么流行?為什么當時人們都覺得這類作 品很深刻呢?很膚淺呀!

  郭慕清:生活中,當人們在懷舊的時候,很容易將記憶美化,對八十年代,也不能例外。

  葉兆言:我并不否認那個年代的美好,那個年代很多人喜歡閱讀,嗜書如命,但是不要過于美化八十年代,不能理想化,它有它的問題,很多作品是 模式化的。反思回望過去是必要的,但是不能否定當代文學,今天作家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比以前更自由,市場環(huán)境和批評環(huán)境比過去更開闊,在這個飛速發(fā)展、轉(zhuǎn)型變革的 中國社會,也給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洋洋大觀的創(chuàng)作素材,可以說,今天文學的豐富性已經(jīng)超過去任何一個時代。

  郭慕清:這不僅是個物質(zhì)豐富、知識爆炸的時代,也是一個比過去更加開放和自由的時代。

  葉兆言:對,和過去相比,發(fā)生巨大改變了。當代很多作品的文學價值和深刻程度遠遠超過了八十年代的作品,比如說莫言,F(xiàn)在很多人說,當代文 學不好,為什么非要看?可是他又看過什么當代文學呢?中國當代文學的成就其實比很多人想象得好得多。你可以不去讀它,但不用非要宣布是因為它不好才不去看。

 
葉兆言2014年新書《白天不懂夜的黑》

  沒有什么比寫作心靈上的自由更重要

  郭慕清:您對八十代的寫作生涯最深刻的記憶是什么?

  葉兆言:那時候物質(zhì)還極度匱乏,當時我正在讀研究生,又剛結(jié)婚生子,家里只有一間房子,生活條件很艱苦,完全沒有地方寫作,只能經(jīng)常跟別人 借房子創(chuàng)作。我有很多作品是在一個像倉庫的地方寫的,地方不大,也就兩三個平米,我躲在里面寫作,覺得很滿足。那時候,我寫作根本不挑地方,只要帶著有一 只筆、一個熱水瓶就行了,到哪兒都能寫。

  郭慕清:只需要一個安靜去處。

  葉兆言:安靜不安靜,其實也無所謂,只要不打攪我就行了。在咖啡館有時候也很吵鬧,也可以寫作呀!火車站更吵鬧,也可以寫作呀!寫作效果還很好,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人會覺得特別孤獨,那種感覺特別適合于寫作,特別容易走進到寫作氣氛里,有熟人在旁邊是不行的。

  郭慕清:那么糟糕的寫作環(huán)境,也沒有讓你放棄寫作,很不容易。

  葉兆言:對我來說,那是一個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時期,我也遭遇了很多挫折,所以,你或許可以美化,因為你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文學熱”,可我是不能再過多地美化它了。

  郭慕清:那您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出那個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狀態(tài)了呢?

  葉兆言:我回味自己的人生,有兩件重要的事情對我影響至深,一個就是考上大學,高考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所以我對高考始終保持著一份尊敬, 另一個就是我成為專業(yè)作家,不管專業(yè)作家制度有什么樣的毛病、怎樣的不合理,我作為一個得利者,必須承認,這樣一個工作對任何一個熱愛寫作的人來說是最佳 選擇。

  郭慕清:這個制度也是被很多人所詬病的。

  葉兆言:當然,制度本身存在很多問題,比如說不公平,最優(yōu)秀的作家不一定都能獲得這樣的機會,很多作家沒有得到保障,但是,我認為,最好的 解決辦法,是讓所有的優(yōu)秀的作家都獲得這樣的機會。對于任何一個愛好寫作的人來說,最需要的是一個安寧的、不被打擾的寫作環(huán)境,這個要求也不是很高,只要 給他就行了。

  郭慕清:您怎么看待當代的寫作環(huán)境?

  葉兆言:很多人覺得一個專業(yè)作家,寫作肯定會受到很多限制,這說明這些人不了解我們,我個人認為,當代作家寫作是非常自由的。

  郭慕清:較之于過去,社會環(huán)境更開放包容了。

  葉兆言:我覺得最關(guān)鍵問題不在于環(huán)境開放和包容,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關(guān)心小說的人少了,這是作家之所以能游刃有余的原因,當然也是作家最悲哀的 地方。當下的人們面對的選擇、面對的世界更豐富了,他們有更多、更美好的去處,尋找文學的滋養(yǎng)的人少了。假如文學還是如過去一樣火熱,很多只眼睛盯著,很 多人說這個書該怎么出版,那個書要怎么修改,寫作就沒有那么自由了。

  郭慕清:當代作家獲得寬松的寫作環(huán)境,卻失去了眾人的關(guān)注和熱愛,您覺得這像是一個悖論嗎?

  葉兆言:文學是美好的,也是小眾的,本來就沒有那么多觀眾。你應(yīng)該能感受到我對寫作的熱愛,現(xiàn)在這樣,我覺得特別幸福,我可以很自由地寫作,能夠充分享受寫作,沒有什么比寫作心靈上的自由更重要。我在這里,我寫什么都沒人管我,在過去100年里,有這樣的日子不多,所以作為一個職業(yè)作家, 只能好好地寫,努力地寫,才能不辜負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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