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王賀嶺：田壟飛花（2024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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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王賀嶺
王賀嶺，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歲月》《教師報》《朝陽日報》《遼西文學(xué)》等，入選《新視野·詩文精品選讀》《中國散文詩年選2015卷》《優(yōu)秀作家作品精選》。曾獲“絲路新散文”三等獎，“紅燭頌”一等獎，“王充閭杯”優(yōu)秀獎等；當(dāng)選中國作家網(wǎng)2023年第37期本周之星。
作品欣賞：
田壟飛花
是不是，倉頡造字，有些是專給鄉(xiāng)村造的？屬于鄉(xiāng)村的字，活躍在田壟的舞臺上，野草一樣蓬蓬勃勃，風(fēng)吹日曬不褪色。斗轉(zhuǎn)星移間，有些字日漸老了，像我老去的爹娘。但我知道，它們都好好地活著。活在村子里，活在村子外的某個角落?；畛梢粋€人的驀然回首，活成一眾人酒杯間淚光里的眉飛色舞，活成聲勢浩大又無比沉寂的鄉(xiāng)村歌哭，活成層層疊疊起起落落揮灑不去的鄉(xiāng)愁。
簪
草木唱響鐮舞金秋的序曲時，娘去地里拔豆秧。走出房門，玉米地一眼望不到盡頭，娘瞬間被玉米地淹沒了。豎起的玉米秧子枝葉相牽，人在里面走動，細細碎碎的玉米花子簌簌飄落，灑在頭頂上，粘貼在身上。玉米地的叢林風(fēng)絲不透，汗水滲出來，人悶得發(fā)慌。葉子掃來蕩去，一刀一刀割著裸露的脖頸和手臂。
鄉(xiāng)村的秋天，有漫天的歡喜，也有無邊的疼痛。
豆子是春天簪的。簪是動詞，有補的意思。帶是春耕時隨同其它種子一塊下地，簪是等苗出來后再找補。春天，爹只顧扶犁耕種，犁杖走過，玉米地或別的地塊簪豆子，是娘的專利。
地里常缺苗，螻蛄從壟溝鉆過，斷了幼苗根須，黑豆樣的胖牛小子聚攏來，騎在小苗頭上咬。地頭地腳，犁杖拐不開，犁鏵下不去，出幾棵苗也面黃肌瘦，旱一場就挺不住。不怕，娘會用豆子找補。大田里面，上方長玉米，下面結(jié)豆子，都是土地的饋贈。田間地頭，常見到幾簇或一小片豆子貼著地面綠油油。
濕漉漉的清晨，幽藍的炊煙在村子上空纏繞。娘攏了攏頭發(fā)，帶上豆種急匆匆朝向田野。熬過嚴(yán)寒盼來了春天，娘知道春天不等人。幼苗綻出了新綠，晨露晶瑩剔透，地里潮乎乎，娘一壟挨一壟找補。鎬頭刨出小坑坑，背兜里摸出幾粒豆子，彎腰摁進地里，腳面輕輕一蕩掩上土。村子靠山，耕地少，娘怕瞎了土地，見縫插針。娘說，補棵苗，心才踏實，撒顆籽，就收一捧。好歹都是綠一場。春天不留空白，秋天才有好收成。娘的鎬頭刨出細節(jié)之美，她撒下的不是豆粒，是滿天星，是輝煌浩蕩的銀河。
簪，是我們村農(nóng)耕史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別的村用不用這個字。簪如繡，大地的織錦，有青碧的秧苗，有燦爛的花開，有靈動的人物。娘把對田地對兒女的鐘愛，寫在一個簪字上。
娘也往房西的土豆地簪豆子，豆子簪在壟背上，豆秧伸開腰時，圓圓的葉子銅錢一樣厚實，枝葉泛著青白色，小樹一樣壯實。結(jié)在枝丫間的豆子扁長碩大，圓滾滾的一枚又一枚，是我見過的個頭最大的豆子。后來知道是蠶豆，娘說是樹豆，爹嘴里說著菜豌豆。誰叫啥都應(yīng)。煮了吃，剝?nèi)ネ馄?，豆瓤起沙，嚼在嘴里面糊糊甜絲絲。豆種從哪兒來，我至今都不知道。
有娘的愛在，那些簪進玉米地的豆子不寂寞。娘在心里呼喚著，用不了幾天，豆苗從土里鉆出來，光潔的身子，鮮亮的臉蛋，陽光雨露中人見人愛。它們有的長在明處，有的躲在暗處，一墩墩，一簇簇，昂揚著身姿，和那些高大的莊稼一起，點亮清淡的鄉(xiāng)村。
娘簪下的豆子秧苗茁壯，結(jié)的豆粒成實飽滿。秋天，娘鉆進地里拔豆秧，打成捆背回家。院子上空天高云淡時，娘坐在房檐下摘豆莢。左手舉起一把豆秧，探出右手往下摘，豆秧晃在眼前，里里外外瞅個遍，確定摘完了，扔在身邊。豆秧一把接一把，摞起來很快高過她。秋雨綿綿時，娘躲進屋里剝豆粒。坐在炕上，娘仄著身子貓著腰，一個接一個豆莢剝開，手被劃得毛糙糙。剝出的豆子放進簸箕，簸去殘存的空豆莢，倒在炕上攤開晾曬。我去村子里，不少人家都這樣摘豆莢，剝豆粒，我確信是跟娘學(xué)來的。
離開村子后，我每年都能吃上娘簪的豆子。娘的布口袋針腳細密，珠玉般的豆子縫進去，縫滿憐愛和牽掛。蠶豆煮著吃，綠豆熬粥做干飯，紅小豆大蕓豆蒸豆包。我甩開腮幫子喝豆子粥，吃豆子干飯。娘在村里看村外，我從村外看村里，珠玉般的豆子相連。村子里的娘，苦著，甜著，歲歲年年。
2013年，娘不往地里簪豆子了，豆子簪在我心上。娘青翠成山坡的豆苗，娘燦爛成夜空的紅豆，娘彌漫成不散的豆香。慈愛的娘走了，她的墳塋埋在杏林旁。村南有片杏林，杏樹長在緩坡上，棵棵如菩提，樹形好看，紅白相間的杏花是甜的，落花后結(jié)出的杏是苦杏，滿樹油油綠綠的葉子安安靜靜。清明過后，滿坡杏花開得熱烈，明艷的杏花每年都把娘照亮。
薅
農(nóng)歷四月一過，雨水漸多，漫山遍野青苗綠。村子到了薅地時節(jié)，地里薅苗的人，讓我想起戲臺上舞動水袖的青衣。
苦菜的根芽白白凈凈，大人薅地，小孩子跟著剜野菜。娘說，玉米不算啥，玉米個大苗稀，一堆兒三四棵，薅去多余的，選壯實的留一棵。手要拿穩(wěn)，眼要看準(zhǔn)，一眼得看到老秋。小鋤松土掩實，別讓苗東倒西歪受風(fēng)。娘說，難薅的是谷子，小米好吃，地難收拾，每年都頭疼。我就看到，谷子苗細密如針，苗下的草芽密密麻麻，沾上雨水，草和苗都瘋長。
娘薅谷子，人蹲上壟背，容不得多想，大拇指和十指相對，手指跟著心思走。間去身子骨弱的，留住壯實的，小耪鋤跟著松土填實根部，苗間得疏密得當(dāng)，壟溝里顯出雞爪樣的苗形。時候久了，娘蹲不住，跪身往前挪，小半天工夫，還在原地打轉(zhuǎn)。娘起身活動腿腳，蹬蹬蹬往前闖，人站不穩(wěn)，腰挺不直。才知道小米是娘跪出來的，娘跪天跪地，跪出金黃的小米。娘不說間苗，也不說拔苗，說了一輩子薅地。薅字難寫，活兒能不折磨人？
薅苗時節(jié)，雨來得急，娘只顧看地不瞅天，別處地塊里的人都跑光了，娘還留在地中央。娘不會快跑，我一輩子都沒見過娘快跑過，她只會比平時疾走幾步。土路濕滑泥濘，路邊是深溝，一個響雷炸開就走不了。有一陣子，我害怕下雨，轟隆隆的雷聲里大雨一下，我的心就往一塊縱，人在村外，望著家的方向心收得緊，緊得難受。我總會不自覺地去想，娘摔在雨中了，大雨肆虐，雨無情地折磨娘，昏暗的天空下，娘一個人在雨中拚命，她回不了家。
鄉(xiāng)間薅地時節(jié)，地里的人蹲著、坐著、跪著、匍匐著，那些土地的守護神里，有娘在里面。時光刻下一尊尊雕像，那是土地上不倒的豐碑。
春風(fēng)不住地吹，農(nóng)機開進了田野，機器掌控著種子，終于，谷子苗不再稠密了，村里人從艱難的“薅”中解脫出來。
村邊的路修好了，可娘沒看到。青色路面向前伸展，硬化的村路平坦結(jié)實，踩上去心里也是踏實的。要是娘在有多好，娘踩上去會咋想？娘不會快跑，就是雨來了也不怕，慢慢走，大不了淋濕了衣裳，不擔(dān)心會摔倒。
村邊的溝壑張牙舞爪，峭立的溝崖兩側(cè)，一墩一墩的樹毛子身子蓬松，葉子嫩綠指尖掐出白汁的羊奶子認(rèn)得我。溝壑不變，讓我眼前一亮的是，臨溝的危險地段加裝了護攔，銀灰色的護攔擋在溝畔，是村子一道特有的奇觀。大溝的邊沿變了樣，可是娘沒趕上。
娘的“薅”，染上黃連的苦味，娘就是戲臺上舞動水袖唱苦情戲的青衣，眼見著日子都好起來了，可娘沒那個福氣。
耪
一場雨，一遍鋤。雨點子一砸，田壟板結(jié)。草氣勢洶洶，地上密密麻麻鋪開，一眨眼工夫伸開了腰。松土鋤草，頂著日頭一遍一遍耪。田野的舞臺上，爹盡情舞了一場，鋤杠捋得光滑閃亮，歲月蕩起五谷香。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的清新恬淡，遮不住鄉(xiāng)間勞作的艱辛。爹和長把鋤頭合舞，鋤把遞出去，弓身拽回來，一鋤接一鋤。草和禾苗爭天下，爹舉起金光閃閃的鋤頭，對準(zhǔn)一棵雜草，閃電般落下。
1982年的夏季，天高地闊，天藍地綠，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橫在我眼前，綠葉子油光發(fā)亮。老師說，回家等信兒吧。我知道學(xué)校不留我了，慢慢收拾書本，緩步走出校門，一步一回頭?；氐酱遄?，扛起鋤頭跟爹走，隔了一條壟的距離，模仿爹探身下鋤。爹扶住鋤把回轉(zhuǎn)身看我，一地青苗也看我。爹說：“看你耪地的樣，怕考不上?！钡皇侵湮遥强湮?，可我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陽光灼痛我的肩膀，我在焦躁中耐著性子，田野里停不下鋤。
那個夏天，我把通知書拿在手里，爹眉毛揚起，拿出耪地的勁頭，村里村外四處炫耀。興奮過后，爹著急了，一柄鋤頭耪不出通知書里要的東西。
耪了多少年？一柄鋤，成了聚滿相思的老物件。用盡多少心思，鋤杠才被捋得光滑閃亮？那一端，田野里站出爹的忍耐堅毅，這一端，房檐下靜默的鋤，用力懷想耪的往事。十六歲在玉米地膽怯地望著我。那時的我，怎么都不會想到，田野會有不耪的一天。
不耪，田野不荒，院子荒了。爹年紀(jì)大了，房子交給了鎖頭。草木的根扎在鄉(xiāng)下，爹想家。我們回村，大門一開，人愣住，草逼得腳步連連后退，磚縫里長出草，房前屋后長滿草。草悠著性子，帶點野蠻。從村子出來的人不敵視草，在鄉(xiāng)村，草木最能安頓飄泊的靈魂。
趟
那是與青苗有關(guān)的一場農(nóng)事。我分明記得，某期的《人民文學(xué)》里面，有過趟地的木刻版畫。不是牛春耕，是毛驢夏趟。
趟青苗，先施肥，后培土。一捏子一捏子化肥弓身撒在玉米根部，刺鼻的氨水味嗆得人喘不過氣。玉米小腿高，爹謹(jǐn)慎地低頭扶犁，我在前頭小心牽牲口。田壟松軟，牲口走得急，生怕踩斷秧苗。偶爾倒了一棵，爹心疼地自責(zé)，停住犁，蹲下身，雙手捧土埋實。大溝截斷田壟，犁杖在地頭拐得快，犁鏵掃了青苗，爹不罵我，怨牲口。牲口不說話，任勞任罵。我也不說話，我知道不怨它。
我們家趟青苗的牲口是毛驢，有的人家也用馬，用騾子。騾馬精神頭都足，頸上的鬃毛凜凜生威，干活有勁，不好擺弄。毛驢脾氣倔，不知為啥，后來村子還是毛驢最多。
莊稼種得有早晚，趟的農(nóng)事，延續(xù)十天八天。趕上牲口沒買上，上集捎信兒，等親戚家的牲口。趕集不只是買東西，集市是方圓十里八村的集散地，擔(dān)負著郵遞的功能?？磕_板丈量的年月，路遠的親戚，來回一趟不容易，以集市為中心，遞個信兒，捎點東西，集市成了理想的去處。
這時節(jié)，見面一句話，趟上了嗎？趟完地，村子有些閑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天說了算。草薅不敗，鄉(xiāng)村最不缺的就是草，草是鄉(xiāng)村的子民，村民是草民。爹有事沒事去田野轉(zhuǎn)一遭，扛一捆青草回來，毛驢脆生生咀嚼，滿院青草香。
有一天，倔脾氣的毛驢不見了，村子里特有的長嘯，像纏纏繞繞的炊煙，余音裊裊不散。毛驢長時間陪伴過村子，家家院子里有毛驢。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毛驢知道村子農(nóng)耕的變遷。
村子里有牛，牛還在吃草，但不拉犁，圈養(yǎng)在牛欄里。胸膛里一聲低吼，聲音仿佛從土里鉆出來，渾厚茫遠像龍吟。我想起田野里有過的一種聲音，沉悶，悠長，不知道來自地下還是天上，說是地牛，一種蟲，地牛是什么牛？
村子里也有羊，小羊叫得嘹亮，咩咩聲抓人，院子里傳出，扯開一條細線，綻出一串小花，像孩子喊媽，叫聲顫顫悠悠嬌艷欲滴。
青苗綠著屋舍外的農(nóng)田，趟字活進字典里，一種農(nóng)事演變成一種懷想。
剝和搓
棗子紅了，早晚回涼了。玉米從秧上扯下來，干枯的玉米皮子磨爛了手掌。秋陽下，低洼不平的土路上，大車小輛你來我往，裝玉米，卸玉米，村子里雞犬聲高亢。
白天忙地里，夜晚一家人圍攏來，守著玉米堆屋檐下剝玉米。一枝棗橫斜在頭頂，棗枝挑起深綠的葉，大紅的棗。借著窗口的光亮，扯開外皮，剝出光潔的玉米棒。指尖摳得疼痛，弄根竹簽子先挑開前端。娘干活細致，玉米須子摘得最干凈。一穗接一穗，秋收的喜悅逼退夜晚的清寒。爹把簡易的玉米樓子搭在院中央，一筐接一筐倒上去，玉米棒黃橙橙金燦燦，閃著秋月的光輝。
冬天炕上搓玉米，先用短木棍敲打，顆粒砸掉一些后，再把冰涼的玉米棒攥進手，掌心用力搓動，冰冷和尖硬讓手掌麻木。沾了冰雪，一凍一化，玉米粒粘在玉米芯上，錐子先間隔著穿掉幾行，再上手搓。娘用簸箕簸干凈，半簸箕玉米粒端進碾道，玉米面粥玉米餅子離嘴就近了。
日子往前走，艱難的永遠是大人。小孩子歡騰在暮色里，聚成堆再散開，越是破敗不堪的地方，越愿意涉足探險，村前村后吵嚷，和著家禽家畜清亮的叫聲，籠在炊煙中的村子熱熱鬧鬧。
再回村子時，我早已不是村里的孩子。村子里打轉(zhuǎn)，看不到幾個人。好房子，破房子，空起來的越來越多。我愣愣地看村子，心里涌起一種不可名狀的茫然。好在有望一眼就相互心軟的村里人，如水的眼神，溫柔地把我拽進家門，讓我重溫往日的親切和溫暖。
我想起秋冬的剝和搓，分不清是甜美還是苦澀。村邊的玉米地，我不敢再說熟悉了，播種，管理，收割，加工，我熟悉的過程，早成了老黃歷。牛奮蹄拉犁，壟溝里的忍耐和堅毅，村里的孩子不知道。玉米的各種吃法，我張口就來，孩子們說不出。頓頓吃為解餓，偶爾吃是養(yǎng)生。我走過泥濘的土路，孩子們蹣跚學(xué)步就走平順的路。走過泥濘是坦途，我不希望孩子們有我的經(jīng)歷和感受，我愿意相信，田野里住著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呵護著她的后世子孫。
湊近年長的老人，我翻閱村子改版的字典。生活變好了，要求也高了，幾畝地留不住人，年輕的鐵了心都往外走。守在村子的，種點地，搞點養(yǎng)殖，閑時到村外打打工。專門種地也行啊，離開村子的人多，承包一些，有地種就有收入，只要人不懶，日子都過得去。種地不是早先了，全用機器，差不多不薅不耪，不追肥不趟地，人輕閑了，扣膜滴灌有保障。
田壟飛花，一朵又一朵，從我心上往外飄。一些字，附在老舊的農(nóng)具上，頂著鄉(xiāng)情親情的晨露，在歲月深處盛開。又有一些字，爭相走到前臺，生成花，生成東方初現(xiàn)的早霞，成為光，成為火，溫暖著心中的草木鄉(xiāng)村。
舊字新字，都不是簡單的符號。文字神奇有靈性，相傳倉頡造字，驚天地，泣鬼神。
本期點評1：
王賀嶺是親近土地的寫作者，他的散文中既有城市的燈火溫柔，也有鄉(xiāng)村的耕作謠曲，他的文字行走在山風(fēng)硬朗的公路上，也行走在熱鬧春犁的田壟上。在他的散文作品中，《田壟飛花》是較為特殊的一篇。雖是散文體例，但更像是一首動詞的“抒情詩”，作品別具匠心地以“簪”豆子、“薅”谷子、“耪”地、“趟”青苗、“剝”“搓”玉米的動詞作為“詩眼”，靈動的“詩思”關(guān)于鄉(xiāng)野，也關(guān)于勞動，深沉的“詩情”關(guān)于溫飽，也關(guān)于父母。
文字是從生活中走來的，每個字都是一段鮮活的日子?！皩儆卩l(xiāng)村的字，活躍在田壟的舞臺上，野草一樣蓬蓬勃勃，風(fēng)吹日曬不褪色。斗轉(zhuǎn)星移間，有的字日漸老了，像我老去的爹娘?！边@些動詞的背后，是“望一眼就相互心軟的村里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耕種與勞作，是娘跪出來的金黃的小米，是爹一柄鋤頭耪出的“通知書里要的東西”，是祖祖輩輩砸進土地里的汗水，是鄉(xiāng)村特有的堅韌與詩意。
走出鄉(xiāng)村和回到鄉(xiāng)村，是鄉(xiāng)村敘事中無法回避的永恒話題。拿著錄取通知書、站在田壟上的16歲的“我”，就是從鄉(xiāng)村走出的孩子們的集體寫照，父母依靠土地將孩子送到城市念書、生活、工作，日子越過越好了，但鄉(xiāng)村的院落荒了，長滿了恣意的雜草?！霸倩卮遄訒r，我早已不是村里的孩子。”社會的進步帶來鄉(xiāng)村的空心化，附著在老舊農(nóng)具上的動詞，隨著機械化生產(chǎn)播種技術(shù)的推廣和普及，逐漸不再生動，慢慢變成承載鄉(xiāng)情的文字載體。
文字從生活中退場，走進字典與歷史。倉頡造字，鳳凰銜書。舊的動詞會被永遠記錄，新的動詞也會日漸增補。值得肯定的是，王賀嶺散文《田壟飛花》并沒有規(guī)避傷感，但也沒有止于傷感?！爸灰瞬粦校兆佣歼^得去?！辈菽距l(xiāng)村在記憶中鮮活溫暖，恐怕是現(xiàn)代化進程的必然。新的鄉(xiāng)村生活有新的活法，人們總是要向前看的。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 文學(xué)博士）
本期點評2：
“簪”是綰發(fā)髻的頭飾；作動詞，意謂在頭上插戴。春天的田野開始泛綠，娘的頭上卻沒有金簪玉簪。野風(fēng)吹散的頭發(fā)，是用手?jǐn)n在一起的——她不舍得在自己的頭上簪花。黎明時分，濕漉漉的空氣和飄散的炊煙中，娘急匆匆走過田野，彎腰將一顆顆豆子摁進地里，等待在秋天收獲飽滿的果實?！澳锏逆€頭刨出細節(jié)之美，她撒下的不是豆粒，是滿天星，是輝煌浩蕩的銀河?！?/p>
“薅”是去掉田間雜草的動作。薅地時節(jié)，鋤禾日下，汗滴進土，農(nóng)人的勞動是艱辛的。蹲、坐、跪，甚至匍匐，不同的姿勢動作，都有一股黃連的苦味隱含其間。碗里香甜的小米“是娘跪出來的，娘跪天跪地，跪出金黃的小米?！?/p>
相較于“鋤”，“耪”的力度要大得多。板結(jié)的田地，只有爹那把閃亮的耪镢才能打破堅硬。在爹的“勞動舞蹈”里，光滑锃亮的鋤镢蕩起五谷之香。種豆南山是文人騷客的恬淡生活，農(nóng)人的艱辛，不僅需要人的一次次彎腰曲背，“一鋤接一鋤”，還有毛驢、騾子和黃牛們在鄉(xiāng)間道路上的奔忙。一個“趟”字，尚在走里——里邊有多少不計其數(shù)的人畜往返？
簪，薅，趟，都是勞動尚未有結(jié)果時的動作。而在秋天來到鄉(xiāng)村，辛苦一季的農(nóng)獲要經(jīng)歷“剝”和“搓”的二次勞動，才能享受到實實在在的口福。野外操作的農(nóng)業(yè)性質(zhì)，注定農(nóng)人要在烈日和暴雨下飽受艱辛。
王賀嶺的散文有很強的個人生命體驗在里邊，敘述中浸潤著濃濃的抒情味道，在網(wǎng)站上屬于辨識度比較高的那種散文。這篇《田壟飛花》行進時避開了太多同質(zhì)化鄉(xiāng)村散文一昧的懷舊和平庸歌頌的老路，巧妙地由幾個與鄉(xiāng)村農(nóng)事息息相關(guān)的方言詞匯擴展開來，視角獨特，結(jié)構(gòu)清奇。盡管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發(fā)展和城鎮(zhèn)化建設(shè)的虹吸，使得日漸空巷的鄉(xiāng)村令我們失落抱憾，但那些附著在老舊農(nóng)具上的詞語，既是過往父輩們勞動的情景再現(xiàn)，也是他們隱忍和樂天知命的人性寫照，值得反芻，咀嚼。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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