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山的騾群

http://marskidz.com 2014年09月05日07:02 梁 剛

  多年來,每每我的身心倍受生活的重壓而精神萎靡、生命乏力時,我就會提醒自己:想想你在彝山上常見到的那一群群騾子吧……

  我第一次邂逅騾子,是20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和父親到云南省紅河州彌勒縣百里西山——彝族阿細人居住的一個村子里購木材。那里山高谷深,上天似乎為了補償這里的困苦,讓這兒到處長滿林木和果樹。春天,百花盛開,秋天,碩果累累。一個個村子星羅棋布于其間。一座座矮小的房屋,均用紅色的泥土和后山的松木建造,就像童話中的城堡,原始、拙樸、自然。隨便哪一座山上,可以做柱做梁的云南松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微風吹來,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芬芳。

  那天黎明,我和父親從公路走上小徑,走了好久,突然聽到踢踢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父親忙將我拉到山道一旁的一個高坡上,轉眼間,只見從不足一米的山徑上,迎面走來一群高大的騾子,一匹跟著一匹。它們大多皮毛黑中泛紅,只是鼻梁、下巴、眼圈及腹部是白色的。

  山徑如一根粗糙的麻繩,緊緊箍著大山,路下面是深深的山谷,騾子一匹接一匹行走其上,噠噠的蹄聲填滿整個山谷,濃烈的汗氣混合著青草和蕎子的氣息撲鼻而來。每匹騾子背上的鞍子上是一根剛砍伐的可做柱子、粗似水桶、長達四五米的云南松,騾的腦門上拴著紅線或一面圓鏡。行進中的騾子牛耳刀一樣的雙耳直直地怒指天空,桃樹葉一樣的雙眼卻一律下垂,緊盯著腳下的道路,頭隨著步子的移動一點一點,似在向大地鞠躬,肉塊如排浪在周身起伏。

  在晨風掀動下,趕馬的阿細漢子的麻布褂如長天鷹翅一樣飄閃。望著漸行漸遠的騾群,我幼小的心靈似被一種說不出的什么東西觸動。后來父親告訴我,這些柱子每根重達四五百斤。

  次日,我們在村里買了一根中柱,四個壯漢滿頭大汗“嘿嘿喲喲”借地勢從高處把柱子抬到馬鞍上,騾子穩(wěn)穩(wěn)地站著,一動不動,勞動的號子洇透一株株云南松。我們上路了。道路上石棱凸出,縫隙縱橫,騾子走得十分持重。趕騾人說,騾蹄下落處只要有幾厘米的誤差,五六米長的柱子就會碰到山,導致騾子墜崖的慘劇。

  后來我得知,騾是馬和驢交配出的兒女,不會生育,它們把自己的精氣神兒全部使在山路上,它們把馬的爆發(fā)力和驢的韌性發(fā)揮到極致。因而,它成了山里人不可或缺的運輸工具,與山里人的生活血乳交融。

  東山鄉(xiāng)補坎村一戶人家到山中運柱子,因天黑又下大雨,一匹身負著一根400多斤柱子的騾子走丟了。主人好不容易摸黑回家,心急如焚。這匹騾子可是全家的命根子啊。一家人都坐在火塘前不思睡眠,女主人小聲地哭泣著。雞叫聲從村頭傳來時,他們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蹄聲,由遠而近,在自己家的柴門前停住了。一家大小掌燈奔出去一看,騾子馱著柱子端端地站在門前,口喘粗氣,吐著白沫。全家大小五口人把柱子從騾身上卸下,主人上前踮起腳跟抱著被汗水和著雨水浸透的騾脖,一家人又哭又笑。之后的大半月,他放下家里的全部活,每天牽著騾子到草長得最好的山上放牧。

  一次,一位彝家大哥用騾子馱著400多斤玉米去鄉(xiāng)上磨。快到磨坊時,騾子一不小心左蹄踏進一條狹窄的石縫隙,只聽“咯嘣”一聲,只見蹄子齊嶄嶄被別斷了,鮮血像噴泉一樣從斷腿里一股股激射而出。主人“哇”地一聲失聲大哭,跪著徒勞地拔出蹄子去粘接。那騾子出人意料地沒有倒下,那條斷腿像拐杖一樣點著地面一瘸一拐地撐到磨坊,最后轟然倒地。后來,主人請了幾位壯小伙將它抬回村,決定養(yǎng)它一生。但它沒給主人這樣的機會。幾天后它能走動,便在放牧時,趁人不注意,一頭縱下一條深谷。主人兩眼通紅,在騾子縱身而下的地方久久地跪著。

  在西山,一戶人家的騾子剛馱了幾百斤貨物走了30多里山路歸來,水都未喝一口,但女主人突患重病,于是騾子負著病人和護送的男主人趕往二十幾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所搶救。來到醫(yī)院,騾子雙眼發(fā)直倒下了,周身流出的汗?jié)B著血滴……

  樹大自直。似有一種天賦,在艱難的日子里,小騾踽踽而行,背著力所能及的東西,比如—兩捆薪柴或幾根椽子,跟在成年騾身后,一天天長大,它們身上的重量也會與它們的年齡一樣日漸增多,直到一天,成為一匹出色的力畜,負荷著四五百斤重的大柱子在山路上奔走。

  小路隱約,處處履痕。生命的姿影,馱著河流、陽光、泥土的氣息,走向山外,它們堅實的四足,猶如踩著四個實心的鐵碗一日日打磨著山路。它們掌上的鐵蹄,便會被日子磨穿。之后的歲月,常造訪彝山的我,在山村之夜,會看到村頭一家鐵匠鋪在打鐵,系著牛皮圍裙的兩個壯小伙錘起錘落,周身火花四濺,爐火映亮勞動的大手,那打鐵的聲音,掠過靜靜的山村。他們打造的大多是心形的騾鐵。

  由于貧困和愛惜牲口,山里人大都人畜共居。寒冬,人們在火塘邊喝茶喝酒,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一些閑話。騾呢,在屋子一頭有滋有味地嚼著糧草。有時會側耳傾聽人們講話,就像它能聽懂似的。有不少長夜,我也置身這樣的氛圍,和山地人一起,分享家的溫馨。

  當然,騾子似深知主人不喜歡只會做一件事的騾和人,因而,除了運送樹木,它們還會運肥送糧拉磨拖犁。騾子的生涯始終在路上,在山地間,如大山之書的活頁一張張翻過。

  在緊張繁重的勞作之余,在山坡上啃食青草的騾子會頭向青天,發(fā)出幾聲長嘶——“古吭……”這似從山巒和大地發(fā)出的聲音,接天連地,對面遠遠的山坡上的騾子也會發(fā)出呼應,使聲音連成一片,讓人感到一股英雄之氣直撞腦門,渾身熱血跟著沸騰。在我聽來,騾嘶比一只號角、比一個搖滾重金屬龐大樂隊更能撼動人心。一天,我看到一匹騾子正在一棵核桃樹下啃食一只老南瓜。它打了一個響鼻,南瓜面前尋食的一只大雄雞被震得趴在地上,半天不敢動彈。

  騾的主人,那些彝家人也像騾一樣具有吃苦耐勞的秉性。長年艱難的山地生活、勞作,使他們身上沒有一塊贅肉,不會怯于任何重負。熱愛生活的他們,會趁著閑散時光跳著他們傳世的舞蹈——阿細跳月,盡情地歡樂,為豐收為愛情歌之、舞之、蹈之。生活是美好的,他們就是最好的見證。是的,在寂寂山地安身立命、活得虎虎生氣的人和騾面前,我會想,許多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人可說是枉活一世。

  多年來,在彌勒的廣袤彝山,仍有聲有色地活躍著隊隊騾子,把它們的氣力和血肉之軀,完完全全奉獻給了彝山的生活。今天,當?shù)缆芬惶焯焱ǔ,鋼鐵的車輛一天天出入山村,村木一天天稀少,我想,這也許是人類最后的騾群。但常常,我會在山鄉(xiāng)的路上,在遮天蓋地的濃霧中,看到一隊隊騾子組成的隊伍踢踢踏踏在荊棘相擁的紅色的山道上流淌。四蹄濺起的嗆鼻的紅塵宛若一條長龍在游動。一匹匹騾馬馱著一些值錢的山貨或老人孩子,奮力前行;馬汗、人汗的氣息在紅塵中彌漫。而在山鄉(xiāng)的糧所和煙站,收購時節(jié),會集聚著數(shù)十匹騾子,默默地立著,咀嚼著干料,等待主人交易。

  面對當下避重就輕、因而也呈速朽式的生活方式,懷想起山村的人和騾那汗與淚、血與乳浸沉的歲月,會讓我浮躁的內心沉靜下來,去做一個淳樸的勞動者,重新投入實打實的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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