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淚寫心史 悲憫贖罪孽——評王華的長篇小說《花河》

　　在長篇新作《花河》中，仡佬族女作家王華以嶄新的思維方式和獨特的藝術(shù)視角，充分挖掘貴州邊寨奇異的文化資源和地域風(fēng)情，細膩地描述了花河邊上窮人與地主愛情婚姻的糾葛，由此演繹了近半個世紀的政治經(jīng)濟風(fēng)云，表現(xiàn)了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人們的生活命運。小說在題材選擇、主題提煉、情節(jié)安排和人物刻畫等方面都別具匠心，體現(xiàn)了作者可貴的創(chuàng)新精神。

　　王華不著意于對時代政治社會背景的詳細交代，也不熱衷于對地域風(fēng)光的細膩描繪。而將這一切都融入對于主要人物及其生存命運、愛恨情仇、婚戀糾葛的深邃描寫和精心刻畫之中。這樣她便能以極簡省而又豐沛的筆墨描寫和剖析人物的思想個性、精神心理，并以地質(zhì)師般嚴謹而求實的態(tài)度探測人物復(fù)雜微妙、變幻不定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新奇詭異而又波瀾橫生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各種人物獨具個性特征的情感心理。

　　作者將故事發(fā)生的地域安排在花河兩岸，小說開篇便說：“我家鄉(xiāng)那條河叫花河，兩岸的女人都喜歡以花為名。比如紅杏，比如白芍�！薄痘ê印愤@部小說便以浸潤著濃郁的水文化而自成特色。

　　主人公白芍連同妹妹紅杏，真的也像水一樣溫柔多情，而且清純美麗，具有花河一樣長流不息而又變化莫測、大起大落的生活命運。作者開篇便描述窮怕了的姐姐白芍年僅13歲便有了清淅明確的命運安排——“嫁給一個一直被她們稱為王土爺?shù)牡刂鳌�。她斷然拒絕像爹媽在世時安排的那樣，嫁給一個大她七八歲的貧困男人王蟲。她始終想當(dāng)?shù)刂鞯男±掀�。為此，她竟然以破釜沉舟的決心和意志將莊稼全賣了，采取以人身還債抵租的方式躋身進入地主王土家，先當(dāng)丫頭，再以獻媚取寵謀劃當(dāng)小老婆。這本是人性的扭曲，甚至是靈與肉的無恥出賣，而又實為迫不得已。正是在這種一時難以令人接受的悖論中，作者展開了對白芍與紅杏人生軌跡的細膩、詭異的描述，寫得大起大落、大悲大痛。

　　地主王土腐朽敗壞，到處尋花問柳、誘奸女性。王土道德如此敗壞也有其特殊的因由——他一歲時爹媽便給他娶了個15歲的妻子巫香桂。小說以辛辣的文筆揭露了封建婚姻的荒唐可笑：“跟老子還是跟兒子，她都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她從來就知道，女人一生，命運交到了男人手里。既然如此，她也只有認命了�！毙≌f中的巫香桂無異一具活著的木乃伊。而貧窮的13歲的白芍則力圖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便是想當(dāng)二奶，最終掌管王土的家產(chǎn)。她真的成為了地主的小老婆，但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土地改革中，因為這一身份成為了專政對象。

　　白芍在新的逆境中以超人的理智，重新打量了當(dāng)年窮困的未婚夫王蟲。王蟲不僅是佃農(nóng)出身，且有著參加解放軍失去右臂的榮譽光環(huán)，理所當(dāng)然地當(dāng)上了民兵隊長。他一轉(zhuǎn)身便成了當(dāng)?shù)匾话�，他居心險惡，最長于算計別人。小說不厭其詳?shù)孛枋隽怂�借革命的名義所進行的罪惡活動，實不亞于當(dāng)年的地主王土。

　　白芍亦因其市儈哲學(xué)的毒害，她靈魂中的腐敗因子愈加發(fā)霉發(fā)酵。她又認準了王蟲這個威風(fēng)的民兵隊長，以多次野合贏得王蟲歡心，終于結(jié)成婚姻。作者深刻揭示了白芍因惟利是圖的骯臟心理而演繹出的種種丑劇，活畫出她思想心理的悖論：“10多年前選擇王土是對的，現(xiàn)在選擇王蟲也是對的。”可是，面對政治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利益再分配所帶來的新格局，白芍憑著自己有限的知識見聞和狹隘自私的思想心理，等到的只能是一場悲劇。誠如區(qū)長等二品所言：“你(白芍)和王蟲的婚姻，往深了看，是一場階級斗爭。是王蟲染紅了你，還是你染黑了王蟲，我在看著，看一輩子�！�

　　王蟲善于投機取巧，偽裝革命，實則靈魂丑惡，時刻像瘋狗一樣亂叫亂咬，以噬血贏得一己的升遷和精神的快感。他為了裝扮成政治運動中的急先鋒，不惜蠱惑新婚的妻子白芍“大義滅親”，造謠坑害妹夫王禾，讓她糊里糊涂地成為草菅人命、制造冤假錯案的幫兇。

　　王蟲及其后臺區(qū)長等二品動輒以特務(wù)的罪名將無辜的王禾及其妻子紅杏綁上審判臺，大搞假槍斃。作者以偵察兵般敏銳的眼光探悉各色人物的心理反應(yīng)，并詳細地描寫出來。慘遭迫害的王禾從姨姐白芍的眼神中“看到了她眼里殺氣騰騰的仇恨，他堅信那一刻白芍手上如果有槍，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朝他來一槍”。小說描寫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極左思潮，怎樣嚴重地毒化了人們的心靈情感，顛倒了人間本該有的是非黑白。

　　王華之高明不單是描繪出了白芍人性的扭曲與異化，而在于將其置放在紛至沓來的政治運動之中，極盡魚龍變幻，深不可測、捉摸不透，從而寫出了靈魂的深度。

　　王華亦不忘描繪白芍心性的另一面——與紅杏骨肉難分的姊妹情。她既要跟隨丈夫王蟲狠狠地打擊王禾，又不能不照護住妹妹紅杏。王華將白芍矛盾錯綜的復(fù)雜心態(tài)刻畫得惟妙惟肖。她為妹妹開出的藥方是跟王禾離婚，最好能改嫁給權(quán)傾一時的區(qū)長等二品。等二品以“革命的原則性”嚴加拒斥。

　　白芍嫁給了王蟲，自認為可以吃香喝辣，幸福美滿。然而王蟲很快厭棄了她�！八�喝完酒就打白芍，當(dāng)敵人一樣打”，讓白芍更受不了的是，他“依然把她當(dāng)?shù)刂髌趴础�。小說認為，像白芍這樣，帶著骯臟的虛榮心理，表面看相當(dāng)理智，實則喪失了起碼的是非觀念，也就嚴重喪失了靈魂，往后的日子定會有無窮無盡的磨難和煎熬。

　　王蟲因為亂搞男女關(guān)系、肆意貪污公款和生產(chǎn)隊糧食，被清洗出革命隊伍。即便這樣，王蟲亦自認較白芍高貴清白，甚而認為：“我沒有染紅白芍，倒是白芍把我染黑了。”王蟲祭起了豬八戒倒打一耙的靈旗為自己增添光環(huán)。

　　王蟲被劃為壞分子后的無奈，讓算命的半眼分析得一目了然：“你的前生作了孽，今生就得報應(yīng)�！弊髡甙堰@個人物描寫得如此精彩，一方面是因為她大膽而又巧妙地借鑒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同時又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儒佛思想�！吧朴猩茍�，惡有惡報�！蓖跸x壞事做盡做絕，終會有可恥的下場。

　　作者在小說中致力于肉體與靈魂關(guān)系的思考。梔子未考上中學(xué)時有這么一段沉思：“她覺得人的肉體就好比手，靈魂就好比沙子，她的無奈正像是肉體對靈魂的無奈�！睏d子對生活絕望得想投河自殺，白芍拯救的藥方是劃清界限，母親紅杏的回答是“梔子的身上流的是王禾的血”是無法劃清界限的。于此，作者通過人物間的論辯表現(xiàn)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

　　當(dāng)紅杏負屈含冤遭受王蟲們的酷刑時，她含憤活著，具有強烈的生存意志力，因為她較姐姐白芍對社會人生有更深邃的參悟。誠如她教育絕望中的女兒梔子時所說：“你既然活著了，就得像河一樣經(jīng)受……你必須經(jīng)受很多，才算得上是一輩子�！奔t杏經(jīng)受煉獄般靈與肉的折磨，可依然頑強生存著，她始終不忘對于未來的期待和向往。女兒梔子從母親紅杏在經(jīng)受折磨時所表出的從容淡定，得到了有力的啟示：“她必須過關(guān)，像母親一樣�！睆倪@樣的女性形象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和思想信仰的持守。

　　作者以極大的耐心進一步揭示白芍趨炎附勢、仰仗權(quán)貴所帶來的最終后果。她以坑害妹妹來獲取革命的光環(huán)，得來的是眾人的唾棄，成為穴居巖洞的可憐蟲。事態(tài)的發(fā)展比預(yù)料的更悲慘，造謠者終被謠言所殺。半眼謊稱白芍叫床時叫的是反動口號，致使白芍又像紅杏一樣慘遭酷刑。當(dāng)她痛苦地要求與半眼對質(zhì)時，半眼卻已經(jīng)死了。小說再一次揭示了“害人必害己、玩火者自焚”的哲理。

　　小說的動人之處還在于，寫出了苦難的花河兩岸永不絕滅的人間溫情。紅杏在白芍慘遭折磨之時，主動給她喂飯，最終助使白芍有所醒悟：“一個人的命運不是自己可以策劃、可以操縱的�！蓖鹾叹尤换盍讼聛�，回歸到紅杏身邊，雖滿頭白發(fā)，卻享有一家團聚的幸福晚年。而白芍待王蟲20年刑滿回來時，王蟲已徹底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chǔ)，終給活活氣死了。不久白芍也壽終正寢。小說以“一條河終于流到了盡頭”結(jié)尾。

　　《花河》在藝術(shù)上取得了較高的成就，但小說依然存在一些瑕疵，比如太多的性描寫，有時不免粗俗。尤其當(dāng)王土遭槍決時，其小老婆竟執(zhí)意要求與他做愛，這委實令人難以置信，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并無好處，且有損小說應(yīng)有的嚴肅而又高尚的審美品位。再者，作者有時未能與作品中的人物拉開距離，站在一定思想高度和藝術(shù)境界對人物的思想靈魂予以更清澈的審視，也就使得小說少了些本應(yīng)具有的史詩品格。(何世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