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訪談 >> 作家訪談 >> 正文

從《博爾赫斯與我》到博爾赫斯與我——訪作家喬良

http://marskidz.com 2015年10月13日09:50 來源:光明日報 張焱
 《博爾赫斯全集》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著 王永年 等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博爾赫斯全集》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著 王永年 等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博爾赫斯肖像 資料圖片
 
博爾赫斯肖像 資料圖片博爾赫斯肖像 資料圖片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被譽為作家中的作家、作家中的考古學家,在全世界讀者中都擁有大量擁躉。他的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各有千秋,交相輝映,有一種很有意思的說法是:“他的散文讀起來像小說,他的小說是詩,而他的詩歌又往往讓人覺得像散文,溝通三者的橋梁是他的思想。”

  博爾赫斯在中國的著名粉絲有作家麥家、余華、馬原、蘇童、北村等,他們撰文表達對博爾赫斯的喜愛,抑或在作品中對博爾赫斯大膽模仿,并以此為榮。1999年,浙江文藝出版社曾出版《博爾赫斯全集》,此后十多年,曾多次再版重印,一直是很多文學愛好者中意的作家全集,常常出現(xiàn)脫銷的局面。而最近,由上海譯文出版社補入了博爾赫斯更多的作品,推出了全新中文版全集。值此之機,本報采訪了著名作家、“博爾赫斯愛好者”喬良,談談他眼中的博爾赫斯和“博爾赫斯與我”。

  讀博爾赫斯,對我最大的啟發(fā)就是“一切皆有可能”

  記者:您是什么時候開始接觸博爾赫斯的,感受如何?

  喬良:我最早接觸到的博爾赫斯,是他的詩!拔母铩鼻俺霭娴摹对娍,記不得是哪一期,集中發(fā)表了拉美作家的作品。其中有一首就是博爾赫斯的《老虎的金黃》。那時正是“文革”中期,1970年,我在齊齊哈爾第八中學讀初三。當時的感覺是有點兒怪異,和中國大多數(shù)詩歌不一樣。當時中國的主流詩風,大多受郭小川、聞捷、賀敬之、李瑛這些詩人的影響,明白、曉暢、曠達、直抒胸臆。而博氏的詩,初看之下,你不知道他要說什么,但是卻絢麗、唯美,如虎皮一般斑斕。

  之后就是80年代早期,1982、1983年吧,從最早的一部外國短篇小說選里,看到了他的兩篇小說《玫瑰街角的漢子》和《交叉小徑的花園》(現(xiàn)在翻譯成《小徑分岔的花園》)。這兩篇東西對我的震撼比他的詩要大。有些作家,你讀他的作品時,一上來就知道他要說什么。但博爾赫斯的作品,你要讀到最后才知道他要說什么,甚至讀到最后你也不知道。博爾赫斯的東西,總是能夠把作家的動機、小說的情節(jié)隱藏得那么深,而對人物的描寫漫不經(jīng)心卻又非常迷人。他看似并不刻意描寫什么,卻能讓你被他牽著走,不光是小說的情節(jié),他對人物內(nèi)心的刻畫也讓你饒有興趣。

  讀博爾赫斯,對我最大的啟發(fā)就是:“一切皆有可能!睕]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切不可思議的小說都可以寫出來,一切不可思議都可以在小說中展示,在文學中展示。

  博爾赫斯是一個很深刻的懷疑論者。沒有懷疑,就不會有創(chuàng)新,因為不懷疑就會延續(xù),懷疑才會中斷,中斷才會提高,才會挑戰(zhàn),才會發(fā)生突變。中國作家中,即使有很多人對于現(xiàn)實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但這種懷疑也基本不是來自自己的思考,而是來自別人的懷疑。對于這種來自于別人的懷疑,是否正確,是否成立,我們的作家卻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就使很多作家變成了鸚鵡學舌的傳聲筒。雖然這是作家最不喜歡聽到的?墒聦嶋y道不是這樣嗎?

  博爾赫斯晚年寫過一篇《博爾赫斯與我》,在這篇不過千字的自我評價的短文中,博爾赫斯以戲謔加無奈的語氣對自己進行了悖論式的探究。他的自我描述像鯰魚一樣的濕滑,幾乎讓人很難用一種結論去捕捉他、定位他,這就是狡猾的博爾赫斯,也是了不起的博爾赫斯。這是博爾赫斯吸引我走向他的原因,也是博爾赫斯與我的關系的最后定格。

  沒有足夠的生活閱歷成全了博爾赫斯

  記者:看博爾赫斯的傳記,我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一個經(jīng)歷特別豐富的人,不像海明威甚至馬爾克斯。他出生在富裕家庭,沒有所謂的“苦難童年”,職業(yè)經(jīng)歷也比較單一,一直在衣食無憂中度過。這與我們對作家的普遍理解好像有所不同?

  喬良:很多人說,偉大的作家需要一個苦難的童年,但這話只說對了一半。文學史上確實有不少有過苦難童年的作家,日后成為了偉大的作家。但是確實有一些完全沒有苦難童年的作家,也成為了偉大的作家,比如普魯斯特、托爾斯泰、普希金。受沒受過苦,不能成為衡量作家是否偉大的標準。受過苦難的作家容易同情底層人民,而沒有受過苦的作家,除了托爾斯泰,幾乎都不太關注底層。但是文學史告訴我們,并非只有關注了底層民眾困苦的作家,才能成為偉大的作家。如果這樣說的話,中國四大名著中,至少有三部與底層沒什么關系,《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它們難道不偉大?真正偉大的作品,是那些深切關注并深刻揭示了人性、人的情感、人的靈魂、人的命運的文字。對作家來說,最重要的不是他描寫的對象是誰,而是他看重什么、同情什么、批判什么、鞭撻什么?他站在黑暗與光明、天堂與地獄的哪一邊?

  正是因為博爾赫斯沒有足夠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這一點成全了他,使他可以整日沉浸在書籍和想象中,自由放飛自己的想象功能。

  記者:那么博爾赫斯的文學滋養(yǎng)具體來自何方?

  喬良:從他可以隨時隨地引用任何作家的一句話或一部作品,可以看出他的文學滋養(yǎng)來自幾乎所有在他之前的那些大師們甚至是非大師們,什么都讀且博聞強記。從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畢達哥拉斯、孔子、耶穌、穆罕默德,所有人的東西他都讀。

  他沒有宗教信仰。一個人讀書太多且讀得太通的時候,已經(jīng)不需要宗教的慰藉了。這使他不受任何禁忌和清規(guī)的羈絆,也使他只能選擇與語言表達終生為伴。因為只有語言與思想最接近,只有語言最適合表達思想。他注意到了出色的大師們都不寫作,而只喜歡口述。無論是荷馬史詩,還是蘇格拉底、孔子或釋迦牟尼,他們流傳下來的著作全都是口述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想是因為語言一旦寫成文字,就被文字所固定了,只有口述的時候,語言是鮮活的。當一句話說出來時,下一句話就像一只腳邁出去了,下一只腳邁向哪里還是可以選擇的。但是成了文字之后就沒有選擇了,只能這一步在這兒,下一步在那兒。

  記者:很多人說看不懂博爾赫斯,您覺得閱讀博爾赫斯的難度在哪里?

  喬良:讀博爾赫斯的作品,處處都是陷阱,你必須小心翼翼,連他的序和前言你也不要輕易相信,因為那也是他的陷阱的一部分。他在《交叉小徑的花園》(《小徑分岔的花園》)序言中寫道:“這個集子里的七篇故事不需要很多詮釋。第七篇(《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偵探小說;讀者看到一樁罪行的實施過程和全部準備工作,在最后一段之前,對作案目的也許有所察覺,但不一定理解。另外幾篇是幻想小說。”他所寫的這些東西都是隨意告訴你,你要真按照這樣去理解就會出錯,它真是偵探小說?偵探什么?偵探是誰?這里頭的偵探幾乎就是主人公自己在分析自己以及他的任務,最后警長進來開槍打死他,在打死他之前,他敘述完了這些東西,顯然這不是一部偵探小說,準確來說它是懸疑小說。所以在這些地方不能夠非常清晰準確地把握它,原因是它的圈套太多,有些東西不能太當真,但是你不當真也是一個錯,你要相信他的每一句話,但是你不要由于相信了他的話,就完全按照他的路徑走,你要有自己的結論。他的每一句話表面上是飄忽的,但又是確定的,這種確定性集中在一起的時候你把握不住它,這種效果極其像讀朦朧詩。

  這和博爾赫斯是詩人有關系。詩人的想象力和表達就應該是飄忽不定的。太準確、太清晰的表達很少有好詩,除了人類早期表達感情的那一類歌謠,即使是早期人類情感的表達也是通過借喻、比興來完成的。所以一個人一旦是詩人,又是小說家,前提他還是個哲學家,而且精通數(shù)學,這個人寫出來的東西,一般讀者如果學養(yǎng)不夠,你就很難把握和理解這個作家了,更談不上喜歡了。

  如果你不懂哲學,百分之五十的博爾赫斯你不懂;如果你不懂數(shù)學,百分之三十的博爾赫斯你不懂;如果你還不懂文學史的話,那么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你也讀不懂。這樣的話你就百分之百讀不懂,就不會喜歡博爾赫斯。在我看來,博爾赫斯的大腦,大概就是按這個比例構成的。

  記者:那是否可說,博爾赫斯是一個小眾的作家?

  喬良:不用說,博爾赫斯屬于小眾。但這個小眾是金字塔尖上的小眾。這是個被很多作家奉為圭臬的作家,也就是文學圈里說的“作家的作家”。對博氏的評價,國內(nèi)的評論界基本上是人云亦云。展開了說,在過去一百年里,很少有哪個中國的評論家,對西方作家的評論能夠超出西方對他們的評論,哪怕說出不同于西方的見解和評價,更不要說有獨特發(fā)現(xiàn)。不過中國人對待博爾赫斯的態(tài)度比西方寬容。起碼不會像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那樣,由于博爾赫斯被人詬病的政治立場,而否定其文學成就。

  博爾赫斯最終與諾貝爾獎失之交臂,這不是博氏的遺憾,只能說是諾貝爾獎的遺憾。換句話說,博爾赫斯無愧于諾貝爾獎,諾貝爾獎有愧于博爾赫斯。

  像博爾赫斯一樣去閱讀

  記者:中國作家可以從博爾赫斯身上學到什么?

  喬良:今天在中國談論博爾赫斯,是件很尷尬的事,因為太多的中國人不喜歡閱讀。不喜歡閱讀就最好不要去談論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本身就是一個閱讀出來的作家,我們要談論博爾赫斯,就必須像博爾赫斯那樣去閱讀。如果用任何一個領域的專家標準衡量博爾赫斯,他可以說幾乎一無所長,他唯一的專長就是閱讀,博覽群書,然后成為一代大師。

  國內(nèi)作家,早年馬原曾經(jīng)掀起過人們對于博爾赫斯、海明威等人的關注,馬原的《環(huán)形廢墟》可以看出博爾赫斯的影響。而莫言則受艾特馬托夫、馬爾克斯、福克納等作家影響多一些。我自己受博爾赫斯的影響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結束,我現(xiàn)在讀他的時候,他還在深刻地影響著我。原來我也和中國其他作家一樣,更關注敘述圈套,也就是小說結構。但現(xiàn)在我漸漸發(fā)現(xiàn)實際上那只是博爾赫斯的皮毛,更深的東西在于無處不在的分叉的小徑,語言的分叉,時間的分叉,空間的分叉,人物內(nèi)心的分叉,最后是小說結構的分叉,處處都在分叉。要想做到這一點,即使你把這個秘密解開了告訴其他的作家應該這樣,一般人也做不到,為什么呢?因為你擁有的知識不夠。博爾赫斯引用任何人的東西都是信手拈來,仿佛那些東西長在他的腦子里,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隨心所欲地寫,他腦子里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他的分叉是隨時隨地的。

  記者:感覺上個世紀,世界文壇出了很多大師,有過若干次文學的爆炸,而現(xiàn)在似乎進入相對平庸的時期。

  喬良:整個世界的文學黃金期已經(jīng)留在了我們的身后。中國80年代的文學,是加入到了整個20世紀世界文學黃金期的潮流中的。然而進入20世紀后,新的文學的黃金時代一直沒有到來。黃金時代的標志必須是有一批大師的涌現(xiàn),而現(xiàn)在,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這種現(xiàn)象都沒有出現(xiàn),若說有,也是鳳毛麟角的個別現(xiàn)象。所以我說,黃金時代過去了,起碼是舊的黃金時代過去了,新的還沒有到來。這是因為物欲橫流的大潮占了上風,全世界都這樣,對物的需求超過了對精神和靈魂的需求,文學的黃金時代就湮滅了。

  一定還會有下一個黃金時代,但是必須在人類對于物質(zhì)的需求讓位于對精神的需求之后,下一個黃金時代才會到來。這是很悲觀的預言嗎?不是悲觀的預言。在人類漫長的精神進化過程中,總會有高峰和低谷。我們只是碰巧處在了文學的低谷期。人類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類似的階段嗎?古希臘、古羅馬都有過。為什么文藝復興要向古希臘看齊呢?其實古羅馬是對古希臘的延續(xù),但是古羅馬物欲橫流,所以古羅馬沒有什么大的思想家和藝術家可以和古希臘相比。古羅馬最偉大的詩人維吉爾永遠不能跟荷馬相比,古羅馬犬儒式的思想家們更不能跟古希臘的大思想家相比。

  但我們并不能靜等這個平庸時代過去。有的時候作家面對某個時代很無奈,但是要想想,這份普遍的平庸里,是不是也有你的份兒?每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都是文學平庸的時期,都是精神匱乏的時期,而你在抱怨的時候,你要看看,你是不是這平庸中的一分子?是不是你也貢獻了一份平庸?

網(wǎng)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wǎng)上學術論壇

網(wǎng)上期刊社

博 客

網(wǎng)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