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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聚變式的小說沖擊波 ——評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無盡的玩笑》中譯本
來源:文匯報 |  俞耕耘  2023年07月12日09:00

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總愛寫毛線般糾纏不清的句子,和看似“混亂”異常的大部頭。100萬字,1000余頁,388個尾注,《無盡的玩笑》中譯本問世,可稱為文學事件。較之他24歲寫就的《系統(tǒng)的笤帚》,焦慮在蔓延升級。

所謂厚重難讀之作,我想不外幾種類型:一如《尤利西斯》這類天書,非滿篇注解,不能卒讀,挑戰(zhàn)智識限度。二如普魯斯特,意識焦灼,繁多微瑣,考驗心力忍性。三如《萬有引力之虹》,后現(xiàn)代百科全書,跨學科設置閱讀“理障”。而華萊士小說的煩難,似乎三者都占,但關鍵卻在于“病理性”。它以自我精神疾患,推演新世紀的焦慮——娛樂至死、消費至上、物質成癮、符號化生存。

《無盡的玩笑》原版出版于1996年,2008年作家因抑郁癥終結生命。短暫和無盡,是極致反差。他在短平快,輕薄小的時代,卻用漫長的厚重,預言21世紀的失重感。這是最大的玩笑??招幕木趩?、虛無與悲哀,被小說放大、拉長和減慢。故事主線圍繞名為“無盡的玩笑”的神秘錄像帶??催^此片的人,沉溺其中,崩潰僵死。這種傳播如病毒擴散,引發(fā)一家網(wǎng)球學校,一所成癮康復機構,情報部門卷入其中,形成三條副線。它看上去是災難大片的設置,還很符合美劇的口味,但沒人能改編成電影。因為,華萊士寫的是世界的意志,生活的表象,人類所能接收的所有“信號”。

大眾娛樂的威脅,如生化武器,置人類于險境。“他失衡的沉迷讓他失去了生命。一部在其他意義上無害的美國廣播電視劇殺死了他,因為極度的癡迷。這是你的故事?!眾蕵烦砂a,猶如槍炮、細菌、致幻劑。該死的電視劇沒完沒了,分銷式重播,喜劇節(jié)目轟炸,販賣“罐頭笑聲”?!昂冒桑詰倌巢侩娨晞〕蹩礇]什么特別了不起的。上帝知道我自己也迷上過一些節(jié)目。一開始只不過是這樣。出于習慣的迷戀。”

這種風險是自我催眠、漸凍式的意識喪失。小說集聚各式生死、病癥與痛苦,呈現(xiàn)為意識爆炸、感官泛濫,語言的強迫癥。謂之歇斯底里、癔癥式描寫,也無不可。但這些恰好是華萊士的真實情緒,生命體驗:一些憤怒,一點憂傷,對失控精心控制;不斷離題,以防神經(jīng)斷掉。它形成“敘述的過載”,任何結構都不足以支撐小說的爆破與黑洞。故事同時拆除所有線性、網(wǎng)狀、環(huán)狀和中心,甚至沒什么結局。唯有核聚變效應可形容此種敘事——人物和事件全是能量輻射。

對一堆“情節(jié)的遺骸”能評論什么?因坎旦薩家有三個兒子:奧林、馬里奧和哈爾。像卡拉馬佐夫兄弟,對應幾種人生觀念。父親詹姆斯既是先鋒導演,拍攝了“無盡的玩笑”錄像帶,又在山上創(chuàng)辦網(wǎng)球學校。而山下是藥物與酒精康復之家,裝著各式酗酒者,成癮者。這種空間隱喻別有用意,一邊生產(chǎn)病患,繼而消費病患。網(wǎng)球少年迷戀成功,對勝利上癮,失敗者們迷戀麻醉,殊途同歸。想想看,網(wǎng)球少年日后患了心理疾病,下山進了康復中心。小說張力就在“偉大的健康”與“不治的癥狀”間,結構性的對抗。

華萊士寫小說有幾大偏好:數(shù)學、哲學、語言學,加上網(wǎng)球美學。這些是他所學,所愛與擅長。它們植入并操控小說,形成奇特混合物。村上春樹形容,他“將那種數(shù)列解析式的性感文體運行得卓有成效”“將冷酷與溫情熔于一爐”。這些要素同樣塑造了《無盡的玩笑》的趣味——靠數(shù)學建模故事,雜糅各式俚語、黑話和術語,對創(chuàng)造生僻詞匯的癖好,對網(wǎng)球旋轉和加速的節(jié)奏迷戀。

這種硬核小說,像榛仁被巧克力綿柔包裹。人物被代入、推演,博弈游戲結果。小說中的“末世”游戲,模擬了全球核戰(zhàn)爭:網(wǎng)球作為洲際彈道導彈,網(wǎng)球鞋充當核潛艇,按定理計算爆炸區(qū)域。這些數(shù)理演繹、技術論拆解,控制論操縱的興趣,是華萊士的悖謬處。一邊是精確性、秩序性,一邊是反規(guī)律,反限制,描寫本身則既迷醉又清醒。小說的思辨也可歸于東方式色與相、空與有的大討論。

作家讓人思索,非文學要素對小說的大舉“入侵”,是否會造成小說基因變異?在他那里,小說到底是被改造,被升級,抑或成為一套超文學的系統(tǒng)?“系統(tǒng)”是理解華萊士的核心。某種角度看,人物運轉了系統(tǒng)符碼。海量尾注如同系統(tǒng)指南。尋找母帶,可視為系統(tǒng)任務。錄像帶和小說共有一個名字,才是深意所在。這意味虛擬和實境,無從知曉。小說在模仿那部影片,閱讀此書與尋找母帶本質相同。我們照樣被虛擬捕獲了,成為游戲母本的副本。玩笑當然無盡,因為我們也是玩笑的要素。

有時,我會把它視為“漫長的病歷”來看。其中包含診療、戒斷、康復以及間歇發(fā)作,周而復始。華萊士是心理疾患的親歷者、掙扎者。他熟悉藥物依賴,酗酒成癮,對抗抑郁的痛苦。小說總是套嵌自我的齒輪,運轉切膚切己的世界?!皨寢寕儭?艾薇兒)以母親為原型,她是嚴苛的語法學家。華萊士遺傳她的語言學天賦,也“接盤”了她的抑郁癥。網(wǎng)球天才哈爾,面試時精神崩潰,這也是作家的經(jīng)歷。寫作是自我的象征性治療。我們無法割裂,華萊士的創(chuàng)作,與他對抗疾病的過程,乃是同構。大量妄想幻覺,腦外殼的懸浮聲音,自我辯白的對抗,絮絮叨叨的雜語,恰恰是疾患形塑的藝術風格。

《無盡的玩笑》有將小說化為一切意識總和的雄心,給人萬物互聯(lián),意念與實在,無界無極的觀感。華萊士近乎吊詭地調和兩大要素——幻想與紀實。情節(jié)雖出自日常,卻怪誕滑稽。名為“輪椅暗殺隊”的加拿大分離組織,成員都沒有下肢,在輪椅上執(zhí)行任務。他們想找到錄像帶,大量復制后,作為精神武器投放美國,而情報機構則努力“攔截”這種鬧劇。

玩笑、娛樂與藥物大抵相似,它們形成轉喻:都是遮蔽痛苦,掩蓋癥狀,卻無從解脫。小說的深度性,恰恰由生活的淺表性所堆砌。那些世界雜音、意識出離,反而是作家封閉、棄絕世界后,自我的膨脹與敏感。“我想在這本書里寫一些悲傷的事……它是一種內在的悲傷,是我自己和我的朋友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體驗著的,一種失落感。”這種失落,就存于無限放緩的細節(jié),時間折返時間的循環(huán),不斷停擺的圖景。

華萊士或有未來主義、荒誕派和黑色幽默的基因,但又非其所愿。他也不是品欽加上了德里羅。我想其獨特在于有一副抽離并“做空文學”的腦袋。小說于他,不過是透明介質,操作平臺,時間性不過是物質性的賦予。他竟然用商品冠名,靠品牌“贊助”來紀年。他廢除了公元紀年,又借鑒奧威爾式的新系統(tǒng),終結了歷史主義和進化論。連時間都被消費主義殆盡,那生存又何以為寄?“《無盡的玩笑》真正講的,是如何在你的生活中獲得一種聯(lián)系感”。但事實上,他卻寫出內爆性的躁動,孤絕且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