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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6期|葛亮:側(cè)拱時期的蓮花(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1年第6期 | 葛亮  2021年11月18日08:42

編者說

香港,元朗。古村落“蓮花地”出產(chǎn)一種近已絕跡的稻米,名為“黃殼齊眉”。當(dāng)?shù)刈畛錾姆N植者是老姑娘羅仙枝。她幼年時隨家人偷渡到香港九死一生,被蓮花庵所救。逃婚的文家小姐,善音律,亦醫(yī)亦仙。她向娘家要了“黃殼齊眉”的谷種,在此地過起了自給自足的耕種生活,收留了多位因故無家可歸的女子,庇護(hù)了整座蓮花庵。

文小姐故去以后,香港的經(jīng)濟(jì)也漸漸起飛,眾女子陸續(xù)散去,唯剩下羅仙枝一人留守。她晚年以“黃殼齊眉”粥水養(yǎng)大了一個被遺棄的黑人男孩阿咒。阿咒日漸長大,體格健壯,顯現(xiàn)出獨(dú)特的天賦……

風(fēng)水池、宗祠、合圍的古老榕樹,遠(yuǎn)處山崖下的農(nóng)田。葛亮以香港真實(shí)地緣故事為背景,將淡淡的神話色彩與當(dāng)?shù)靥厥獾臍v史民俗相結(jié)合,尋找夢境與現(xiàn)實(shí)間的聯(lián)系。

側(cè)拱時期的蓮花(節(jié)選)

葛亮

一、羅仙枝

收稻米了啊。

周師奶在文武廟門口喊,收稻米,二造稻米有人收哎。

旁人就問,今季是收“老鼠牙”,還是“花腰仔”?。恐軒熌瘫阏f,我?guī)讜r要收這賤米。晚造稻,自然是收“黃殼齊眉”。

路過的人,聚攏便又散了。周師奶說,中環(huán)的米行,可把價錢又提高了一成半。

阿通伯搖搖頭,敲一下煙鍋,說,老天爺?shù)氖謩?,沒長在中環(huán)人的舌頭上。今年熱得鬼不近身,這金貴米倒伏了大半。

周師奶說,那我再加一成。

人們散得更快了,說,再加三成也變不出來。

阿通伯瞥一眼,看見沿著田埂走過的黑色身影,便對周師奶努努嘴,你倒是該問問阿咒,他阿嬤或許收成了呢。

阿咒不理他們,走得更快。他天生長了一雙長腿,烏油油的。在陽光底下,閃著淺淺的光。

羅仙枝蹲在山崖子上,快到中午了,這地方的霧氣還未退盡。山崖上方寸之地,只有一條淺淺上山的道。崖突兀,四周都是平地。站在崖上,便可以看到整個村子。稻田縱橫,還有潺潺的溪,平時是成片的青綠色。到了晚造收獲,溪流便是黃中鑲嵌的一彎綠。

而從下頭往崖上看,卻是看不到的。崖頂陡峭寒涼,有一畦田,是羅仙枝開的,專種西洋菜。種法也與眾不同。她是旱種,不引水蛭。這崖奇,崖頂終年流下一道泉水,冬夏不絕。她用來灌溉。人家種菜下磷肥,十日八日就收割,卻沒有菜味。她不下化學(xué)肥,用花生麩、牛骨粉,天然生長,要廿日至一個月才有菜摘,日子久些,但吃來好味。

她種出的菜顏色青翠幼身,甜嫩脆口,不起渣,有泉水的清甜??腿顺赃^她的西洋菜,都回頭再買。后來呢,有個新加坡的飲食節(jié)目,叫“有到機(jī),食到盡”,輾轉(zhuǎn)找到了她的菜地。拿了攝錄機(jī)要采訪。她用手遮一遮面,問他們從哪里找了來。那導(dǎo)演說,我們從西洋菜街來。她放下手,問,從哪里?導(dǎo)演說,旺角,西洋菜街。

她便笑,笑得滿臉皺紋都開了花,說,后生,你呃我。西洋菜街哪里還有西洋菜?

導(dǎo)演也笑,就是沒有,我才一路找到仙姐這里來。

節(jié)目播出后,她的菜地便出了名。她種的西洋菜,隨她名叫“仙枝菜”。原來是四里八鄉(xiāng),這下好多客,跋山涉水跑來了,跟她買新鮮菜。有些是行山客,有些是專程來??伤惶熘怀鋈氖锊?。人客多,種的不夠賣。有些客為吃到她的西洋菜,更會放下一千五百做訂金。她不收,追到崖底下還給他們,說,你們留下錢也沒有用。我只認(rèn)人,不認(rèn)錢。想吃菜,下次早點(diǎn)來。

阿咒拎著一只籃,一手一腳往崖上爬。轉(zhuǎn)眼到崖頂,往下看,霧氣里的蓮花地,像蒙著一層毛玻璃。他心里奇怪,怎么上來得這么快,一點(diǎn)不喘。

羅仙枝在田里直起腰,遠(yuǎn)遠(yuǎn)喚他。他跑過去,說,阿嬤,今日上來好快。

羅仙枝在腰上捶一捶,說,可不!我阿咒長成大手大腳啦。

阿咒低頭看一看,腳真的大啦。從涼鞋里頭伸出一截大拇腳趾,黑漆漆的。

羅仙枝說,怎么又穿了涼鞋出來?不著襪,要凍腳心啦。

她把籃子打開,故意問,我阿咒今日整乜好餸給阿嬤食?

阿咒愣愣看她,用手指摳一摳鼻孔,說,咸魚肉餅。

羅仙枝便用筷子夾起一塊,送進(jìn)嘴里,咀嚼一下,熱熱的腥咸。她裝作驚訝地說,啊,我阿咒整到咁好味,趕上酒樓的大師傅啦。

阿咒便也歡快地笑,厚厚的嘴唇咧開來,一嘴的大白牙。羅仙枝想,教阿咒整這道餸,她花了兩年。教到最后不成,便自己整好。又用半年,教他識用微波爐,搞掂曬。

想到這兒,她看到一只烏蠅,嗡嗡地飛,盤旋,落到了阿咒額前的發(fā)卷上。她便站直,抬起手,想為他驅(qū)趕。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夠不到阿咒的頭頂了。

阿咒倒自己蹲了下來,身體微微前躬,像一匹高大的小馬駒。烏蠅飛了,羅仙枝便意猶未盡地在他頭上摸了一摸。那棕黑的頭發(fā),硬挺著,卷成一個又一個細(xì)小的卷。像是鉚在頭頂?shù)膹椈桑瑢⒘_仙枝的手指彈動了一下。大約是她的撫摸,讓阿咒感到舒適,口中輕聲哼鳴,也像是小動物。

羅仙枝說,咒,阿嬤教你收菜。我阿咒氣力大,收得要比阿嬤快。

她便攞過少年的大手,在他的拇指上,戴上一只鐵指甲。這鐵指甲用了多年,卻未生銹,一端是薄薄的刃,閃著寒光。她教阿咒,左手捋一把西洋菜,用那鐵指甲沿那莖節(jié)輕輕地割下來。阿咒手重,齊根地拔起了。她也不惱,打他手一下,說,陰功!糟蹋東西,你看阿嬤割。

她一邊割,一邊說,你睇,沿著第一節(jié)割呢,最嫩,浸一浸,白灼好入口;這后一節(jié)呢,就只能煲老火湯嘍。

阿咒呆呆看很久,終于看懂了。自己收菜,便似模似樣。這時霧氣漸漸散去了,羅仙枝坐在田間,將咸魚肉餅送了一碗飯。看阿咒還在割,頭也不抬。太陽凜凜地照在他身上,是一暈暖光。不知名的鳥,也落在他近旁的波羅蜜上,看他。嘰喳叫兩聲,他也聽不見。這孩子便是這樣,什么事,難教會。但一旦教會了,便像開動了馬達(dá),不知累,不知停。

羅仙枝將碗筷收進(jìn)籃子,遠(yuǎn)遠(yuǎn)地喊,咒啊,好唞下嘍。

阿咒抬起臉,看她,笑笑,露出口大白牙。這時,不知哪里又來了群烏蠅,圍著他,叮上了他的臉。阿咒揚(yáng)起右手,在臉上搔一搔。沒留神鐵指甲,在臉頰上劃開了一道。羅仙枝眼看著,一滴血從他皮里滲出來,然后像紅色的蚯蚓,沿面龐流下。阿咒又揚(yáng)起手,她大叫,唔好郁!

阿咒的兩只大眼睛,散著神,愣愣的。他感到了滾燙的液體,流下來。流到嘴角,他伸出舌頭,舔一舔,腥咸的。他似乎中意這種味道,歡喜地笑著,一邊將更多的血舔進(jìn)嘴里。他無邪地笑起來,雪白的牙齒也染成了紅色。

羅仙枝手里拿著手巾,卻呆在了原地。因?yàn)榭吹桨⒅渖⑸竦难劬Γ藭r卻聚焦。少年臉上是享受而亢奮的神色,滿口的血,像一頭成功狩獵的獸。

這時,她身后響起了驚呼的聲音?;剡^頭,是周師奶。

羅仙枝走到田間,用毛巾將阿咒臉上的血跡擦干凈,卻有更多的血滲出來。阿咒盯著那塊毛巾,漸漸被染紅。她便索性將毛巾捂在傷口上,當(dāng)血終于止住,她才將毛巾拿下來,準(zhǔn)備放到泉水里淘洗。阿咒用很留戀的目光看著,忽然從羅仙枝手中搶過毛巾,塞到自己的嘴里,開始咀嚼。他的目光陶醉,旁若無人。一絲混著血色的液體從他的嘴角流淌出來。

周師奶張著口,看著阿咒。羅仙枝將毛巾從阿咒嘴里使勁拽了出來,一面安撫忽然焦躁的黑少年。

她問,周師奶,揾我乜事?

周師奶這才猛醒,眼前的景致多少亂了她的方寸。她喃喃道,菜種得都幾靚喔。待她收拾一下心情將要開口,羅仙枝問,收米?

她囁嚅道,過來睇下。

羅仙枝說,老規(guī)矩,新米唔賣。舊年米,市價兩倍。

周師奶就話,今年行情唔好?!包S殼齊眉”倒伏,有冇得傾哦。

羅仙枝笑一笑,我牙齒當(dāng)金使。

阿咒不知他們在說什么。伸出舌頭,在嘴唇上又舔了一下。周師奶正好看到了他牙齒上殘留的血跡。

羅仙枝看到她肩頭微微地一凜。

周師奶訕笑道,又系,有阿嬤嘅金米倉嘛。阿咒大男孩,要食多啲。

二、黃殼齊眉

八鄉(xiāng)產(chǎn)過一種貢米,不叫“黃殼齊眉”。

這貢米名叫“圓塱絲苗”,在《新安縣志》中有記載。

那時元朗,不叫“元朗”,而叫“圓蓢”然后又變成“圓塱”,“圓”是豐整、圓滿的意思,“塱”是江、湖過的洼地?!皥A塱”左起凹頭的蠔殼山,右至屯門大頭山的一連串丘陵。照這字面推測,古時已為水源頗為豐美、地形合圍的沼澤低地。

亦可想見,比較港島與九龍的山勢疊嶂,這一帶自然是一地魚米之鄉(xiāng)。所以元朗素有“八鄉(xiāng)四寶”之說:圓塱絲苗、流浮山生蠔、天水圍烏頭及青山魴

。如今只剩下生蠔及烏頭。其他盡已失傳。

說起“圓塱絲苗”的威水史,便是老輩人仍講得出子丑寅卯。其曾遠(yuǎn)銷東南亞、舊金山和葡萄牙,堪稱彼時香港農(nóng)產(chǎn)名物。阿通伯說,這米矜貴著呢!我小時候,一斤圓塱絲苗索價六元,較普通香米貴五倍。當(dāng)時人做一天苦力去擔(dān)擔(dān)抬抬,日薪只是三元。貴就貴啲,一推出墟賣,即刻售罄!

年輕人就說,那你是吃過的嘍?

阿通伯不屑看他,大聲說,使乜講④!我阿公家種的絲苗,夜晚煮飯,隔開半里路都聞得見香味。怎么香?不用餸菜,可吃下三大碗。

年輕人又多嘴,那如今怎么沒了呢?

他一愣神,眼神瞬間黯淡下去,聲音倒硬起來,斥那后生,吟吟沉沉①,口水多過茶!

“黃殼齊眉”的來歷,連阿通伯都說不清楚。

顧名思義,“黃殼”是指這種稻米的谷殼色澤金黃,“齊眉”指的是它的形狀,修長而兩頭尖細(xì),好比女子的蛾眉。

“黃殼齊眉”只產(chǎn)在蓮花地。蓮花地的人,都知道它的好。用它煮的飯香、滑、軟、松、甜。

傳說當(dāng)年,這稻米曾是貢米的另一候選,與“圓塱絲苗”的競爭中,卻落敗了。有次阿通伯講漏了嘴,說,“黃殼齊眉”的味道,才是天下第一好!可成日同人“耍盲雞”。

“耍盲雞”是蓮花地的鄉(xiāng)俚,“躲貓貓”的意思。有人追問,才知道說的是它的收成。

種慣稻米的人都知道,“田瘦米靚”。蓮花地便是出名的瘦,位于大帽山北麓,雨水經(jīng)常帶著山上的沙泥沖刷農(nóng)田,不聚肥,倒種出優(yōu)質(zhì)稻米。三月的“珍珠早”,八月的“花腰仔”,早晚造皆豐產(chǎn),并無歉收之說??伞包S殼齊眉”卻不同,產(chǎn)量極低不論,一斗地的收成不過兩百斤。若是再染了倒伏病,當(dāng)年便血本無歸了。這樣陰晴無定,哪怕人間至味,也斷不可做貢品。若是失收不能上繳,“整村是要?dú)㈩^的!”阿通伯伸出手掌,在頸項(xiàng)上狠狠橫一刀,驚心觸目。

按理性情這樣嬌貴,是早該被淘汰了的??蛇@“圓塱絲苗”已經(jīng)絕跡了幾十年,“黃殼齊眉”倒活了下來。

每年,港島的老饕們,都要央錦記米行的周師奶親自到蓮花地收米。

收不收得到,周師奶自然知是望天打卦。哪怕全村一顆米都收不上來,她最后還是得問問羅仙枝。

“黃殼齊眉”能活到今天,全靠馬騮崖半腰上的坡地。那塊坡地,當(dāng)年是屬于“蓮花庵”的。

鎮(zhèn)上也有個蓮花庵,在鄉(xiāng)公所隔籬。碧色琉璃瓦,紅漆門楣花磚墻,檐下懸著霧氣繚繞的盤香。給這香熏了幾年,還是新得很。羅仙枝每每經(jīng)過,目不斜視。旁人就問,仙姨,你哋“蓮花庵”哦,都沒見你入去嘅?

羅仙枝冷冷一笑,說,咁膠,點(diǎn)入?

本地話里頭,“膠”便是“假”的意思。旁人聽了,心里竊笑,一面看那住持端公的臉色。

這“膠”庵,是政府新建的。原本要建在舊庵原址。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羅仙枝和一班姐妹將上門的人趕了出去。

說是政府出面,他們都知道是文氏一族的意思。來的幾個壯漢,不甘心,回身來,拿鋤頭將她們的雞舍和豬圈給毀了。畜生們便逃了出來,滿地跑。他們一邊往外趕那些男人,一邊抱著雞,攆著豬。一邊哭,一邊笑。

如今,原址上,已漸漸沒有了庵廟的樣子。只兩間青瓦老房,旁邊加蓋了一間鐵皮屋。雞舍和豬圈都留著。雞舍旁立著一塊碑。每天喂雞的時候,羅仙枝撩起圍裙,順手擦一擦那塊碑。

擦久了,青石的碑身是鏡亮的,碑文清晰可辨。她擦一遍,便讀一遍,然后教阿咒念一遍。

《修蓮花庵碑》:“龍溪,古神境也。云興則雨,詳載邑志,號曰神山。流而為溪,則曰龍溪。溪中生蓮,終年不謝。晉人建寺以此,以應(yīng)神赫。民國八年立?!?/p>

夜半,羅仙枝點(diǎn)上香,將三只黃金大柚?jǐn)[上。正中是一碗米,新收的“黃殼齊眉”。

供臺上的若干牌位,擺成了塔形。她愣愣地看著中間一尊。閉眼默禱,然后將香,恭恭敬敬地插進(jìn)了帶殼的稻米里。

羅仙枝第一次吃上“黃殼齊眉”,那年八歲。

她本氣息奄奄。蒙蒙眬眬間,聞到一股香氣。她不知是什么香氣,只覺得在這香氣中身體更為酥軟了,說不出的舒泰。她想自己莫不是已經(jīng)死了,到了天國。這香味濃郁了,將她包裹起來,擊打了她,讓她驀然驚醒了。

她看到面前是一碗飯。那豐熟濃厚的香,是來自這一小碗飯。

一個少女溫和地看她,手里捧著這碗飯,一手持著雙筷子,鼓勵地對她笑。她接過碗,遲疑了一下,將一口飯送進(jìn)嘴里。那個瞬間,她流下了淚。

羅仙枝至今記得那個瞬間。以后的許多年,再也沒有因?yàn)槭澄飵Ыo她如此的感動。那樣直接的,來自味覺的感官的感動。但她不記得,是這米太好吃,還是她太餓。

她狼吞虎咽地,連吃下了三大碗。

……

【未完待續(xù)。全文刊載于《花城》2021年第6期】

葛亮,小說家、學(xué)者。原籍南京,現(xiàn)居香港。文學(xué)博士,在高校擔(dān)任教席。作品出版于兩岸三地,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問米》《瓦貓》,文化隨筆《繪色》《紙上》《小山河》等。部分作品譯為英、法、意、俄、日、韓等國文字。長篇小說代表作兩度入選“亞洲周刊華文十大小說”。曾獲2016年度“中國好書”“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首屆香港書獎等獎項(xiàng)。并獲頒《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國人物”、 2017海峽兩岸年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