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楊自伍:青燈黃卷旦復旦,二十五年“磨”一書
編者按:《近代文學批評史》是美國當代著名批評家、學者、比較文學巨擘雷納?韋勒克的代表作,共有八卷,論述了從1750年到1950年跨度長達兩百年的西方各國文學批評的歷史。八卷本《近代文學批評史》由楊自伍先生耗費二十五年時間完整譯出。2021年9月26日,首屆“譯文年選”結(jié)果揭曉:八卷本《近代文學批評史》(修訂版)被授予首屆“譯文年選”獎。
《近代文學批評史》1987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第一卷,于2007年全部出齊。緊接著譯者楊自伍先生又開始了逐字逐句的校訂和修改,于2009年出版了全套中文修訂版,是為第二版,2020年出精裝修訂第三版。
八卷本《近代文學批評史》(修訂版)。 本文圖片由出版社提供
楊自伍,1955年生,祖籍安徽懷寧,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英語編輯。從事文學和學術(shù)翻譯二十余年。1986-1997年由上海譯文社出版其譯著《近代文學批評史》前四卷,2002年至2006年,上海譯文社又陸續(xù)出版了其翻譯的《近代文學批評史》后四卷。經(jīng)過三年多的修訂,2009年金秋,《近代文學批評史》(全八卷修訂本)作為世紀出版集團國慶六十周年的獻禮書,由上海譯文出版社隆重推出。
楊自伍先生的作息很規(guī)律:白天從事英語編輯工作;五點半到家,六點一刻晚餐,其間有四十五分鐘,楊先生素來見縫插針,伏案工作,在飯桌上最多十余分鐘,然后開始挑燈夜戰(zhàn),直至半夜十一點才休息。春去秋來,二十多年如一日,楊先生以一人之力,翻譯并修訂雷納·韋勒克的巨著——八卷本《近代文學批評史》。二十五年,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就這樣過去了,當我們問起楊先生有沒有厭倦過、懈怠過,他沉吟片刻說:“我從來沒有后悔,但是有點遺憾。沒有后悔是因為我始終相信這套書的文化價值非凡,有點遺憾,是因為我的精力主要花在翻譯這部巨著,而放棄了曾經(jīng)愛好的文學作品翻譯?!敝链耍呀?jīng)完成了五百余萬字的學術(shù)和文學作品翻譯。
老一輩的治學態(tài)度對我影響至深
二十多年前,楊自伍還是初出茅廬的新人。他先前并未接觸多少外國文學的翻譯工作,限于幫父親偶爾謄抄譯稿。雖然楊豈深是國內(nèi)研究英美文學的專家,長期在復旦大學英文系執(zhí)教,早在解放前就曾在《文摘》雜志發(fā)表過幾十萬字的翻譯,博涉西方文史,但是楊老先生對幼子的教育方法卻很獨特。他并不認為兒子應(yīng)該天然地繼承自己的事業(yè),在他看來孩子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直到他看出楊自伍對西方文化和外國文學的興趣,才加以點撥。楊豈深先生不僅為楊自伍開拓出一個寬闊的文化視野,涉及文學、哲學、美學、歷史、詩學等領(lǐng)域,而且還培養(yǎng)兒子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漢語方面的修養(yǎng),至今楊自伍說起父親教他古文的方法,還是十分感佩:“他曾經(jīng)親自手抄古文,讓我加標點,學句讀?!?/p>
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當時的我國高教部便指定韋勒克的《近代文學批評史》為高校文科輔助教材,請楊豈深先生翻譯。十年浩劫中,這套書的翻譯計劃擱淺。1981年,譯文社編輯找到楊豈深先生,請他重起爐灶。這時,楊老先生年事已高,身體欠佳,常常手抖不能握筆,這項重任就落在年輕的楊自伍肩上。為了訓練兒子的翻譯能力,在楊自伍翻譯完《批評史》第一卷后,楊豈深先生逐字校改、定稿。在翻譯過程中,父子兩人也有過分歧和爭執(zhí),也不乏爭論得面紅耳赤。楊豈深主張文字平實,“辭達而已矣”,而年輕的楊自伍則認為,這類學術(shù)性比較強的外國文藝理論及批評文字有些枯燥,為便于讀者閱讀,理應(yīng)在翻譯的時候適當提高譯稿的可讀性。因此,父子兩人常常對譯稿一頁一頁甚至具體到段落展開討論,若無法達成一致,就在不違背翻譯原則和減損譯文水準的前提下,盡量尋求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表達。父親對翻譯事業(yè)的嚴謹態(tài)度深深影響了楊自伍的翻譯生涯。
提起老一輩的翻譯家,楊自伍先生充滿了敬意?,F(xiàn)在社會風氣浮躁,優(yōu)秀翻譯人才相對缺失,他表示憂慮。他指出,如果倒回去十五年,上??梢耘e出十余位翻譯名家,而現(xiàn)在屈指可數(shù)。他覺得像老一輩翻譯家如孫家晉、方平、吳勞諸位,都在他翻譯《批評史》的過程中給予了支持和鼓勵,這讓他更感到了肩頭的責任,不能辜負他們的關(guān)愛和期望。楊自伍常常以貞觀之治一代名臣魏征在《十漸不克終疏》中的“克終”二字勉勵自己,要在漫長的翻譯歲月中“克服終止”。其中語云“非知之難,行之為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他引為座右銘。支持楊先生歷時二十五年,翻譯修訂完三百五十萬字的《批評史》的,乃是對待學問的虔誠奉獻態(tài)度,他說;“唯有篤守虔誠的奉獻態(tài)度,才有可能接近你的終極目標,我現(xiàn)在還在朝這個方向努力著?!睂钕壬鷣碚f,從二十多歲開始翻譯《批評史》,時至今年完成整套書的修訂,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從事的并不只是一份簡單的翻譯工作,在職場和事業(yè)之間,他的學術(shù)興趣比較廣闊,長期的躬身踐行體現(xiàn)了一種追求學術(shù)的信仰。
譯注多達三十五萬字
楊自伍最初的興趣并不在文學理論上,而是在譯介外國文學作品上。八十年代初,他在當時外國文學譯介期刊的重鎮(zhèn)《外國文藝》上陸續(xù)發(fā)表了多篇譯作,得到了老一輩翻譯家方平、吳勞先生的肯定,這對二十多歲、初出茅廬的他來說,是件很受鼓舞的事情。他原本是想在文學作品翻譯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更好,但是1984年,接手《批評史》的翻譯,改變了他的翻譯道路和興趣。
剛開始的時候,他感到翻譯文學理論是件枯燥的活兒,遠不如翻譯文學作品那么有趣。為了《批評史》的翻譯,他當時幾乎把坊間能買到的西方文論類的書都看了個遍,不僅如此,還研讀了中國古典文論的書籍。然而,這還是不夠的。翻譯《近代文學批評史》對譯者的學識來說是個莫大的考驗,在文學批評史的領(lǐng)域里,韋勒克堪稱是二十世紀比較文學專家當中百科全書式的人物,而他耗費后半生精力鑄就的這部《批評史》,當之無愧是二十世紀文學批評領(lǐng)域的翹楚,囊括英、美、法、德、俄、意、西班牙七國文學,時間跨度長達兩個世紀,涉及的西方批評著作可謂浩如煙海,翻譯難度之大,也就可想而知。
楊自伍先生告訴我們,三百五十萬字的譯著,譯注超過三十萬字,而這些注釋都是他堅持查閱典書和各種資料,點點滴滴爬梳出來的。比如作者在書中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中的某個情節(jié),就需要到小說中去找出來這個情節(jié)出自哪一章。在《批評史》的第一到第四卷中,許多典故都是無出處的,因為在作者看來這些典故對于西方的讀者應(yīng)該是常識,但是對于中國的讀者來說往往還是比較生僻的典故。更有甚者,還有一些知識點在一般百科全書中都找不到,如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二十世紀初葉介紹俄羅斯文學時涉及的問題。這些核查資料的工作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光《牛津大字典》他就先后購置了兩個版本,日日俯首縮印本的《牛津大字典》上查考資料,也使得他的視力下降了許多。
回顧二十多年的翻譯生涯,楊自伍先生放棄了很多。他的女兒說他不是很稱職的父親。經(jīng)年累月的學術(shù)翻譯耗費了他的余暇和精力,他沒有時間陪伴孩子,多年的余暇都放在翻譯上,甚至過年時也只抽出一天陪家人。有人曾戲稱他是一個古人,常年閉門譯書,鮮少與外界聯(lián)系,一年中去不了市中心幾次。青燈黃卷,精益求精,幾乎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精力都傾注于這套比較文學巨著的翻譯上。在介紹翻譯英美文化方面,他主編的幾套書都得到了好評。
其實,在《批評史》剛出第一卷的時候,他因鐘情文學翻譯而向出版社建議組織人馬,合作翻譯,集合多人力量早點把這套書翻譯出來。但是出版社為了保證譯稿的質(zhì)量,還是堅持由楊自伍先生一人完成。
回首往事,楊自伍先生十分感謝譯文社幾屆領(lǐng)導對他始終不渝的支持。在九十年代,《批評史》的前三卷陸續(xù)出版,在編輯第四卷的時候,我國已經(jīng)加入國際版權(quán)組織,當時國內(nèi)市場經(jīng)濟大潮已經(jīng)興起,出版社面臨嚴重的經(jīng)濟壓力,而像《批評史》這樣的“高精”產(chǎn)品屬于曲高和寡,“叫好不叫座”之類。但是譯文社的領(lǐng)導卻認為一個出版社要重在文化積累,向讀者提供高層次的精神食糧,還是決定購買《批評史》的版權(quán),堅持要把《批評史》出全,社長致電楊自伍先生,約請他繼續(xù)合作。
對于出版社要他獨立翻譯《批評史》,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楊自伍覺得這個決定還是十分正確的:“我覺得譯文出版社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不搞大兵團作戰(zhàn),一時圖快把這部書搞出來。因為后來我才體會到,大兵團作戰(zhàn)非常困難,因為前后參照的東西太多,如果分多人來翻譯,那統(tǒng)稿的工作是不可想象的艱巨?!庇腥さ氖?,這個經(jīng)歷養(yǎng)成了楊自伍先生在翻譯界獨行俠的脾氣。前不久另有一套劍橋的批評史著作,北京的出版方專程派人來滬,約請他主持并翻譯其中一卷,他婉言謝絕了。一則是因為《批評史》的修訂尚未竣工,另外,在楊先生看來,不同的文學氣質(zhì)、修養(yǎng)要共同翻譯一部作品,不甚妥當,這與他追求完美的個性格格不入。他說,“多人合作的單部作品我很難參與,到現(xiàn)在為止,我主編的東西,由我一個人負責到底。就某個層面來說,治學方面有點個性未嘗沒有益處,不然被牽著鼻子走的話,可能會留下更多的遺憾?!?/p>
2006年把八卷本的《批評史》翻譯完后,楊自伍先生又開始馬不停蹄的修訂工作,這一修訂就是三年多的光陰。由于前四卷翻譯得比較早,難免存在一些差錯疏漏,而且在翻譯后四卷的過程中,他的翻譯理念也有所改變。修訂幅度可謂驚人,幾乎都是逐字逐句地處理,糾正謬誤和完善譯文,這樣原本可以翻譯更多作品的楊自伍先生,把時間和精力再一次奉獻給了完善這部譯著上。這仍然出自強烈的文化責任的驅(qū)動,楊自伍先生說:“至少我想證明,在我這個年齡段從事文學和學術(shù)翻譯這項工作的人,在回顧前輩翻譯家的教誨培養(yǎng)時,還是有所薪傳,這或多或少可以繼續(xù)影響到下一代。”
楊自伍的執(zhí)著和追求完美的性格,給責任編輯張建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張建平說,每每都快到了付型的階段,楊自伍還會把校樣拿回去,再抽讀一遍,結(jié)果自然又有改動,而張建平就又得向校對科的同事們打招呼,賠不是。有時候難免會向楊自伍抱怨幾句,而他則總是誠懇道歉,回頭依然故我……當然,長期的合作,也讓張建平和楊自伍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對楊自伍的理解也更深了。
與古典音樂為伴,期待完成一部經(jīng)典作品的翻譯
對于人生多少年華投入翻譯事業(yè)、鮮有余暇的楊自伍先生來說,聽古典音樂是最大的愛好。他回憶道:“我和方平先生有很好的私交,他住在太原路的時候,我們常常面對夕陽,默然良久,完全沉浸于古典音樂之中?!?/p>
楊自伍先生平時聽得比較多的是舒伯特、門德爾松、莫扎特等浪漫派的作品。尤其是貝多芬的作品,“樂圣”的《命運交響曲》他經(jīng)常聽。音樂給了他無窮的力量。他說:“古典音樂體現(xiàn)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而從現(xiàn)代音樂中能聽出人的異化。古典音樂能讓人少一點人格的分裂、異化,追求比較和諧的內(nèi)在生命?!?/p>
讀古文,是楊自伍先生的另外一個愛好,他說他從年輕時候到現(xiàn)在,很少有三天以上不讀古文的,《古文辭類纂》《唐宋文舉要》《古文觀止》等等,都是他置諸案幾,經(jīng)常閱讀的書目。他認為如果要從事外國文學文化的翻譯工作,必須具備古漢語的修養(yǎng),沒有中外古典文學的熏陶,在翻譯作品時就難以達到“信達雅”。現(xiàn)在學生熱衷英語,卻把燦爛美妙的中國語言淡然置之,甚至缺乏人文情懷,楊自伍先生不以為然,表達了他的憂慮。
在修訂《批評史》的間暇,楊自伍先生還為北大出版社編選翻譯了《教育:讓人成為人——西方大思想家談人文教育和科學》,選擇了康德、愛因斯坦、羅素、懷特海、杜威等人文和科學大師的教育思想論述。他想在傳播精神文化方面再盡綿薄之力。二十多年翻譯《批評史》的經(jīng)歷,讓楊自伍學術(shù)視野開闊,這本選本或許是他檢驗自己在社科文學學術(shù)素養(yǎng)上的一個試金石。同時更令其欣慰的是,父親和他的譯文合集《英美名篇名譯》,也由譯文社推出。在新中國六十年的翻譯史上,父子兵出合集尚不多見,楊家父子之外,現(xiàn)在看到的也就是陸谷孫先生和他父親的合集了,這對兩代人都從事西方文學翻譯工作是一個很好的紀念。兩人各有偏重,楊豈深先生側(cè)重于英美文學,楊自伍先生側(cè)重于英美學術(shù)和人文。
結(jié)束了《批評史》的二十多年的翻譯,當問及是否有重續(xù)年輕時候的理想,翻譯文學作品時,楊自伍先生的眼里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華:“還是希望今后能翻譯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如果能像楊必先生那樣,哪怕一生只譯一部《名利場》,但能夠傳世,可謂無憾?!?/p>
(此文為2009年修訂版問世之際的訪談,原載于文匯讀書周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