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過年的炮仗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陳武成  2018年04月03日14:19

炮仗就是鞭炮,溝里人叫炮子,是對鞭炮的一貫叫法??爝^年的時候,大人見了喜歡的娃兒,都會問一句,過年的炮子買了沒有?是撩逗,也是親密的關(guān)切。被逗撩的娃兒如果賣好了鞭炮,就會得意洋洋地回答,早買好了,賣了兩掛,在火爐屋里炕著的。還沒有買好鞭炮的娃兒,就會低下頭,噘著嘴,不吭聲。在家后,就會跟在娘的后面哼哼唧唧打轉(zhuǎn)轉(zhuǎn),要炮子。家里條件好的,最終會拿出錢來,買上一掛兩掛。也有的確拿不出錢來的家兒,被娃兒纏厭煩了,就會呵斥娃兒一通——那時候,溝里一個勞動日只合幾分錢,能拿出錢來買鞭炮的家兒真是不多啊!

愛熱鬧是娃兒的天性,何況是過年呢,雖然沒有錢買真正的鞭炮,小娃兒也自有小娃兒的辦法。什么辦法呢?炮子不就是要制造個響動嗎?娃兒們在麻骨石上吐一泡口水,從灶洞眼里夾出通紅的煳柴碳放在口水上,然后提了鐵錘對著煳柴碳砸下去,“嘭”的一聲,也會弄出個響來,偶爾一回,那響聲也不會比炮子弱,當(dāng)然這得看你夾的胡柴碳紅不紅,掄錘的力道夠不夠,錘落下的角度好不好,一切條件都湊齊了,那一聲響才會響亮起來,才會有真正的炮子那么大的動靜。我們那一群娃兒里,最會砸這種胡柴碳炮的是長兒。長兒是伯娘改嫁時帶過來的娃兒,他長期干活,比我們有力氣,而且身手敏捷,能一次砸十幾炮,炮炮都響亮。

比砸胡柴碳炮高級一點是洋火槍。洋火是溝里人對火柴的叫法,當(dāng)然這個叫法不是溝里人的獨創(chuàng),是從溝外傳進(jìn)去的,后來學(xué)堂的徐老師告誡我們要改過來,說不能叫洋火,叫洋火是賣國,應(yīng)該叫火柴。我們改過來了,但用火柴打炮我們還是叫洋火炮。找一塊硬木板,在上面用釘子——我們那時將釘子也叫洋釘——打一個眼,然后將火柴上紅色的包頭弄下來裝進(jìn)眼里,按緊了,再將釘子對著放了火柴頭的眼打下去,“啪”聲音出來了,隨著聲音出來的還有一股青煙,那青煙有很濃的硝煙的味道,很有炮子的意思。有一年過年,三姑的幺兒子拿了一把打火柴的槍,是自行車的鏈條和鐵絲做成的,雖然它能用火柴打出響來,但離鞭炮的意思遠(yuǎn)了許多。那是一把槍,和年無關(guān),不說也罷。

能砸著響的還有紙炮,我們也稱火炮兒或火皮,它本是獵人們的用品,安放在撞火槍上做引發(fā)用的,一毛錢一張,一張上面有一百顆,小娃兒用它來當(dāng)炮子玩,有一些奢侈,但也很實用,放幾顆在石頭上,用一塊小石頭也能敲的響,而且響聲和真正的炮子一個樣。說它奢侈,是因為不是所有的娃兒都能買上一張,像我們兄弟多,大人省下錢來買一張,分到一個個人頭上來,也就幾十顆,過年那幾天我們得節(jié)省著玩,有一年,幺兄弟舍不得玩分給他的紙炮,想將紙炮包了藏起來,包的時候太用力,結(jié)果紙炮自己燃了,“呼呼啦啦”幾十顆紙炮瞬間化為一道青煙,差一點燒壞了他的手。幺兄弟捧著已化為灰燼的紙炮嚎啕大哭,傷心欲絕,最后是他侄子,喊他江爹的法兒把他的紙炮給了幺兄弟一張,才撫平幺兄弟悲痛的心情。

法兒的紙炮又是哪里來的呢?而且一給就是一張?法兒的紙炮是他爺爺買的,那時他爺爺在鎮(zhèn)坪副食品公司工作,每年回家過年都會給他的長孫,也就是法兒,除了帶回花花綠綠的水果糖,總要帶回來十張以上的紙炮,也因為如此,法兒在過年那幾天,成了我們共同巴結(jié)的對象,他本是我們的晚輩,我們卻都屈尊降輩,向他媚笑,奉承他,討好他,以贏得他的開心,哄幾顆紙炮玩。和我們年歲相近的法兒并不吝嗇,每次只要我們腆著臉討要,他都會大方地給上一些?,F(xiàn)在想來,倒是我們被紙炮這個玩物喪失了志氣,令人汗顏。

成人們過年也有玩炮的,但也不是鞭炮,是三眼炮。三眼炮其實是三個焊接在一起的火銃,所以有的地方也叫它三眼銃。當(dāng)然不是真正的火銃,比火銃短多了,雖然原理差不多,但目的不一樣,火銃是為了射殺,三眼炮是為了發(fā)聲。三眼炮大多是在溝里有重大的集體集會活動時響起,比如婚事,比如喪事,都有專門放三眼炮的人。過年團(tuán)年時要放,正月初一的凌晨也會放,當(dāng)然如果有足夠的火藥,也有足夠好的心情,你也可以想放就放,比如陳德懷,他爹地主帽子摘掉的那一天,他就放了一通夜的三眼炮,把五斤火藥用了個干干凈凈。

放三眼炮也是有技術(shù)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放得響。我就曾親眼見過三眼炮死活放不響的情景。那是陰坡上陳登科當(dāng)兵入伍的時候,大隊上組織了人歡送他,放三眼炮的是六隊的李從和。從大隊部出發(fā)的時候,李從和就開始放三眼炮,可是從大隊部走到陰坡,又從陰坡走回到大隊部,李從和放了總有幾十炮,一炮也沒有放響。有人說一定是有人施了法術(shù),回了大隊部就喊來了李從和的父親李道學(xué)。李道學(xué)是個老獵人,常打火槍,他那天從兒子手上接了三眼銃,親自裝滿了藥,點燃引線后,只見他念念有詞地飛快將三眼銃在自己的胯下繞了三圈,緊接著三眼炮就發(fā)出了“咚咚咚”的三聲巨響。從那以后,李從和再放,響了!將陳登科送往區(qū)上的路上,李從和又放了幾十回,回回都響,無一啞炮。這事過去了好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是何緣由。

在溝里,三眼炮也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物件,比方說我們坪里就只有一個,聽父輩們說,是祖上從湖北老家?guī)н^來的,我們知事的時候,那門三眼炮就一直藏在二伯家的樓上,要用的時候,得向二伯借,當(dāng)然我們娃兒借不來它,就是借來了,我們也不敢放它,三眼炮的聲音還是很有威懾力的,畢竟和火銃差不多,也有一定的危險性。因此我們很少打三眼炮的主意,過年的時候,我們還是期盼能夠有一掛真正的鞭炮。

最先自己擁有一掛鞭炮的是二伯的幺兒子治勇。二伯會木匠活,那一年,區(qū)上建房子,二伯在區(qū)上做了一年的木活,除了上交隊上,個人收入肯定也不菲,過年的時候,他主動給治勇買了一掛兩百響的紅鞭炮。治勇的得意和喜悅是可想而知的,為了避免鞭炮受潮,他將這掛鞭炮用報紙包裹了,掛在火爐屋的樓枕上。從那天始,他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瞅一眼掛在樓枕上的鞭炮,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要瞅一瞅方才睡覺。就這樣瞅了半個月,終于等到了除夕那一天。一大早,治勇就爬到樓枕上去,打算將鞭炮取下來,準(zhǔn)備著燃放,可是不知怎的,鞭炮從樓枕上掉落下來,直直落到了地爐子上,等到治勇大呼小叫,從樓梯上連滾帶爬地下到火爐屋地上時,鞭炮已經(jīng)“嗶嗶啪啪”響成了一片……

我在十三歲的時候,不但真正擁有了屬于自己的鞭炮,還擁有了沖天炮和摔炮,以及幾個花筒子,那是我在縣上劇團(tuán)當(dāng)學(xué)員的兄弟第一次回家過年帶給我的禮物,他們已經(jīng)兩年沒有在家過年了,這次回來父母高興,我也更加高興,他們不但帶回了花花綠綠的各式各樣的炮子,還帶回來一些我沒有見過,更沒有吃過的吃食。但我更感興趣的還是炮子,我對他們帶回來的這一些炮仗看了又看,數(shù)了又?jǐn)?shù),有喜悅,更有好奇和想象。為了在除夕燃放的時候不會有潮而影響效果,我在中午的時候,將它們都拿出來在太陽低下曬了一會兒——記憶中大年三十是很少出太陽的,但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太陽它就出來了。我守著炮子曬,太陽一落,我就趕緊將其收起來,將它們放回到火爐屋的的窗臺上擱著??彀淼臅r候,團(tuán)年飯快好了,我撿拾準(zhǔn)備團(tuán)年時放的鞭炮,打開裝炮子的袋子,馬上感覺到了異常,炮子少了!我急忙將兄弟伙喊來查看,最后證實,炮子的確缺少了!我們面面相覷,通過回憶,最后一直認(rèn)定,這缺少的炮子肯定是長兒拿了,因為炮子放到窗臺上后,只有他到我們家來過。我們弟兄伙商量,得將炮子要回來。怎么要呢?直接到他家去恐怕不好辦,因為我們并沒有誰親眼看見了是他拿的,他要是不承認(rèn),我們就沒辦法了,最后還是我出主意,先將長兒哄到了我們家,我們弟兄伙將他圍在火爐屋,你一句我一句的逼問,最后甚至威脅說要搜他的身子,在我們殘忍的威逼下,長兒蒼白了臉,顫抖地掏出了還藏在他懷里的炮子,他低著頭,哆嗦地將炮子放在桌子上,大滴大滴的眼淚也隨之掉落下來,落在桌子上,也落在花花綠綠的炮子上……后來在灶屋一直忙著的母親偶然出來,發(fā)現(xiàn)了蹊蹺,母親詢問了事情的經(jīng)過,立即呵斥了我們,說那炮子是她讓長兒拿的,就是長兒不來拿,也是要送去的。母親痛惜地幫長兒擦了眼淚,又試圖將那一些炮子裝回到長兒的荷包里去,可是長兒掙脫了母親的手,哭著跑走了。母親望著我們說,你們啊,太不懂事了,他是你們兄弟啊,能分你我嘛?過年拿幾顆炮子玩,就至于這樣啊?母親的話說得十分痛心,讓我們愧悔不已。那一個春節(jié),我雖然第一次有了那么多的炮子可玩,可是燃放時我們并不開心。

一眨眼功夫,幾十年過去了,在過去的幾十年間,隨著國家政策的變化,我們的生活也也越來越富裕,過年不但有了鞭炮,還有了禮炮。鞭炮燃放時不再是幾百響,而動不動就是上萬響,禮炮也不是論發(fā)放,而是論箱論車的放。我在這些炮聲中一年一年長大,又一年一年成熟,但永遠(yuǎn)不能忘的還是兒時的炮子聲,以及炮子聲后面那些讓人含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