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6期｜青小衣：風(fēng)雪夜歸人
歸還，也是回來
云山已經(jīng)露出來了
雪花會來，雨水會來，葉子會長出來
鳥兒會回到巢里，杏花也會落在馬背上
落日滾下懸崖了
還會有人把它從谷底撈上來
天上那些事兒，在樹梢上搖擺
月亮走了會回來，星星沒了會回來
河流會回來，橋梁會回來
路這么多、這么長，只夠走到這兒來
你這兒來
我目光變小，呼吸變小。但內(nèi)心更大
風(fēng)車還在轉(zhuǎn)。這兒水有多深，土就有多厚
我采花，梳頭，看你
你跨越詫異、偏見
把雪歸還給雨，把梅花歸還給小鹿
把碎銀子歸還給湖水
把我歸還于人海
荒野吹起白毛大風(fēng)
風(fēng)吹草動。你披掛日月鱗甲的大寂靜
睜眼是白晝
閉眼是黑夜
果子與雪人
我看見青樹枝透出蜿蜒的微光
新芽的小火苗閃耀
葉子的小尾巴也在顫抖，搖晃。在車?yán)?/p>
說過的話，貼著青皮
懸掛在枝條上，等待被蟬鳴勸說
風(fēng)在異鄉(xiāng)的路上吹
吹吧，邯鄲才是我的故國
車子碾過的道路一直向前奔跑
往不遠(yuǎn)處的春天里跑
所到之處鮮花將解開裙衫
我們在他鄉(xiāng)的春天迎面撞了個滿懷
解開眉頭的深鎖
期盼的雨水變成一場始料未及的大雪
同樣的奔赴怎能被辜負(fù)
我們成為雕塑家
流著淚，滿足這純潔之物做人之心
雪停了，天地為之一寬
青枝抖動，這才是春天的頭等大事
我的頭等大事
是還給雪人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一只蝴蝶不應(yīng)該與其他蝴蝶有所不同
這一小塊兒藍(lán)色印染布
喝下過多海水，撲閃著正飛向
另一個球體。一只蝴蝶
按理說，不應(yīng)該與其他蝴蝶有所不同
可夢中的事物被允許
有那么多藍(lán)活著，還在飛
翅膀的對折讓成排的星星見了面
也把海水倒掛了起來
高懸的鏡子閃著光
吸附越來越多的同色體
大海疊加了天空，變得更藍(lán)
指歸的云朵忘記年齡
翅膀搖曳抖動海水
成噸涌來，站在一只藍(lán)閃蝶面前
你看到了海里的浪花
我看到了水面的皺紋
溪水躲閃著流淌
打破荒蕪是從溪流開始的
女人的慶祝，只在烏黑的發(fā)髻上
插一支蛇形的木簪
陽光里又散發(fā)出青草味兒
種子結(jié)束沉迷、昏睡和封閉
讓諸多不可能的存在，神祇一樣
出現(xiàn)在女人的小鋤頭下
屋后的這個小菜園
像個不穩(wěn)定因素。剛破土的新芽
讓知覺變得敏銳。她又想起去年
那個拔起青菜就跑的小男孩
她躲在遠(yuǎn)處看著荒蕪的小身影消失
這個因車禍?zhǔn)ジ改傅暮⒆?/p>
奶奶老了，他還沒有長大
在他長大之前，所有孩子成為一個孩子
她必須種出鮮美的菜蔬
供他偷偷來拔
春風(fēng)吹，大雁在寂寥的天空打?qū)?/p>
溪水躲閃著流淌
彎下腰的剎那，視野和祝禱
從女人腳下的泥土里
又長出一大片芽葉
我確信世界從一場破碎開始
這夜空星星的碎片，失散的燈盞
坍塌的穹廬之上
天空沒有了圍墻和護欄
世界從一場破碎開始。這水世界
土世界，這撕扯的云朵
汩汩冒出來的風(fēng)，樹根的辮子
天地動蕩，裂隙像打開的豆莢
響亮發(fā)聲。破碎成全著
從自身分離出來
又在更大物體的吸引中聚集
等到分離才相遇，無常在圓滿的深淵
用盡了力氣，摔碎了大鏡子
滿天飛濺的碎光片
終于找到了棲留的固定位置
破碎是真相，永不相見也是
消失也是
風(fēng)是微小的破碎
雨是更大的破碎
天上是分離的星辰
地上是模仿離別的人群
風(fēng)雪夜歸人
除了風(fēng)，還有枝頭舉著的枯葉
發(fā)出很小的響聲
雪還沒有到，但應(yīng)該出發(fā)了
我剛喝了一場小酒
紅著臉往回走，不時抬頭看看天空
一口讓人眩暈的深井
曾經(jīng)的月亮和星辰都在其中
今夜沒有
路燈把前方的街道渲染成戲臺
光影交錯，經(jīng)過的人都是現(xiàn)世中的角兒
離戲臺越來越近
我也即將登臺
天地蒼?；煦?/p>
肩膀忽覺一沉。再次抬頭看天
下雪了，涼涼地落在臉上、頭發(fā)上
真好呀，這傾天大雪的背景
我可以踩著雪
白著頭
披著一件雪衣
扮演一個風(fēng)雪中走散的故人
出場了
老虎，曾是他的同類
深夜，在曠野燃起一堆火
火苗子搖曳
亂竄，像放出兩只老虎在夜色中
奔跑，互相抱緊
吐出尖細(xì)的紅舌頭，彼此舔舐
站在火堆邊添柴的人
作為馴虎人，從容地看著老虎
從黑夜的籠子里
跑出來
等大火燒完
再把老虎趕回籠子里
火苗子赤裸著
向旁邊偏移，金黃的外衣
加上黑色的條紋，蜜蠟的底色上
有一條條深褐色的斑紋，厚實、柔軟、光滑
映著火堆旁通紅的臉
他不怕火
也不怕虎
身上的火燒完后，就變成了一塊冰
而老虎，曾是他的同類
女鄰居
她是我老家的鄰居。有白嫩的手臂
和烏黑的長發(fā)，適合古老的銀鐲子
木梳子。她偶爾也喝點兒烈酒
但不會喝醉
酒后喜歡沿著河岸唱歌
反復(fù)喊一個名字
或許是河流的、村莊的名字
是一個人的名字
有時她也流下淚水，讓體內(nèi)小小的火團
燒，肉體和衣服像灰燼的金邊
漸漸熄滅、冷卻，化為沉寂的死灰
她不再唱，也不再喊
拖著沉默的步子趔趄著往回走
仿佛剛才的她不是她
是另一個女人
仿佛有一匹快馬
路邊的白蠟樹投下影子，灰馬的隊伍
臥在雪地上。幾只麻雀
繞著空枝來回飛。樓頂蓋著雪
像老家在房頂上曬蘿卜干
光線暗下來。更遠(yuǎn)處
火車壓低了嗓音。奔波在外的人
心中都有一匹快馬
疾風(fēng)掠過。樹枝猛地抬起頭
地上的馬隊抖動鬣鬃
站起來，起伏、跳躍、奔騰、喘息……
靜聽良久。風(fēng)中似乎也有一群馬
心中陡然生出速度
恍惚中，有一匹馬
白色的馬
正站在雪地里等我
緊接著，到處是馬。群馬奮蹄，昂首策奔
連同我的白馬
轉(zhuǎn)眼消失在晚暮灰蒙蒙的霧氣中
夜晚將近，我知道
所有的馬，跑著跑著，就都變成了黑馬
青小衣，女，1972 年生，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