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帶人生》:并非無因,并非無解

http://marskidz.com 2016年07月06日07:00 李美皆

  亞歷山大·馬斯特斯的《倒帶人生》講述的是流浪漢斯圖爾特的真實人生,卻讓人感覺像虛構(gòu)。我們習慣于區(qū)分正常的、不正常的,健康的、不健康的,斯圖爾特的人生實在是太不正常、太不健康了,絕對異于常人,以至于顯得比虛構(gòu)還像虛構(gòu)。

  斯圖爾特前科累累,具有小偷、人質(zhì)挾持者、精神病、流浪漢、街頭乞討者等多重身份,沉浸于酒精毒品,憎恨體制,是個反社會的問題人物,但他并不兇殘,而是一個畸零羸弱者。亞歷山大·馬斯特斯是一個代表社會秩序的社工,一個作家,但他并非以救世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斯圖爾特的生活中,相反,他努力與斯圖爾特建立起一種對話關(guān)系,他需要斯圖爾特的合作。二者的相遇是因為“冬日之暖”收容所的一個事件。因為被收容者進行毒品交易,“冬日之暖”負責人露絲和約翰被控罪,流浪漢們自發(fā)組織了一個營救露絲和約翰的抗議請愿活動。他們當然有道理:毒品交易既然是連政府都控制不了的事情,憑什么要求收容所百分之百控制呢?作為“冬日之暖”的義工,亞歷山大參與了這次活動。斯圖爾特在活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感覺到了被尊重;同時,使亞歷山大產(chǎn)生了寫一寫他的愿望。斯圖爾特之所以同意被寫,是為了“告訴人們生活在最底層是什么樣子”,“因為這里面誤解太深了”,他要告訴生活在正常軌道里的人們,“每天都死人!死去的一個個男男女女都是上有爹上有媽的!”他想說的是,他們——被以中產(chǎn)階級為主體的文明世界的人們無視或視為“非人”的他們——也是人。

  斯圖爾特的倒帶人生,就是亞歷山大的倒述手法,倒帶就是回溯,這會更有利于反思:是什么把一個乖乖少年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亞歷山大要打開的第一個結(jié)是:斯圖爾特是如何走上街頭,成為流浪漢的?為此,他專門對流浪漢現(xiàn)象進行了研究。他了解到,平均來說,一個人從顛覆他的事件(虐待、破產(chǎn)、婚姻破裂等等)發(fā)展到流浪街頭,一般要花9年的時間。接下來,再發(fā)展到“安之若素”的地步,即安于街頭生活并開始無可挽回地適應(yīng)街頭生活,只需要四個星期的時間。所以,要把他們從街頭拉回來,必須抓住最初的時間,一旦他們對街頭有了歸屬感,再拉回來就難了。亞歷山大還讓我們了解了英國的收容所以及收容制度,促使我們對收容制度的根源進行反思。

  亞歷山大需要了解斯圖爾特最初的拐點?墒牵箞D爾特拒絕給出答案,甚至拒絕被解釋。因為,他感覺亞歷山大理解“他們”這種人的路徑是不對的。斯圖爾特說:“你是在‘秩序’中長大的,所以你就靠著‘秩序’來解釋所有的事情。反過來對我而言,任何帶有‘秩序’的東西都是錯的。那根本不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亞歷山大是站在一個解釋者的立場上,而不是斯圖爾特的立場上,他不可避免地把斯圖爾特視為“他者”。亞歷山大那些從自身思考出發(fā)的問題,只能讓斯圖爾特抓狂。為什么要自暴自棄?斯圖爾特的回答是“不知道”。

  亞歷山大在為寫作斯圖爾特傳記而接近他的過程中,數(shù)度感到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無法釋然,他不能為斯圖爾特做出辯護或解釋,只能自我安慰:就把他原封不動地釘在書上吧。順著亞歷山大的思路,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雜亂無章的人就該是無解的,有解或試圖有解都是不對的。難道真的有一些人性是天生無解的嗎?不,無解的原因是斯圖爾特沒有把真正的傷害說出來。他之所以不說,是因為無法說,對于以中產(chǎn)階級為主體的“我們”的文明壁壘,他有著足夠的敏感和提防。他反對被解釋,是因為亞歷山大在按照自身的邏輯來解釋他。他受過那么多傷害,但他并不傷感和自憐,他也不需要別人的悲憫和居高臨下的了解。

  斯圖爾特的哥哥是自殺的,妹妹卻說:我很高興哥哥死得很痛苦。由妹妹的這句話,我們開始了解斯圖爾特所受到的傷害,由此也解開了母親對于他11歲時瘋了似的突然要求去兒童關(guān)愛之家、從此變成了小惡魔的疑惑:他遭到了哥哥和臨時保姆的性侵,他要求去關(guān)愛之家,就是為了逃脫性侵;可是,在兒童關(guān)愛之家,他受到了工作人員更惡劣的性侵。妹妹也遭到了哥哥的性侵,因此變成雙重人格,好在她說了出來,打開了癥結(jié),而斯圖爾特一直說不出來。妹妹還說出一個真相:媽媽之所以對斯圖爾特不離不棄,是因為她知道他受到了什么樣的傷害。可是,媽媽卻對亞歷山大表示對斯圖爾特變壞的不解,情愿解釋為魔鬼附體。她掩耳盜鈴地無視或者不敢直視那些傷害造成的死結(jié)。她自欺欺人地以為這樣一切就可以過去,可是,那些傷害已經(jīng)給斯圖爾特留下了水印。斯圖爾特一直在與魔鬼留下的水印搏斗,搏斗的過程中又留下更多水印。直到有一天,他像一頭公牛一樣瘋狂地拿腦袋撞向?qū)Ψ。他終于發(fā)現(xiàn),暴力和瘋狂能夠把對方唬住,讓他們對他產(chǎn)生些許敬畏。由此,他從弱小一躍而為強大。為了自衛(wèi),他長出了獠牙。因為暴力讓他有強大感,他漸漸對暴力上癮了。惡魔住進心里,再也趕不走。

  斯圖爾特一直對亞歷山大的解釋方法——“總想找一件事,怪在它身上”——不以為然。確實,這是一股合力,體弱遭欺凌,而后又遭性侵,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一個孩子身上。魔鬼似乎選中了他。命運有一股弄擰了的勁兒裹挾著斯圖爾特,他的人生像多米諾骨牌那樣連環(huán)倒下。他對世界失去了信任,同時亦有著很深的自我厭棄自我憎恨,所謂邊緣性人格障礙。他會突然被痛苦回憶所擊倒,隨便拿起什么就開始自殘。他每天都在努力忘卻,卻是在進行一場打不贏的戰(zhàn)爭。人性的重建是何等艱難!偶有撫慰、潤澤,依然無法把魔鬼的水印去除。他失去了及時施救的最佳時期。他的母親最終選擇了和諧的假象。

  無論怎樣黑暗的人性,都會有向光性,斯圖爾特自己過著垃圾般的生活,卻希望兒子上商學院。當他在營救露絲和約翰的行動中獲得了尊敬,就感到“受寵若驚”,就希望有一份工作。一旦消除了與中產(chǎn)階級之間的壁壘,他就心懷感恩。為什么還要活著?這對他一直是一個問題。曾經(jīng),斯圖爾特自覺剝奪了自己自殺的權(quán)利,因為他認為,一個家庭里只能有一個兒子有資格自殺,否則就會給父母帶來太多的痛苦,哥哥已經(jīng)自殺了,他不能再自殺。他其實并未放棄建立尊嚴與信心的努力,可是,一直沒人聽他說那些對他來說很重要的話,現(xiàn)在,對亞歷山大說完了,他可以走了。不管他的結(jié)局是否屬于自殺,生命的了卻都是符合他的愿望的。

  剝洋蔥的過程總是辣眼的,但我們總算了解了斯圖爾特的雜亂無章是怎樣形成的,我們總算可以確定沒有不可把捉的人性,這樣我們就可以放心了,我們滿心都是擺脫了“無解”之后的輕松,盡管斯圖爾特已經(jīng)死了。我們是不是很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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