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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信念:《伏生授經(jīng)圖》

http://marskidz.com 2016年05月23日13:51 來源:文藝報 祝 勇
伏生授經(jīng)圖 (唐)王維 作伏生授經(jīng)圖 (唐)王維 作

  一

  公元前213年,秦始皇決計要把除秦國歷史以外的各種歷史一網(wǎng)打盡,下令焚燒《秦記》以外的列國史記,對不屬于博士館的私藏《詩》(即《詩經(jīng)》)《書》(即《尚書》)等也限期交出燒毀;有敢談?wù)摗对姟贰稌返奶幩,并以古非今的滅族。只有醫(yī)、卜之類的“實用科學(xué)”,不在焚燒之列。

  那些附著在文字上的歷史,都化作了一股灰煙,風吹即散。

  只有一個名叫伏生的博士,冒著死亡和滅族的危險,把一部《尚書》偷偷藏在自家的墻壁的夾層之內(nèi)。

  這是人間幸存的惟一一部《尚書》。

  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皇室文獻集。

  一部華美璀璨、又佶屈聱牙的古代史書。

  據(jù)說過過孔子的手(司馬遷和班固都堅稱這部書是孔子編纂的),所以后來被儒家奉為五經(jīng)(《詩》《書》《禮》《易》《春秋》)之一。

  漢語中最早的“中國”一詞,就埋伏于這部書中。

  后來,大秦王朝的瓊樓玉宇也消失在一場大火中。放火者:項羽。

  又過了很多年,王朝巨變的塵埃終于落定,年老的伏生顫微微地砸開自家的墻壁,好消息和壞消息同時降臨。

  好消息是,他多年前冒死收留的那部《尚書》仍在原處;壞消息是,能夠辨認的,只剩下28篇。

  那一剎那,寒風吹徹頭頂,許多人的心一定會變得拔涼拔涼的,歷史——至少是紙頁上記錄的那些歷史,突然間變得很遙不可及。

  但歷史還是在這里預(yù)埋了一條線索,那就是伏生不僅是《尚書》的收藏者,還是碩果僅存的一位曾經(jīng)參與編修《尚書》的人,只要他還活著,《尚書》就在,不在墻壁里,而是在他的心里。

  二

  河清海晏的西漢初年,擺在漢文帝劉恒面前的一項最緊迫工作,就是搶救伏生腦子里的那部《尚書》。他傳下旨意,要把伏生召至長安,請他口述《尚書》的內(nèi)容,然而從伏生居住的章丘到達長安,中間要翻山越嶺,路途迢迢,而伏生這位歷經(jīng)周、秦、漢三代的文化“活化石”,此時已年愈九旬,這樣折騰他等于要了他的命。于是漢文帝命令晁錯前往章丘,搶救這筆“文化遺產(chǎn)”。

  晁錯一路不敢怠慢,和時間賽跑,千里迢迢抵達章丘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又出現(xiàn)了:此時的伏生,已經(jīng)口齒不清,他說上半天,晁錯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上天還是事先準備了一位“翻譯”,這個人就是伏生的女兒羲娥。于是,伏生、羲娥、晁錯,開始了一次漫長的、也是極為重要的合作。白發(fā)蒼蒼的伏生,穿越了秦朝的黑夜來到漢朝,在生命的終點,他看見晁錯,還有晨光中一張摞滿空白竹簡的書案。

  我從唐代詩人、畫家王維的《伏生授經(jīng)圖》里看見了伏生。那是幾年前,上海博物館舉辦的“千年丹青——日本、中國唐宋元繪畫珍品展”中,我有幸見到了《伏生授經(jīng)圖》。這件作品,傳為唐代王維所繪,宋代宮廷秘藏的《宣和畫譜》中記錄過它,現(xiàn)收藏于日本國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假如它是真跡,那將是王維惟一存世的人物繪畫真跡。這幅畫縱25.4厘米,橫44.7厘米,絹本設(shè)色。畫上的伏生,須發(fā)蒼白,瘦骨嶙峋,頭著方巾,肩披薄紗,盤坐在案幾后的蒲團上,右手執(zhí)卷,左手指點其上,嘴唇微啟,似乎在說話。他的山東口音里,埋伏著自堯舜到夏商周跨越兩千余年歷史文獻,所以,他的傾聽者,不只晁錯一人,后世的所有讀書人都豎起耳朵在聽,仿佛他含混不清的口音,能讓他們憑空觸摸到歷史真實而龐大的軀干。所以,《伏生授經(jīng)圖》,不僅是一幅人物畫,更是一幅關(guān)于聲音的繪畫,那聽者,生了又死,層層疊疊,布滿了兩千多年的時空,人數(shù)浩瀚,無法統(tǒng)計。

  后人說:“漢滅秦,漢無伏生,則《尚書》不傳;傳而無伏生,亦不明其義!

  三

  王維不僅是我們熟悉的唐代詩人,也是不遜于吳道子的唐代畫家,是文人畫的鼻祖。蘇東坡講“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說的就是王維!斗诮(jīng)圖》以細勁圓韌、剛?cè)嵯酀蔫F線勾畫人物、案幾、蒲團、竹簡、紙卷等,顯示王維運用線條寫景狀物的嫻熟技能,透出盛唐人物畫雍容、典雅的氣息。畫面略帶俯視,充分展現(xiàn)案幾、筆、硯等物,及伏生手執(zhí)紙卷、娓娓陳辭的神態(tài),用色清雅,但背景留白,不著一筆,使主題特出,形象生動,已顯現(xiàn)中國畫處理人物場景的特色。

  伏生的口述,進入了晁錯的書寫之后,重新變成了文字,變成的簡冊,由口唇之間的非物質(zhì)遺產(chǎn),重新回歸了物質(zhì)。那些在風中消失的字跡,又在風中回來了,匯聚在晁錯的筆下,就像一些一群飛散的蝴蝶,轉(zhuǎn)了一圈兒,又棲落在原處,或像一幅靜止的畫面,突然間又運動起來,漫天飛絮,萬葉飄零,腳步參差,身影晃動,歷史重新環(huán)繞在他的周圍,讓他感到溫熱、寬大和踏實。

  只不過晁錯寫的文字,不再是秦代通行的小篆,而是已經(jīng)過渡為漢代流行的隸書,筆劃間,有了水平線條的飛揚律動,書法學(xué)上叫做“波磔”,有如江河的波濤,或者飛鳥的翼翅,一輪一輪地蕩遠。

  這些嶄新的、散發(fā)著竹木與墨汁芳香的卷冊,又像懷了孕的種子一樣,在時間中不斷生成與繁衍。

  經(jīng)過伏生傳下來的《尚書》,史稱“今文尚書”。意思是:用今天(漢代)的文字書寫的《尚書》。

  《伏生授經(jīng)圖》,不止王維畫過,明代杜堇、崔子忠,近代謝閑鷗等,都曾畫過《伏生授經(jīng)圖》。

  他們畫的不是伏生,是中國人對于文明的信念。

  四

  老子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在歷史中,每個人、每支筆,都可能成為那個“一”,去生“二”、生“三”、生“萬物”。

  在故宮博物院,我還沒有找到一幅《伏生授經(jīng)圖》(杜堇《伏生授經(jīng)圖》現(xiàn)藏美國大都會美術(shù)館,崔子忠《伏生授經(jīng)圖》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但比這些圖像更真實的,在故宮,珍藏著大量的竹簡木牘、法書碑帖,作為最真實的物證,證明著我們文明生生不息的傳遞與嬗變。

  我們文明的載體,無論是起初的簡冊,還是后來的紙卷,表面上看,都是易燃物,都會在火焰的攻擊下一敗涂地,但歷經(jīng)了幾世幾劫,它們?nèi)栽,就那樣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充分證明了木牘簡冊、紙張書卷的抗燃性質(zhì),它們用文字的再生性,來反制自身材質(zhì)的易燃性。

  那一部具體的“書”,后來也被我們擴大為對于所有卷冊的統(tǒng)稱。

  一個人、一支筆,就這樣挫敗了火焰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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