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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愿如風有信 | 從《消失的歷史》管窺南非詩歌的樣貌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月  2024年07月11日09:52

“青春詩會”是中國詩歌界最具影響力的品牌活動,是青年詩人亮相的舞臺與成長的搖籃。《詩刊》社從1980年起,已成功舉辦了39屆“青春詩會”,吸納了570多位優(yōu)秀青年詩人參加,每屆詩會推出的詩人和詩歌,都引起文壇廣泛的關(guān)注。

以文化人,更能凝結(jié)心靈;以藝通心,更易溝通世界。為以詩歌為媒介傳遞青春的詩意,增進文明交流互鑒,推動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作家協(xié)會將于7月18日至24日在杭州和北京兩地舉辦“首屆國際青春詩會——金磚國家專場”,來自金磚成員國巴西、俄羅斯、印度、南非、沙特阿拉伯、埃及、阿聯(lián)酋、伊朗、埃塞俄比亞等國的詩人們,將與中國詩人一道,青春同行,歌詠言志。

開幕式上,將以詩歌朗誦、情境表演、聲樂、舞蹈、戲曲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展現(xiàn)金磚成員國的歷史文化和詩意之美。十國詩人將圍繞詩歌創(chuàng)作等相關(guān)話題,展開“青春詩會”學術(shù)對話?;顒悠陂g,各國詩人將領(lǐng)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感受生動立體的中國形象,還將舉行金磚國家青春詩人手稿捐贈儀式,讓詩歌見證不同國家、民族、文化和詩人間的情誼!

“愿如風有信”,“詩人興會更無前”,我們期盼“以詩之名”的“國際青春詩會”,必將是一場如約而至的青春盛會。從即日起,中國作家網(wǎng)將陸續(xù)推出介紹參會各國文學和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的文章,邀請您一起,在各國文學之林來一次青春漫游。

莎拉·盧巴拉《消失的歷史》:詩歌作為再現(xiàn)的事件

王月

南非詩歌主題整體涉及種族隔離制度、身份的不確定性、殖民和去殖民、移民帶來的代際創(chuàng)傷、信任危機、性暴力等問題。通過口述詩歌和自傳性書寫,詩人控訴殖民者的殘暴、種族間的暴力沖突等,反思歷史事件和人性。南非詩歌是在場的,它直接參與政治和日常生活,更是個體生命對歷史事件的集中經(jīng)驗性書寫,向讀者傳達劇烈的情感和生命體驗,更召喚著讀者通過詩歌走近詩人所描述的生存環(huán)境,所遭遇的事實,所傳達的或絕望、或恐懼、或缺乏安全感的無助情緒。從南非青年女詩人薩拉·盧巴拉的處女作《消失的歷史》中,我們可以管窺南非詩歌的一種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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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盧巴拉

薩拉·盧巴拉 (Sarah Lubala)出生于剛果,現(xiàn)居南非。20年前,由于武裝派系試圖推翻獨裁者蒙博托·塞塞·塞科,盧巴拉隨家人逃離了剛果民主共和國。她們從剛果出發(fā),在南非、科特迪瓦停留,然后又在南非、荷蘭和中國生活了幾年,最終返回南非并定居約翰內(nèi)斯堡。

盧巴拉九歲就開始寫詩歌和短篇小說,試圖通過寫作來記錄和反思自己的經(jīng)歷,如今已成為約翰內(nèi)斯堡屢獲殊榮的詩人和作家。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暴力是真切可感的,即使在家庭中,她也很難感受到任何安全感,詩歌中也透露出對于其他民族的懷疑和對異性的恐懼及不信任。某種程度上,是詩歌為盧巴拉開辟了新生的空間。她通過詩歌記錄自己及整個家族被迫流亡的痛苦和精神創(chuàng)傷,其詩歌傳達出對過去歷史事件的種種反思,讓讀者對人性和道德有更深的思考。

詩集《消失的歷史》2022年由《布噪噪》(Botsotso)出版社出版。詩人將死亡、遺棄、流離失所等被人忽視的、不同形式的“消失”編織在一起,再現(xiàn)不同個體的生命體驗,讓不被關(guān)注或逝去的事件復(fù)活。整部詩集以邊緣人群的種種經(jīng)歷為中心,特別關(guān)注女性群體——無論是已婚婦女還是未成年女孩。56首詩涵蓋強迫移民、性別暴力、仇外心理、種族、精神疾病、愛情和歸屬感等主題?!跋А边@一概念就像一條線索貫穿詩歌中的每個人,文字中對過往的描述,對饑餓、暴力的細致書寫,對家的渴望讓人久久不能忘懷。盧巴拉的語言簡潔細膩,情感充沛,許多詩讀起來像祈禱文。流亡所經(jīng)歷的暴力和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給身體,更給心靈帶來創(chuàng)傷,而祈禱似乎無力對抗生活的不堪,這也流露出作者對于宗教的反思。最終,詩歌成為盧巴拉回望并審視“消失不見的歷史”的堅實力量,更是勇敢的抵抗和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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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集《消失的歷史》書影

“我?guī)е?擦傷的膝蓋/濕漉漉的頭發(fā)/滿嘴咸魚來了”“我很餓,餓,餓”。這是詩集《消失的歷史》中的第一首詩《關(guān)于成為難民的六種錯誤想法》中描寫的場景,來自詩人隨家人因政治動蕩被迫輾轉(zhuǎn)于他國的真實生活經(jīng)驗。詩中生動地描寫了作為難民的生存困境:受傷的身體,跋涉的艱苦,充滿危險的環(huán)境,和詩人對于家的渴望。然而,家在哪里?詩的結(jié)尾一句“家,是一張窄窄的床”,讀來令人唏噓,在身心疲憊、隨時面臨生命危險的逃亡途中,家的意義只是一張可以安睡的床,輾轉(zhuǎn)的經(jīng)歷也讓盧巴拉對“家” 的概念有了獨特的理解和想象。相比漂泊感,這首詩里的情緒更多的呈現(xiàn)為一種對顛沛流離的恐懼和對于可容身的避難所的強烈渴望?!拔沂窃趧偣R糁虚L大的/我可以教你如何忘記/你來自哪里”,她寫道。

因為一直游離在出生地以外的國家,盧巴拉認為自己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被迫遷移的后果是,一切都是暫時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輕易消失——身份、生存環(huán)境,甚至是民族屬性。對于盧巴拉而言,家早已不再指代一個地點,而更多是向自我內(nèi)心尋求的安寧和平和。作為黑人女性,同時又具有移民身份,在世界各地生活意味著要面對各種未知、陌生甚至暴力,盧巴拉明白生存的唯一方法就是讓自己變得強大?!对诩s翰內(nèi)斯堡恐懼外國人的襲擊》短詩中,她寫道,“他們說上帝的承諾/是肯定/是同意/誰祈禱了繩索和烈火”。詩人從家族及自身經(jīng)歷來反思甚至質(zhì)疑真實的歷史,進而對宗教、他者尤其是異國人失去信任,因為沒有人祈禱被捆綁,被虐待,被烈火焚燒,而這些正是她或她的族群真實的遭遇。在同題詩《消失的歷史》中有這樣的詩句:“那些日子/我們無法回去……我們是多么愚蠢/拒絕自己的傳統(tǒng)/我們血液里男人們的繩索/父輩們的軟弱”。這是詩人對消失的傳統(tǒng)和自己來處的反思,也是詩人一生要應(yīng)答的問題。對于自己的身份、種族、膚色是認同還是拒絕?如何回歸自我?這需要詩人勇敢地面對不堪的過往和事件,接受并探索自己及族群的復(fù)雜性和陌生性,通過反思和重現(xiàn)來觀照內(nèi)心,使自己變得更完整,以對抗殘酷的世界。

生活中接觸到的不同女性給詩人以深深的啟發(fā),女性形象也常見于她的詩中。在《女人》這首詩中,盧巴拉描寫了女性所處的惡劣生存環(huán)境,“永遠沒有足夠的水/只有對水的記憶/燃燒的樹林/只有房頂上穿梭的老鼠”接著作者寫到對男性的態(tài)度和對虛偽言語和性暴力的反抗:“我們厭倦了男人/在汽車里/在市場/在去郵局的隊列里……收起你們埋葬的贊美詩/你們那些低語的調(diào)情/你們的眼淚/還回我們的嘴”。她的曾祖母、祖母和母親也出現(xiàn)在詩集中,她們都過著充滿痛苦但非凡的生活,其堅韌頑強的生活態(tài)度深深地感動著盧巴拉。《在一首送別的歌——紀念我的曾祖母》中,盧巴拉描述了曾祖母的經(jīng)歷:“她被賣給一位老族長/她的雙腿唱著血和水……她埋葬了兩個嬰兒/用白棉布捆起……她記起自己的媽媽/記得她的骨瘦如柴的雙手/因為饑餓極力地在土地里挖掘/而土地從未產(chǎn)出……夜變成了各省/沒有什么能再讓她感到恐懼?!边@是一位經(jīng)歷了被販賣、生存環(huán)境極度貧瘠、孩子死亡、無力而絕望的女性所呈現(xiàn)出的生命狀態(tài)。詩人以詩歌再現(xiàn)祖輩的故事,是對歷史記憶和被迫流亡的現(xiàn)實所造成心理創(chuàng)傷的療愈,這創(chuàng)傷也是盧巴拉在詩歌中所要極力解決的問題。

《C病房派遣》一詩細致描寫了作者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及其精神狀態(tài)。她寫處于緊張焦慮狀態(tài)的室友——另一種女性生存狀態(tài):“我曾經(jīng)的室友有一把刀片/藏在胸罩里/這些年對她意味著什么/她每晚讀她的圣經(jīng)/重復(fù)著以下句子/以牙還牙/以傷還傷”。這是對女性的遭遇、恐懼,同時更是對宗教救贖無力的反諷。至于作者自己,“我夢見充滿傷疤的手指/石磨的亞麻布/窗前躲過暑氣/如何僅僅的觸碰/成了缺席中的富足”。詩人對于觸碰的想象細膩而充滿渴望,但同時也帶有恐懼。這是代際創(chuàng)傷留下的后遺癥,比如上述曾祖母的遭遇。盧巴拉試圖寫下這段經(jīng)歷,與過去對話,反思自己的心理狀況。這無需他人定義,也不是從科學或西方的角度來解決精神疾病,而是從個人的、親密的角度來審視自己。對作者來說,審視自己的身心是作為黑人女性應(yīng)得的人權(quán)。殖民者來到時,給被殖民的黑人帶來了基督教,當基督教不再起作用時,他們又想通過科學來治愈,而這些依然是從殖民者的角度來看問題。在詩的最后一節(jié):“他們都想知道/當我/在外面時我會做什么/上帝與我同在:我會死,然后我會回來/我會受傷,我也會受傷/我會咽下恐懼的白喉?!弊髡弑磉_了對宗教及西方科學的強烈批判和諷刺。被遮蔽和忽視的非洲人的歷史消失不見,而盧巴拉要通過詩歌去重現(xiàn),去揭示,去抵抗,去控訴。

詩人通過寫作看清了過去,也獲得重生。這是一種自我重建,一種將自身復(fù)雜而不同的各部分特質(zhì)結(jié)合的治愈方式。從根本上說,詩人必須做的事情,就是面對自己,無論是脆弱還是恐懼。“吞下恐懼的白色喉嚨”,詩人隱約地表達了自己對于周遭環(huán)境的恐懼,它們存在于她的喉嚨里,這與不能言說和不能表達的事物有關(guān)。“白色”更是一種灼熱的疼痛,是對現(xiàn)實里艱辛和痛苦的隱喻。通過詩歌,作者克服了恐懼,她依然在思考著自己的身份,對過去依舊試圖挖掘真相,再現(xiàn)消失的歷史,這是詩人身上最堅實的,也是不可征服的力量。

除了描寫痛苦的生命境遇,詩人也寫了愛和自己對愛的理解?!睹墼隆愤@首詩中,“與他人分享饑餓是不可能的/與他人分享痛苦是不可能的”,描繪了愛在生存困境下的脆弱和無力——愛人只能旁觀卻無力改變,他們所能給予的只是陪伴和語言的安慰,而這些在生命遭遇危機、承受極度痛苦時是蒼白無力的。生命的痛苦和絕望或許只有靠自己去承擔和對抗。最后一節(jié),“溫柔而唯一的摯愛/讓我看看我們的身體是如何隱藏在彼此之中的/說觸摸是了解的唯一方式/說我們是為了更好的日子而保留的”。與愛人相擁,交融,通過觸摸來理解,來共同暢想未來,這是“愛”能抵達、能留存的最美好的景象了。而關(guān)于“愛”的另一首詩《遺棄》則寫了愛的本質(zhì)是需要,是不可阻止的貪婪,也是傷害和遺棄:“我是一只溫順的動物/一個顫抖的小女孩/抵抗所有可能受傷的方式/去愛意味著承認需要/而且我的確去愛了/但是我無法像我的母親那樣/終于她的折磨者/為了乞求一塊面包”。盧巴拉認為愛不是隱忍,不是丟掉自己,她在結(jié)尾給出了堅定回答,“我們不屬于彼此/我屬于字母所定義的任何事物/屬于元音的流域/屬于我自己”。

整部詩集包含的主題大多很沉重,寫下這些詩文對于詩人本人來說或許也是一種宣泄,作者由此發(fā)現(xiàn)生命更深的意義。對于身份的反思,對于族群生存困境的書寫,對于歷史的追問,對于現(xiàn)實不堪境遇的揭示,對于暴力的批判,對于脆弱和女性的同情和理解,當然還有對于愛情本質(zhì)的探討,并不規(guī)避人類本身就是孤獨的這一事實,孤獨也是愛,更是愛的體驗的一部分,這讓人更加堅強和勇敢。在整個南非詩歌體系框架下,盧巴拉以自身創(chuàng)作對諸多宏大主題給出了最微觀、最切實、最真誠的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