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詩詞的視覺審美

http://marskidz.com 2015年10月12日07:02 莊錫華

  都說詩是無形的畫,詩畫同源,詩畫一體。前人評杜詩,稱其“以畫法為詩法”;蘇軾欽佩王維的詩、畫藝術(shù),贊揚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梢妼υ姰嬮g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guān)系,大家有較多的共識。從創(chuàng)作實際看,景物的描寫確是詩作的重要構(gòu)成,“白云回望合,青藹入看無”!爸,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均因文句中的景物有精妙的著色、詩景如畫而備受后人的好評。既然詩畫同源,詩境也必與畫境相同,會有色彩的構(gòu)思、色彩的布局和色彩的呈現(xiàn)。作為一種藝術(shù)手法,詩人們師法造化,競相在景物設(shè)色上用力,殫精竭慮,努力提升、強化詩歌的視覺效果。歷數(shù)前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不乏精心調(diào)動各種色彩來裝飾審美空間的大師,在他們的作品中,意象生動鮮明、色彩斑瓓、變幻無窮、美輪美奐,在詩境設(shè)色這個獨特的藝術(shù)領(lǐng)域里展現(xiàn)了不俗的才情。

  提到詩中的顏色,我首先想到的是北宋詩人潘閬和他的一首小詩《九華山》,詩人的著色技巧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毒湃A山》只有四句,欲齊華岳猶多六,將并巫山又欠三。最是雨后江上望,白云堆里潑濃藍。其中“欲齊”、“將并”兩句純是敘述,意思平平,且有以文字為詩之嫌,沒啥可觀,但“最是雨后江上望,白云堆里潑濃藍”一聯(lián)體現(xiàn)了詩人在色彩運用上的巧思。白與藍都屬于冷色調(diào),白是本色,基本色,十分純粹;深藍也是一種具有較強視覺沖擊力的色彩,兩種顏色融于一體,對比鮮明,一個“潑”字,不僅突出了不同顏色瞬間化合、形成巨大裂變后對人的視覺構(gòu)成的刺激,也使靜態(tài)的顏色有了變幻無窮的動感,提升了讀者對色彩的審美關(guān)注。近人金性堯編《宋詩三百首》,我猜想肯定也受到此詩色彩的魅惑,認定它能代表宋代詩人在色彩的鋪陳方面的巧思,毫不猶豫、或許應(yīng)該說經(jīng)過慎重思考,斷然地將這首初看分量頗輕的小詩收入他的這部數(shù)目只有區(qū)區(qū)300的宋詩選集。

  自然景色的動態(tài)描述基于詩人對外部景物極細微的觀察,詩人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堪稱精妙。像楊巨源的“綠柳才黃半未勻”和韓愈的“草色遙看近卻無”,每每讓人拍案叫絕,因為它們特別體現(xiàn)了詩人對由冬入春這一重要的季節(jié)轉(zhuǎn)換期自然界色彩漸變的敏感,星星點點的草色,抵近了,難以發(fā)現(xiàn),而它們展露的是正在萌動、即將勃發(fā)的春意;小心后退,視野里便有了一片令人心醉的綠茵。上面提到的李清照的“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既反映了女性詩人捕捉自然界的色彩變化有極為細膩的感覺,也因融入了時光易逝、青春不再的感嘆而讓人深受觸動。

  在自然顏色中,紅色最鮮艷,濃墨重彩,如火一般熱烈,構(gòu)成強烈的視覺刺激。以我的觀察,只有在詩人情緒極度亢奮的時候,才會有足夠的勇氣,喚來這種烈性而不易駕馭的顏色。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所以千古流傳,多半是因為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了詩里惹火的色澤、躍躍欲試的情緒,為此深受感染、感奮不已。值得一提的是,小小一首《望江南》,紅、綠、藍三種色調(diào)一次呈現(xiàn),而且選擇的全都是特別醒目、特別富有沖擊力的顏色!叭粘鼋t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景物近于白描,讀者品味不到詩里有多少閑情逸致,倒像是情緒激動的作者在巨大的畫幅上率性地潑墨,漫吟此詞,無法拒絕詩景中色彩的魅惑,從而引發(fā)與作者趨同的訴求:能不憶江南。對一方神奇山水充滿了向往。作為設(shè)色的大師,生性豪放、富有激情的毛澤東,年輕時就喜好用紅色來妝點呈現(xiàn)于詩詞中的景物,“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桔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極目遠眺,景物的收納與設(shè)色顯示出非凡的氣魄。不過要論毛澤東在詩詞作品中對色彩的調(diào)度,最讓當事人得意、也為后來者稱道的大約莫過于:“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一句。大氣磅礴、氣象恢弘,其意境真的十分壯美。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滴血的殘陽竟將深藍的天幕濡染成一片絢麗的殷紅!詩人當然明白,前頭還有蜂擁而至的強敵、無法回避的鏖戰(zhàn)和吉兇未卜的長途,但面對這血色的黃昏和夕陽下一列列崢嶸突兀的群山,自然雄奇,胸宇間陡增了無限的勇氣與信心:即使是雄關(guān)漫道,戰(zhàn)云密布,也只作閑庭信步。韓愈的《晚春》與《早春》相對,也是設(shè)色藝術(shù)中的佳品,“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痹娙速x予草木感性的生命,善妒能爭,各個施展出自身擁有的諸般本事,充滿了浪漫氣息。晚春里這道色彩的盛宴,是自然界對人類最豐厚的饋贈。閉目冥想,覺得與我記憶中的江南晚春確有高度的重合。

  論設(shè)色,山水詩人徜徉林泉,終年與風月為伴,觀者有心,是當之無愧的高手。身居江湖,遠離俗務(wù),餐風飲露,弋釣山澤,游心寂寞,平靜的心態(tài)中少有讓其縈懷的波瀾,詩人為意境設(shè)色時也往往選擇了平淡,這樣的審美取向自然與浪漫派鐘情濃烈大異其趣。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色調(diào)既淡且冷,意興聊賴、哀樂無痕,讀者幾乎捉摸不到詩人心緒最細微的律動。但平淡中含著雋永,也一樣讓人有許多回味。欣賞詩境中的色彩藝術(shù),千萬不要忽略了這一派的貢獻。

  宋詩的評論有許多不同的聲音,批評的,說它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學問為詩,成就遠遜于唐詩;肯定的,說宋詩自有其面目,唐詩不能專美于前。像“棠梨葉落胭脂色,喬麥花開白雪香”、“殘雪壓枝猶有桔,凍雷驚筍欲抽芽。夜夢啼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和“梨華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幾日寂寥傷酒后,一番風雨禁煙中”都是我平素喜歡玩味的佳句。論設(shè)色,宋代詩人確也多有獨特的創(chuàng)獲,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景色如此熱鬧,不去西湖,別處哪能見到?楊萬里對荷花這番描述,也讓我對周敦頤的《愛蓮說》產(chǎn)生了疑問,荷花其實也很熱烈、很隨和、極可親近的!皢柷牡们迦缭S,為有源頭活水來”;“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理學家的詩寫得有點乏味,但論設(shè)色,“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也堪稱極度的繁盛。容我直言,宋代詩人蘇舜卿雖然被指在宋初詩壇有一席之地,讀其詩集,好詩其實并不多。不過“笠澤鱸肥人膾玉,洞庭柑熟客分金”;“綠楊白鷺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這兩聯(lián)詩,狀寫吳中風物,卻深得我心,這也是多年作客他鄉(xiāng),夢里常有的顏色。鱸魚純白、柑桔金黃,一閉眼,滿目都是家鄉(xiāng)的豐饒、自然的厚賜,蘇詩激起了我對美食、對鄉(xiāng)情的眷念。我想,蘇舜卿之“暴得虛名”,也許正得益于他詩集中有關(guān)吳中景物的精細描摹。罷官確屬不幸,卻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有了別樣的回報。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說前面提到的杜甫。講到他的詩景設(shè)色,我很自然地想到《春夜喜雨》中結(jié)尾四句: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黑與明的對比,是一道抓人的光影;“紅濕”更顯匠心,寫出了受朝霞濡染、經(jīng)雨的枝葉水光里折射朝日的獨特情景,這色彩斑駁陸離,讓人不勝留戀。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有家難回、報國無門是杜甫《秋興》的基調(diào),詩人情緒激憤,《秋興》也平添了攖人心脾的絕色: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濤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玉露凋傷的楓樹皴紅了整個畫卷,江流、峽谷、連綿的群山在濃烈的底色中逐一鋪展;相信被黃花催下的淚水里一定會有家鄉(xiāng)的風景,秋色宜人、欲歸不能,“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詩情里含著暮年杜甫無窮的悲涼。七律一首,以畫法為詩法的大師只是略試身手,便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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