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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經(jīng)圖》到《石渠寶笈》

http://marskidz.com 2015年10月09日13:07 來源:光明日報 祝勇

  正在故宮博物院舉行的“石渠寶笈特展” 匯集了不少皇家秘藏,其中,南宋馬和之的《詩經(jīng)圖》頗值得稱道。這不僅因為其曠世的藝術(shù)價值,還因為其勾連起南宋王朝與大清帝國的宮廷藝事、皇家雅趣。在乾隆對《詩經(jīng)圖》的再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其對于《詩經(jīng)》民本思想的理解,及其對于南宋兩帝“翰墨娛情”“玩物喪志”的警醒;而乾隆在《石渠寶笈》中所寄托的道德寓意,也值得后人深思玩味。

  壹

  2015年秋天,故宮博物院在建院九十周年之際,舉辦了“皇家秘藏·銘心絕品”故宮博物院九十周年特展——石渠寶笈,其中,“典藏篇”在武英殿展出,包括東晉顧愷之《列女圖》(宋摹本)、(傳)隋代展子虔《游春圖》、唐代韓滉《五牛圖》這些美術(shù)史上的不朽之作悉數(shù)亮相,更不用說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這一次是全卷鋪開陳列,觀眾須在武英殿外排隊五六個小時,才能親見這些“皇家秘藏”的真實容顏。相比于武英殿的萬眾矚目,延禧宮展出的“編纂篇”則清寂得多,那些錯過了延禧宮的人,實際上也錯過了全卷鋪開的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以及南宋馬和之的《詩經(jīng)圖》。

  馬和之是南宋時代的經(jīng)典畫家,宋末文人周密曾說:“御前畫院僅十人,和之居其首焉!币馑际钦f,南宋王朝的皇家畫院只有十個編制,馬和之的級別最高,足見他在宋高宗趙構(gòu)心里的地位。這一君一臣,成了美術(shù)史上的絕佳搭檔,馬和之繪圖,宋高宗寫字,成了他們合作的經(jīng)典模式。比如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著名宋畫《后赤壁賦圖》卷,就是二人合作的結(jié)果。馬和之與宋高宗,南宋初年這兩位藝術(shù)超人,猶如舞者與歌者,舉手投足,配合得天衣無縫,那默契,不是演練來的,而是骨子里的。

  《詩經(jīng)圖》,依例是馬和之繪圖,宋高宗寫字(即《詩經(jīng)》原文),后來宋孝宗補寫了一些,采取左詩右圖的形式,詩圖并茂,彼此相映,成為美術(shù)史上的不朽之作。2015年秋天,我站在故宮博物院延禧宮的展廳里,面對這幅《詩經(jīng)圖》流連不去,心里想起明代汪砢玉在《珊瑚網(wǎng)》里對馬和之的夸贊:“不寫宣姜妷事,但寫鶉奔鵲疆,樹石動合程法,覽之沖然,由其胸中自有《風》《雅》也!

  馬和之畫過的《詩經(jīng)圖》為數(shù)眾多,其中我最喜歡的是《豳風圖》卷,因為其飽含著山野草澤的自然氣息,人在田野間勞動,在河邊談情說愛,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感到有長風吹過兩千年的時空,在南宋的紙頁間回旋,依然輕風裊裊。風聲中,有蟋蟀的鳴聲、蟈蟈的彈跳聲、田野里的雜語聲,還有人們采桑割葦、獲稻釀酒的聲響。在所有聲響的空隙里,還有人在做夢,關(guān)于愛情的夢。那夢藏在她的身體里,像一株不動聲色的植物,暗自生長,會在某一個季節(jié),開出滿枝粉白的花朵。

  詩讓我們遐想,遐想古人內(nèi)心和世界的鮮美透明。那時的世界,天空中沒有PM2.5,河流中沒有工業(yè)污水,背景無比單純,連語言都是干凈的。所以,《豳風》里,才發(fā)出這樣明朗鏗鏘的音符: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

  有鳴倉庚。

  馬和之的《豳風圖》卷,整個長卷中洋溢著古風,每個人的表情、神貌,都是我們想象中的古人的樣子。更值得稱道的是,他沒有對《詩經(jīng)》的意象進行機械的圖解,而是對原詩進行了剪輯和改編。比如《豳風·七月》里,沒有過多描述農(nóng)人們大干快上的勞動景象,而是更側(cè)重于勞作后的歌舞酣飲,以及要出嫁少女的惆悵,以此來反襯勞動本身的艱辛與快樂!夺亠L·九罭》里,更沒有赤裸裸的床上鏡頭,出現(xiàn)在畫面中的是悠閑的捕魚人(漁網(wǎng)無疑是對情網(wǎng)的隱喻),還有沙洲邊飛翔的大雁,空茫的江景,展現(xiàn)出女子遼闊的荒涼。因此,馬和之《詩經(jīng)圖》,是實的,也是虛的;那份虛,是留白,也是詩意。

  以圖像的方式再現(xiàn)《詩經(jīng)》的內(nèi)容,其實古已有之。在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商周青銅器中,許多都有可與《詩經(jīng)》互證的圖案。到了漢代,又有畫家出場,用一支畫筆,把人們的目光引向兩千年前的時代。東漢畫家劉褒畫過《大雅》、畫過《邶風》,西晉衛(wèi)協(xié)也畫過《邶風》!爸聊纤危娊(jīng)圖忽如一樹花朵因風吹開”(揚之水:《馬和之詩經(jīng)圖》),越來越多的畫家以繪畫的方式表現(xiàn)《詩經(jīng)》意象,錢塘(今杭州)人馬和之所描繪的,則把詩經(jīng)圖的繪制推向一個高峰。在他之后,隨著整個畫壇畫風的轉(zhuǎn)變,類似的作品就很少見到了。所以,揚之水稱他的《詩經(jīng)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貳

  六百多年以后,馬和之的《詩經(jīng)圖》落在乾隆的案頭時,只剩下一些殘卷。所有完美的事物,都會在時光中打折。這些殘卷包括:《豳風七篇》《召南八篇》《鄘風四篇》等,一共九件。

  這讓乾隆很不甘心。他一面摩挲著這些古畫,一面在內(nèi)心深處努力復原著一部完整的圖文版《詩經(jīng)》。乾隆有嚴重的強迫癥,他不接受殘缺的事物。他要向時間討債,讓時間歸還那些被它沒收的部分。

  清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春天,28歲的乾隆皇帝下了一道諭旨,敕令畫院諸臣辦一件大事,那就是依照南宋畫家馬和之《詩經(jīng)圖》筆意,繪制一幅完整的《毛詩全圖》,讓朝廷畫院里的臣工們,共同補畫那些散佚的部分。

  我猜想那時分,宮殿里一定是春光盈盈,庭院里的花、樹都靜悄悄的,一動不動,像是沉在水底的影子。這時乾隆的心動了一下,那一動,就牽出一項無比浩大的文化工程,乾隆本人和他們身邊的臣工,為這一工程付出了七年的時間。

  七年之后,這一重繪《詩經(jīng)》的藝術(shù)工程,才終于在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的酷暑中完成。之后,乾隆意猶未盡,與清宮著名詞臣畫家董邦達合作,共同臨仿了《豳風圖并書》一冊,選用宣德箋金絲闌本行楷書《豳風》詩,又選太子仿箋本,墨畫詩圖,乾隆畫人物,董邦達添上樹石屋舍。

  在那漫長的歲月里,他感到中國書畫的巨人在引導著他的手,傳授給他每一筆、每一畫、每一個字中存在的書法秘訣。假如多年后宮廷御醫(yī)開列的診斷書可信的話,這種活動在臨摹者和被臨摹者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催眠的、情感的、愛情的關(guān)系,在他身上催生出了“個性轉(zhuǎn)移”這一奇怪說法所表明的自我毀滅的形式。(戴思杰:《無月之夜》)由此,年輕的皇帝總感覺到,自己漸漸滑入了另一個專制君主的皮膚底下——當他把毛筆浸到墨汁中時,毛團便膨脹起來,飽吸了墨汁,精確得跟宋高宗一模一樣。

  繪制《毛詩全圖》,很像今天電影界的經(jīng)典重拍。馬和之《詩經(jīng)圖》是一部經(jīng)典老片,乾隆這位導演,卻執(zhí)拗地要在他的時代里為它翻版。但那也不只是被動的翻版,還要清晰地勾勒出王朝的新意。畢竟,時代變了,創(chuàng)作者變了——代替了馬和之的,已是清朝的畫院畫家,代替了宋高宗和宋孝宗的,則是清高宗乾隆——《詩經(jīng)》中的305首詩,乾隆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錄在繪畫的邊緣,甚至在畫稿上,乾隆也不時添上幾筆。唯有他對《詩經(jīng)》的那一份眷戀與懷念沒有變。七年中,他一筆一筆地描畫和書寫,沒有絲毫的怠惰。那份謹慎與虔敬,與當年的宋高宗和宋孝宗,幾乎一模一樣。

  叁

  兩宋之交的皇帝們,無論他們的畫院里收藏了多少杰出的畫家,也無論他們自己寫出過多少燦爛的書法,他們的名聲都不怎么好聽,因為身為皇帝,他們丟失了中原的萬里河山,使這個原本立足中原的王朝,永遠地退出了黃河流域,拱手讓給了北方的金朝。這幾乎使它喪失了華夏王朝的正統(tǒng)性,更不用說南宋后來的空間被越壓越扁,以至于這個王朝與元朝的大決戰(zhàn)竟然在廣東崖山的海面上進行,連中原逐鹿都成了奢望。這場戰(zhàn)事的結(jié)局是,一個名叫陸秀夫的忠臣,背著號啕大哭的小皇帝——宋末帝趙昺,縱身跳入大海。在他們身后,南宋的嬪妃和文武百官們也紛紛跳海,變成一堆參差不齊的泡沫。大宋王朝的無限繁華,就這樣被大海抹平。

  假如要問責,宋徽宗首當其沖,他一直被視為一個昏庸皇帝與天才藝術(shù)家的混合體,宋高宗緊隨其后,因為他軟弱、自私、胸無大志,把這個已經(jīng)半殘的王朝向火坑里又推了一把,“中國也正是從那時開始,變得軟弱可欺,惰性十足”(范捷:《皇帝也是人——富有個性的大宋天子》)。

  這兩位皇帝藝術(shù)家造成的悲劇性后果,讓我們不免對藝術(shù)的價值產(chǎn)生懷疑——莫非它真是帝國的毒品,誰沾上它,誰就得滅亡?

  壯麗而浩大的艮岳,最終成了埋葬北宋王朝的墳墓,而不可一世的金朝,在把他們從汴京城掠奪的字畫珍玩一車一車地運到金中都以后,也迅速陷入對藝術(shù)的癡迷。藝術(shù)并沒有提升這個鐵血王朝的精神氣質(zhì),相反,卻讓它患上軟骨病。王朝鼎盛的12世紀,金章宗邯鄲學步,幾乎處處模仿宋朝。他的世界里,詩書曲賦琳瑯,典章文物粲然,他撫琴叩曲,操弦吟詞,甚至學著宋徽宗的樣子寫起了瘦金體,連他的寵妃,名字都叫李師兒,顯然是抄襲李師師的。除了制造上述贗品,他的王朝,也完全翻版了北宋的命運,只不過他沒有成為階下囚,但他的后代,下場卻比宋徽宗還慘——末代皇帝完顏承麟,在公元1234年正月的蔡州慌忙登基時,元軍已經(jīng)殺到了宮門口,完顏承麟潦草地舉辦了即位典禮,就帶著手下將士沖出宮殿,與元軍拼命去了。最終,他拼丟了自己的命,變成宮門處一團血肉模糊的尸體。大金王朝的這位末代皇帝,在位時間不到一個時辰(即兩個小時),成為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

  這個金戈鐵馬的王朝,就是在金章宗的手上拐了彎,這賬,不知該不該算在他熱愛的藝術(shù)頭上。

  乾隆也愛藝術(shù),他雖然沒能成為像宋徽宗和宋高宗那樣的大藝術(shù)家,但他當了一輩子藝術(shù)發(fā)燒友,收藏、鑒定、寫詩、作畫,忙得不亦樂乎。到乾隆八年,乾隆收藏的書畫、碑帖、古籍就超過萬件(套),僅清初大收藏家安岐進獻給乾隆的古代字畫,就超過了八百件,其中就包括傳為展子虔所作《游春圖》、董源《瀟湘圖》、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這些稀世的珍品。于是,就在他與大臣們精心繪制《毛詩全圖》的同時,年輕的乾隆又干了兩件大事:對宮殿秘藏書畫進行編錄整理,編成兩部書畫目錄,一部叫作《秘殿珠林》,專門收錄宮殿收藏的宗教類書畫,而宮殿收藏的其余書畫作品,則編入另一部書,就是《石渠寶笈》。

  《石渠寶笈》是一部按照貯藏這些書畫文物的四座宮殿作為分目,來對皇帝的秘密收藏進行編目記錄的,這四座宮殿是:乾清宮、養(yǎng)心殿、重華宮、御書房(在景陽宮后)。后來隨著藏品的膨脹,又向其他的宮殿蔓延。哪怕不看真跡,只讀收藏目錄,就一定會讓乾隆樂不可支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甚至沒有一個皇帝,能夠像乾隆這樣富有!妒䦟汅拧,猶如一座城市的老地圖,讓他仿佛在想象的輝煌遺址中漫步,去悉心體味它的亭臺樓閣、風雨煙云。

  在皇權(quán)制度下,藝術(shù)品由民間向皇家流動,必然是一個單向的流程,很少有文物從皇家返回民間的,只有在戰(zhàn)亂的年代是例外,因此,皇權(quán)制度必然把皇帝塑造成一個超級的文物收藏家、一個瘋狂的藝術(shù)愛好愛;他的私家庭院,就是這個國度內(nèi)最大的博物館和美術(shù)館。但他也看到了藝術(shù)中的危險。乾隆九歲入上書房,自小受到嚴格的儒家經(jīng)典教育,可謂熟讀經(jīng)史,對于六百多年前發(fā)生在大宋宮廷里的一切,他當然是了然于心的。他在御批中,有“玩物喪志”之話,聲言自己“因之有深警焉”,還感嘆“盛衰而歸夢幻”。藝術(shù)如后宮,讓他溫暖,也讓他墮落。此時,乾隆想必陷入了極度的兩難。他苦心孤詣地投入,又要盡心竭力地突圍。

  于是,乾隆要為自己的收藏,鍍上一層道德的光環(huán)。在乾隆看來,安放藝術(shù)的真正容器,不是宮殿,而是道德。那些稀世的字畫,不僅是作為藝術(shù)的載體,也是作為道德的載體存在的,它們無時無刻不在宣揚著美和正義的力量。在他眼里,那些古舊的紙頁并不是蒼白無力的,而是華夏傳統(tǒng)道德理想的宣言書、宣傳隊、播種機。

  這樣的繪畫傳統(tǒng),從中國最古老的繪畫——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就開始了。那是一幅關(guān)于女性的道德箴言,也是勸戒帝王的最佳良藥。它那圖文互證的形式,馬和之《詩經(jīng)圖》與之一模一樣。而《女史箴圖》中的那只照鑒美人的銅鏡,正是對繪畫功能的最佳隱喻——繪畫不只是用來欣賞的,它猶如鏡子一樣,可以照鑒我們的靈魂。

  至此,乾隆為自己的藝術(shù)雅好尋找到了一個圓滿的理由——他不是玩物喪志,而是要在這些古代藝術(shù)珍品的映照下,去建構(gòu)自己乃至王朝的道德。江山如畫,而且,江山的命運,通過圖畫就可以照鑒。因此,在編訂《石渠寶笈》時,他說:“雖評鑒之下,不能即信為某某真跡,然煙云過眼寓意而正,不必留意于款識真?zhèn)我!币馑际钦f,這些藝術(shù)品的道德寓意,比它們的真?zhèn)胃又匾G〉乃囆g(shù)原則,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政治標準第一,藝術(shù)標準第二。

  乾隆喜愛馬和之《詩經(jīng)圖》的秘密,在這里終于可以解開了——《詩經(jīng)》是“五經(jīng)”之首,記錄了王朝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也描繪了百姓勞作之苦狀。它是中國人道德和價值的真正來源,是王朝正統(tǒng)性的真正皈依,是中國人心目中的《圣經(jīng)》。《詩經(jīng)》所代表的中國早期文化是一種倫理類型的文化,表現(xiàn)出對“德”的高度重視,陳來先生將此稱為“德感文化”,而這種“德感文化”,又聚焦到“民”的身上。陳來先生說:“民意即人民的要求被規(guī)定為一切政治的終極合法性,對民意的關(guān)注極大地影響了西周的天命觀,使得民意成了西周人的‘天’的主要內(nèi)涵。西周文化所造就的中國文化的精神氣質(zhì)是后來儒家思想得以產(chǎn)生的源泉和基體!(陳來:《中華文明的核心價值——國學流變與傳統(tǒng)價值觀》)也就是說,一個來自于民、真正了解民生疾苦的王朝,才能像太和殿御座上方的那塊牌匾寫的那樣,“建極綏猷”,國祚永久。

  因此,當乾隆十七年(公元1752年)秋天,兩江總督尹繼善將他收藏的唐代韓滉《五牛圖》進獻給乾隆——兩百多年后,這幅圖幾經(jīng)輾轉(zhuǎn),又回到故宮,成為“《石渠寶笈》特展”上的展品。當初,乾隆開始還只把它當作“供幾暇清賞”的文玩之物,第二年,乾隆就發(fā)現(xiàn)了這卷古老繪畫的“現(xiàn)實意義”,于是在《五牛圖》的畫心寫下這樣四句詩:

  一牛絡(luò)首四牛閑,

  宏景高情想象間。

  舐龁詎惟夸曲肖,

  要因問喘識民艱。

  乾隆的題詩,為這幅古畫附加了深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使它的內(nèi)涵由隱逸轉(zhuǎn)向農(nóng)耕,乾隆也憑借這些具有古樸的鄉(xiāng)野氣息的繪畫,重訪先周的圣王時代,順便把自己歸于圣王的行列,像他自己所說:“游藝余閑,時時不忘民本”。難怪朝臣張廷玉拍馬屁說:“皇上之心,其即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心也夫。”

  而《詩經(jīng)圖》,也同樣被乾隆的意識形態(tài)格式化了。他甚至把專門存放《毛詩全圖》的景陽宮后殿,改名為“學詩堂”。在《學詩堂記》卷末,乾隆寫下這樣的話:

  高、孝兩朝,偏安江介,無恢復之志,其有愧《雅》《頌》大旨多矣,則所謂繪圖書經(jīng),亦不過以翰墨娛情而已,豈真能學詩者乎。

  乾隆想說,同樣玩藝術(shù),自己比宋高宗和宋孝宗檔次高得多。對于這兩位號稱藝術(shù)家的宋代帝王,他只能投以輕蔑的一笑,笑他們與馬和之合作完成《詩經(jīng)圖》,只不過是“翰墨娛情”罷了,對于《詩經(jīng)》的奧義,他們一無所知。

  如此輕易地,乾隆就將自己與昏聵無能的宋代皇帝,劃清了界限。

  肆

  乾隆十年,幾乎《毛詩全圖》繪制完成同時,《石渠寶笈》初編編纂完成!妒䦟汅拧肥珍浀牡谝患髌罚褪乔【脊餐瑒(chuàng)作的《毛詩全圖》;第二件,就是乾隆與董邦達合作臨仿的《豳風圖并書》。

  《石渠寶笈》,是乾隆對自己的書畫收藏建立一個賬本,同時,如學者所說,乾隆借此一舉奠定了“清王朝在漢文化傳承長河中的話語地位”(曹星原:《法則與權(quán)威:〈石渠寶笈〉法則建構(gòu)方法論模式芻論》)。

  乾隆用自己的一部作品——《石渠寶笈》,收納了自己的另一部作品——《毛詩全圖》,就像一位英雄,用自己的左手,成就自己的右手。

  (作者為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出版有《祝勇作品系列》十卷。主要作品有《故宮的風花雪月——破譯古典書畫的生命密碼》。配圖均為馬和之《豳風圖》卷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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