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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樓外有戲看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匡列輝  2018年03月27日22:52

我家的屋緊貼著圍墻,墻外頭是這個地方的安置小區(qū),小區(qū)樓前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本來是附近村民晚上用來搞夜宵燒烤的。棚子搭起來了,夜晚的爐火也燃起來,飄著各種肉味的香便隨風到處亂竄,人聲鼎沸,人影綽綽。可是,沒多久,周邊的居民就因不堪其擾打110來。結果,剛建好的棚子被拆了。從我家的窗前外望,還是一大片空地,有時,空地上,有幾個人在走,還有兩個小朋友在一個邊上的一個球臺上打乒乓球。

這一天,妻子突然對我說,快看!坪子里搭起了一個用紅布圍起來的大臺子,是不是有人做好事或喜事請人唱戲?我轉頭往外一瞅,沒錯,高高的紅布臺子搭起來了,邊上還有緊靠著一個供人上下的用鋼筋做成的梯子。在南方,有大戶人家家里有喜事,往往會請戲班子來唱一晚兩晚戲。過年以后,雨水多了起來,碰上了下雨的時辰,戲照樣得唱,但是露天的臺子肯定是不行的,會被雨淋透。于是就有了這用厚厚的紅的帆布圍起來的臺子。唱戲時,臺子上的人唱得很投入,擴音的喇叭將那有板有眼的唱腔傳得很遠很遠。臺下黑壓壓的,盡是人,或坐或站,唱得好時,臺下人的眼睛跟著臺上的人在走,臉上的神情也是如癡如醉,到了動情處,突然有人鼓動,喝起彩來,大家就跟著揚起手嘩嘩地鼓起掌來,起勁得很。黑的人群便亮出一片揮動的白的手掌,格外顯眼,像是北方的白樺林,猛地來一陣風,吹起的樺葉翻動著他們的葉的白的底子,連聲音也是有點像,嘩啦啦的一陣過后,又是一片寂靜,只有臺上的人更賣著勁兒在唱。

鄰居們都說,煩死了,這么大的噪音,還要不要人安生啊。而我,卻很喜歡看戲,從小就是這樣。一聽到樓下,嗩吶吹起來,胡琴拉起來,鏗鏗的鑼鼓敲起來,心里就很高興,感覺一股股久違的溫馨慢慢地將我縈繞著,包圍著,寂寞的心便深深地沉浸在這熱鬧且滿是暖和的像是漾動著陽光的柔波里了。

小時候,特別喜歡看戲。

在沒有電視,甚至沒有電的年代里,只有過年才是最向往的時候。過了正月初五以后,村子里就開始有有錢的人家請人戲班子來了。但是,我們村似乎很窮,看戲要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只要一打聽到哪里哪個時候有戲看,消息一下子就順著彎彎的山路從村頭傳到了村尾的每一個角落。父親盡管很年輕,中午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他晚上一起去看戲,整個下午便很快活起來,做事時,嘴里都還哼著花鼓的小調,唱得最多的自然是小劉海砍樵,歌聲,一高一低地,帶動著身邊的孩子也顯得格外的快樂,圍著他蹦呀跳,眼巴巴地望著他只想晚上一起跟著去看戲。

盼呀盼,天好容易快黑下來,飯也快速地胡亂扒了幾口,便將筷子一放。沒等娘開口問,孩子們就用手一抹嘴,拍著有意腆起的小肚皮說,吃飽了,脹得要死喲。生怕被大人見沒吃飽還裝上一碗錯過了跟著去看戲的那一刻??磻虻米吆苓h的路,過幾個村子,還得翻過幾個山頭。村子里老老小小一群人約齊便急急地趕。晚上很靜,經(jīng)過黑的森林時,只聽見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崎嶇的山路上一閃一閃地,又急又齊,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著的逃兵快速地向前沖。大人的腳步很急,但是他們可以一邊走一邊高聲低聲的談笑著。而孩子們都很緊張。因為事先已經(jīng)說好,要跟著去只能自己走路。所以,被大人牽著或是揪著大人的衣角一聲不吭地飛快地邁動著自己的雙腳,小小的腳步也融入到了急的行軍聲響的河中。有晚棲的大鳥剛剛歸巢又突然被這閃動著的聲響、閃動著的黑的人影所驚動,呀的一聲大叫,撲騰著翅膀又從樹枝間飛起。松枝上的葉子便簌簌地落了下來,細細的、長長地像長針的尖,從衣領上滑了下來,刺在脖子上,癢癢的,有點痛。但是,得一聲不吭,急急地往前趕。

山腳下是水田,田路寬的少,窄的多,一夜冰凍,白天又經(jīng)過太陽一曬,泥土更是松松酥酥的,有的田壟上的路僅容一個人小心地橫著腳板才能通過。腳下就是水田,大塊大塊的,在月亮還沒有升起的黑的夜里,發(fā)著水汪汪的白亮。大人告訴我,要踩在黑色的泥土上,用腳尖摳著向前走,不要掉起了水里??墒牵巳豪?,突然,啪的一聲響,有哇哇的哭聲傳來。原來是鄰家的小伙伴誤將白色的水面當成了泥路,踩了下去。雙腳從冰冷的水里被大人扯了上來,一時間,小孩哭,大人罵,前后的人一邊叮囑著自家的孩子一邊開心地笑,靜陌的小路也回蕩起熱鬧的聲音。

終于,當那高臺上鐺鐺唴唴的銅鑼小鼓聲伴著渺茫的歌聲可以隱隱地聽到時,我們的心倏然地踏實起來了。真是有戲看,而且不遠了。

高臺上,中間高高懸掛著一盞明亮地煤氣燈,燈燃得很旺,火焰前尖處,居然有烏黑的煙在裊裊升起。戲還沒有開場,樂師們在調著自己的樂器,有時嗚啦拉嗩吶一陣急響,又突然停下,有時演員們開腔跟著胡琴,啊啊的拖著婉轉的長聲。燈的黃色照在畫滿了油彩的唱戲人的臉上,紅的白的明晃晃地一齊晃動著。小孩的眼睛很尖,除了那油彩的臉讓人覺得很是神秘和莊嚴,還能清楚地看見油彩里眼睫毛一眨一眨地,有黑的眼珠在忽溜溜地動呢。

晚上的風起了,微微地涼著。但是臺下盡是黑壓壓的人群,大家都伸著脖子往前臺看,個子矮的,還踮起了腳尖兒。后邊的人又不滿起來,嘀咕著說了一句,惹得前排的人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只好往邊上挪了挪。臺子的邊上有幾棵高大的老酸棗樹,樹叉處也有二三個人跨著坐下來,像是騎在馬背上,腳垂下來,在空中來回地蕩,樣子很神氣。這個時候帶著小孩的大人是最要有忍耐力的,不僅自己要看好戲,還要把小孩馱在自己的肩上,也像是被騎著的馬。父親的肩膀很寬厚,坐在上邊很舒服,坐久了,他便聳了兩下肩。唉,那時,小孩的,哪里會知道做大人的累啊。戲唱到精彩處時,吆喝聲也起來了,一片叫好聲響起。但那時似乎鄉(xiāng)下人都還不興鼓掌這種文明的表示方式。

臺上,戴著峨冠、著有波紋樣大紅袍子、佩著長劍畫著紅臉白臉的人穿一雙厚厚的白底戲鞋,來來回回地圍著一個跪在地上低著蓬草一樣亂發(fā)的女的踱著外八子的方步。一邊用手捋著長長的黑色的胡子伊伊呀呀地在唱,一邊手從寬大的戲袍的衣袖伸出手指上上下下地隨著鼓的響聲抖著。而那女的始終在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的,很是傷心,臉上的油彩也被淚水沖出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印痕。大人們看得入了神,月光下的敞坪里,除了有點白霧似的朦朧,便是鴉雀無聲。沒有電聲,也沒有擴音的話筒,只有演戲人的唱歌的聲音,在清清的起著隱約的白霧中纏纏繞繞地遠遠地傳。

不知是什么時候,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躺在了自家的床上。而那繚繞的唱戲的歌的聲音,至今一想起,便在耳邊縈繞著,回響著。此時,樓下的戲,正著唱著呢。我突然想起,明天,這里白天,還有一場。于是,我趕緊撥響了父親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