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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晉康 大劉為中國科幻踢出了寶貴的臨門一腳

http://marskidz.com 2016年03月04日11:33 來源: 北京青年報

  答題者:王晉康 提問者:劉雅麒 時間:2016年2月1日

  你是怎樣與科幻結緣的?最初寫科幻的觸發(fā)點是什么?

  我開始走上科幻創(chuàng)作之路是因為一個偶然因素。上中學時我基本是一個“理工男”,雖然愛好文學,包括科幻文學,但并不是鐵桿科幻迷。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作為老三屆學生考上西安交大之后,因為嚴重失眠不得不放松學業(yè)。當時正值西方文學作品大量譯介進國內(nèi),因而得以閱讀了大量的中外文學作品。我那時也嘗試著自己創(chuàng)作了幾篇,但都是非科幻小說。

  1982年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一家石油企業(yè)(那時大學生畢業(yè)是統(tǒng)一分配),本職工作非常忙(我是本單位大噸位特種車輛的開創(chuàng)者),文學愛好就扔到一邊了,這一扔整整扔了十年。1992年,我兒子十歲,每天晚上纏著我講一個故事,包括我自己現(xiàn)編的科幻故事。兒子很挑剔,常常說我現(xiàn)編的故事不如書本上的,只有一次我講完后他說:這個故事是你編的嗎?我覺得比書本上的還好。難得受到兒子夸獎,我想干脆把它變成文字吧。于是趁一個假期,我把那個故事又深化一些,寫成了一個科幻短篇。寫完后還不知道國內(nèi)是否有專業(yè)科幻雜志,正巧在地攤上看到賣舊《科幻世界》的,就蹲下來抄了個地址。這就是我的處女作《亞當回歸》,獲1993年銀河獎首獎,時年我45歲。

  當時正值中國科幻作者青黃不接之際,而我作為一個有一定社會閱歷、科學知識和文學準備的中年人,很快成了《科幻世界》的主力作者,也無意中開始了我新的人生之路。當時《中國石油報》一篇名為“十齡童本無心插柳,老爸爸一不留神成名”的文章報道了這件事,被各報刊廣為轉(zhuǎn)載。我兒子常常自夸:爸爸你當科幻作家都是我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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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幻最吸引你的魅力是?

  今天的科幻界推崇“大科幻”概念,科幻有多種流派,而其核心部分,也就是最具科幻文學特質(zhì)的那部分,其魅力是與科學密切相關的,是科學本身所具有的震撼力的文學表現(xiàn)。我曾在系列長篇《新人類四部曲》的序言中說,有兩種小說的作者只能謙虛地自稱為第二作者。

  一種是歷史小說,因為它的第一作者是歷史,是時間。時間沖去了瑣碎和平庸,凸現(xiàn)和濃縮了事件、情節(jié)和人物。歷史小說作家只需有足夠廣博的知識和足夠敏銳的目光,挑選出精彩的素材,他的小說就有了百分之六十的成功。

  另一種是科幻小說,它的作者是上帝(客觀上帝),是科學,是科學所揭示的自然的運行機理?苹米髡咧恍枰凶銐虻闹橇θダ斫膺@些機理,有足夠敏銳的目光去發(fā)覺科學的震撼力,他的成功也就有了百分之六十的把握。所以,科學作家應該把六成稿費獻給上帝。

  而這段話并非作秀或煽情,是我的由衷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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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科幻創(chuàng)作從開始至今,在風格上有哪些變與不變之處?

  上面說過,我的創(chuàng)作之路比較特殊,45歲才開始寫科幻。此前我在嘗試主流文學創(chuàng)作時,個人的風格還沒定型,比如,我曾學林斤瀾,學蘇童,學莫懷戚,特別有一段時間發(fā)瘋般學海明威。嘗試了各種風格后,最后固定在一種風格上,那就是:追求流暢質(zhì)樸的語言,冷靜的敘述,沉郁蒼涼的作品基調(diào),在小說結構上精雕細刻,等等。也就是說,當我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時,個人文風已經(jīng)大致確定。如果嚴格地去總結,也許我前十幾年作品的語言相對比較跳躍,而后十幾年更趨質(zhì)樸平淡;前十幾年更注重小說結構的精致,而后十幾年更注重思想的深化和系統(tǒng)化。當然,這也與前十幾年主要創(chuàng)作短篇而后十幾年以長篇為主這種轉(zhuǎn)型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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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認為自己科幻創(chuàng)作的長處和短板?

  我曾在一次大學講座中坦率地分析過這兩點。那天我說,我是“半個聰明腦瓜寫科幻”。我在求學時代腦瓜相當靈光,把這個聰明腦瓜用到寫科幻上,就表現(xiàn)在對科學之美和大自然之美有特別敏銳的感受,即使到了老年,這種敏銳也基本保持著。我的科幻小說被人稱為“哲理科幻”,因為其中常常有作者對大自然深層機理的主動表述。這些機理并非作者的文學杜撰,而是作者深信不疑的信條。比如,我在小說《十字》中宣揚了阿西莫夫說過的一個觀點:“醫(yī)學是一把雙刃劍。醫(yī)學的目的是一行大寫的金字:救助個人而不救助群體。但醫(yī)學在有效救助個體(這當然是偉大的歷史進步)的同時,也干擾了人類抗病能力的自然進化,使糖尿病、先天心臟病等遺傳病致病基因順利地向后代傳遞,從而為人類將來埋下一顆琮琮作響的定時炸彈!币驗檫@個觀點,我曾被某大學某位教授罵為“妄人”,但我對此深信不疑,而且認為,向社會貢獻類似的獨特深刻的思考,恰恰是科幻作家的社會責任。

  至于我寫作的短板,那就與“半個聰明腦瓜”中的“半個”有關了。由于長期失眠,我的記憶力奇差。而且我的最美好年華是生活在開放前閉塞貧窮的環(huán)境中,這些表現(xiàn)在作品上,就是深度尚可而廣度不足,包括科學視野和社會視野都不足。由于偏重于“哲理”,作品人物相對單一,多以知識分子為主,不能包含更為多樣的社會生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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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如何看待科學、科幻、文學三者的關系?

  如果要談科學與科幻的關系,最好界定為“核心科幻”這個流派。越是能充分表現(xiàn)科學的理性之美或技術物化之美的作品,就越能充分展現(xiàn)這個文學品種所獨有的魅力。只要讀者喜歡的就是好科幻;但還有一句話也是不可少的:從科幻文學的整體上來說,作為一個文學品種,必須有核心科幻作骨架,否則它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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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認為自己與劉慈欣的科幻創(chuàng)作相比各有哪些特色?你如何評價劉慈欣的《三體》在國內(nèi)外獲得的巨大成功以及隨之引發(fā)的“科幻熱”?

  我對大劉作品最佩服的、或者說我最短板的是這么幾條:一,大劉對宏大場面的把握。二,大劉對技術細節(jié)的營造。三,大劉作品中人物(尤其是小人物)形象的豐富。

  大劉《三體》是自上世紀九十年代科幻“新生代”崛起以來的最大收獲,是當今中國科幻的代表作品。當然,我從來不贊成說什么“劉慈欣以一人之力”怎么怎么,說這話的人都不了解中國科幻史,尤其不了解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以《科幻世界》為中心的中國科幻界的艱苦努力。這種提法也像“科壇雙雄”“四大天王”一樣有害無益。但我們都由衷地承認,大劉是中國科幻最優(yōu)秀的代表,是科幻文學由短篇時代向長篇時代轉(zhuǎn)型、科幻文學向影視等后文學轉(zhuǎn)型的代表人物。他為中國科幻踢出了寶貴的臨門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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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對中國科幻文學現(xiàn)狀的看法?你認為科幻文學的發(fā)展前景樂觀嗎?

  中國科幻已經(jīng)有了不少優(yōu)秀作品,即使放到世界科幻文壇,放到中國主流文壇上也不遜色,F(xiàn)在中國科幻作品相對來說不為外界所知,這與讀者的欣賞趣味和思維慣性也有相當關系。可以舉一個我自己的實例:我的科幻長篇《蟻生》出版后,曾送一部給我家鄉(xiāng)文聯(lián)主席(一位當代比較有名的作家)。他幾年都沒看,我冒昧推測,恐怕與文學界對科幻的普遍輕視有關。后來因他某個偶然原因看了,看后專門約談我,說:這是家鄉(xiāng)作家群近年來所有長篇作品中最優(yōu)秀的一部。主流文學和科幻文學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籬笆,套用陳毅的一句話:無籬之籬 ,大籬也。所幸的是,大劉的《三體》已經(jīng)為這道無形的籓籬扯開了相當大的口子,相信今后情況會好的。

  當然,從高標準來說,中國科幻作品中可稱為經(jīng)典作品的還非常少。中國科幻想要得到外界真正的承認,更多要靠自己的實力。

  中國科幻正在多元化,從新生代走向更新代。不少年輕作家,如陳楸帆、張冉、江波、寶樹、夏笳等等已經(jīng)基本成熟,希望他們能靜下心來沉淀一下,盡量排除文學之外的干擾(很難,比如正創(chuàng)業(yè)的陳楸帆),每人沉淀出一兩部經(jīng)典之作,那中國科幻之樹就真正扎下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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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評價一部科幻文學作品的標準是什么?舉例說明你欣賞的科幻作家、作品?

  科幻文學與其他文學品種(如偵探文學、青春文學、女性文學等)有所不同,它的容量更大,流派更多。就我本人來說,我一直偏重于寫比較硬的科幻,或者說“核心科幻”,但我對他人作品的欣賞與我個人的寫作風格就沒有關系。我當然喜歡比如克拉克的很硬的很哲理的科幻,也喜歡海恩萊恩《“你們這些回魂尸——”》這樣結構精致的較軟的科幻。我很喜歡的一個短篇是鮑波·肖的《昔日之光》,因為它有新穎的科幻構思,更因為它通過這個構思所表現(xiàn)出來的凄婉的夫妻之情。

  我很喜歡的一個長篇是米勒的《萊博維茨的贊歌》,這是寫未來的科學黑暗時代,以宗教為主要背景。但我認為它其實是很硬的,因為小說完全浸泡在科學理性中。這部小說的前半部尤其出色。其實還可以舉一個澤拉茲尼的長篇《光明王》,這篇基本算不上科幻,是用科幻名詞對印度神話的再創(chuàng)作。我喜歡它,是因為它在科學、神話和現(xiàn)實之間自由地穿越,還有作者“嘴角含笑”式的對神祇和歷史的調(diào)侃。國內(nèi)優(yōu)秀作品看的就更多了,舉不勝舉,比如,大劉的《三體》,韓松的《宇宙墓碑》我都是多次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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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作品風格是厚重而大氣的,常常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這種創(chuàng)作風格是怎樣形成的?

  我作品的蒼涼感與我的人生有關。我在求學時代學習非常優(yōu)秀,但因為是“地主出身”,1958年,初小升高小,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結果在“備取生”欄中才找到我的名字,當時淚如泉涌。很遺憾我說的是負面事件,但它確實是我最難忘的,當年的眼淚一直流淌在我的作品中。

  后來經(jīng)歷“文革”、上山下鄉(xiāng),當?shù)V工,上大學,也經(jīng)歷了商品社會的種種骯臟。我曾寫過一個短篇小說《黃金的魔力》,其主人公是一個工程師,因經(jīng)歷了太多的社會丑惡而“棄善從惡”,主動與黑幫勾手盜取國庫黃金。那個主人公的憤世嫉俗中就很有我個人的影子。所幸的是,真實的我并沒有像那個主人公一樣越過心中的道德底線。我的長篇《與吾同在》中說過,人類文明是大惡的糞堆上長出的一株孱弱的善之花。而我的作品也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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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你影響深遠的作家作品?

  海明威《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喜歡西方作家特有的冷靜的敘述和精致的結構。余華《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喜歡作者質(zhì)樸的文風和“簡單”之下蘊藏的深刻。阿來《塵埃落定》,喜歡作品詩性的語言。畢飛宇《哺乳期的女人》,喜歡他語言的靈氣。莫懷戚早期的中短篇,喜歡他作品的“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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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如何看待科幻創(chuàng)作帶給你的名與利?

  沒有帶來太多的名吧。一點小名聲是在科幻圈內(nèi)的,到圈外“屁也不是”(這是大劉調(diào)侃他自己的話,我就更不用說了)。至于利,早期堅持寫科幻只是緣于愛好,緣于心中的科學情結,并沒有太多的利。我并非假清高,并非不想要高稿費,而是那時的市場沒有這個條件。只是近期獲幾次大獎并有幾部影視版權相繼售出后才說得上有一點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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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欣賞自己什么品質(zhì)?

  勤奮。我如果歇上三天什么也沒干,甚至生理上都會產(chǎn)生嚴重的不適感。無論是當知青,在校學習,在工廠搞技術,還是在家寫小說,意識深處總有一個警鈴在悄悄催我往前走,不要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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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想做但沒有嘗試的事?

  到寺廟道觀中住上一年,以身外之身來梳理一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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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來三至五年的規(guī)劃?

  剛剛完成一部中篇小說,歷史科幻題材。兩年內(nèi)想完成“活著”三部曲的第三部(第一部《逃出母宇宙》前年出版,第二部《天父地母》即將出版)。此后因精力問題,很可能會放棄長篇小說了,至于短篇能否寫下去暫不作預期,隨遇而安吧。

  本版文/劉雅麒

  受訪者簡介:

  王晉康(1948- ),河南人,高級工程師,中國著名科幻作家,中國科幻銀河獎首位終生榮譽獎獲得者。代表作品包括《追殺K星人》、《七重外殼》、《水星播種》、《類人》、《蟻生》等。新作《時間之河》由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于2016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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