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內(nèi)：轉(zhuǎn)型是個商業(yè)用詞， 不適用于文學

　

　

　　路內(nèi)，本名商俊偉，1973年生于蘇州，現(xiàn)居上海。在過去的七年內(nèi)，他寫了六部長篇小說。最近，他的新作《慈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這部長篇只有12萬字，他私下的參照標準是魯迅的《阿Q正傳》，希望用不大的體量來完成長篇小說的重量。

　　前些年，路內(nèi)以“追隨三部曲”《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里》蜚聲文壇，工廠出生的主人公路小路獲得了大量讀者的共鳴。隨后，長篇《花街往事》寫了一群做小生意的小市民，《云中人》則將目標對準了本世紀初的三流高校畢業(yè)生。

　　2015年8月出版英文版《少年巴比倫》獲美國亞馬遜亞洲文學排行榜第一，嚴肅文學最受關(guān)注作家前十。

　　新作《慈悲》是一個和工廠有關(guān)的故事，從主人公水生12歲逃饑荒寫起，一直寫到他50多歲從化工廠下崗，由此勾連出從上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國企改革這段歷史。

　　路內(nèi)做過工人，也當過十多年廣告人，如今他是一名專業(yè)作家，任職于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以前，他喜歡拆解分析名作家的小說，如今他說這不過是文學青年時代的一種游戲，現(xiàn)在更愿意看作家們的想法和眼界。

　　最近，羊城晚報記者對路內(nèi)進行了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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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這類小說比較考驗作者的“出身”

　　羊城晚報：你的新作《慈悲》從以往的個人敘事視角轉(zhuǎn)到了更大的歷史經(jīng)驗層面，這種轉(zhuǎn)變跟你進入40歲有關(guān)嗎？

　　路內(nèi)：應(yīng)該沒有很明確的關(guān)系。實際上，“追隨三部曲”和《花街往事》那幾部小說，貫穿十年或二十年的時光，橫向來看十分龐大�！洞缺�》則是取了五十年間的一些事件，把它們用某種生活邏輯和文學邏輯重塑，寫得比較克制，但仍有我個人的眼界(包括局限)和情感在里面。

　　我一直在想，到底有沒有明確的時間線來歸納我們的生活，比如一個十年，可以是個人的年齡整數(shù)，也可以是公元紀年的某零年。四十歲對一個作家來說還是比較重要的，跨進了相對成熟的寫作年齡，但這不是定律。有些作家在二十多歲時就很成熟了，四十歲停筆、封筆。 

　　羊城晚報：《慈悲》構(gòu)思半年，寫作四個月，這期間是否有過困擾和焦慮？

　　路內(nèi)：在構(gòu)思的時候有過一些困擾，無非是我到底要不要寫這么一部小說，長度該是多少。有時會產(chǎn)生一些自我懷疑，比如我知道這部關(guān)于工廠的小說，很可能會使我被定義為“工人作家”，定義為只會寫寫工廠的作者。我是否應(yīng)該放棄這個題材，寫當下，寫愛情，寫點子虛烏有的故事？我當然無法判斷結(jié)果如何，但最后還是決定寫了。另外，長度問題是我想了很久的。這么一個故事，照我的生活經(jīng)驗來寫，三五十萬字應(yīng)該沒問題，搞成一個大長篇看起來也很“重磅”。但寫得冗長是否有意義，是否應(yīng)該更精煉一些？ 

　　羊城晚報：《慈悲》的主要素材來自于你父親？如何選擇素材你有什么標準？

　　路內(nèi)：大體上都是我父親給我講的事，但是光靠講述也沒用。寫這類小說比較考驗作者的所謂“階級出身”，是否真的經(jīng)歷過那個環(huán)境，哪怕只是童年感受，是否能寫出那種氣味、那種人心，抱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寫。選素材的時候，我放棄了大量的細節(jié)，覺得不需要，小說終究也是虛構(gòu)，過于堆砌細節(jié)并不能讓它顯得更真實(或更虛假)。如果說“再現(xiàn)某個時代”，我更想從人的情感和行為角度去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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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阿Q正傳》

　　為參照文本來寫作

　　羊城晚報：《慈悲》受到了很多好評，但實際上你寫完《慈悲》的時候好像是很沮喪的？為什么會說寫作這部小說時處于邏輯最混亂的時候？

　　路內(nèi)：主要是因為“文學現(xiàn)實”。2013年出版《天使墜落在哪里》時，文學界有少數(shù)出乎我意料的差評，比如說寫得輕浮云云。這說起來很復(fù)雜，與我理解中的文學視角、修辭法等等不同，也沒法回應(yīng)，因為人家是在開大會時罵的，我也不在場。估計真要討論起來，也會使我們雙方都顯得很業(yè)余。我無意在此攻擊哪一位評論者。其實彼此都知道，文學是什么，作為作家是如何與時代相伴隨的。

　　寫完《慈悲》后，也沒覺得松了口氣，好像這部小說就不輕浮了，就可以交差了。恰恰相反，有一度我對這種現(xiàn)實主義寫作手法產(chǎn)生過懷疑，無論如何，它在文學理念上顯得不那么時髦了，左右不討好也是可能的。作家當然可以說自己只遵從內(nèi)心，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但這并非寫作的全部，我們都在尋找意義。

　　羊城晚報：你說過寫《慈悲》的參照文本是《阿Q正傳》，為什么？魯迅對你的影響很大？

　　路內(nèi)：有很多參照文本，不一一舉例了�！栋�Q正傳》用中篇的篇幅講述了一個龐大的故事，包括它的時代背景、人性的意義。魯迅的批判和反思放到現(xiàn)在仍然是成立的，越來越真實。中國小說(某一種類型的)至今仍在沿著這條路往下走。像魯迅這樣的作家，對我來說起初影響不大，這牽涉到小說語言和結(jié)構(gòu)的基本問題。他的小說文本不多，雜文部分與虛構(gòu)寫作的對接難度又很大。隨著這些問題的暫時解決，魯迅的影響力會持續(xù)放大，但僅靠魯迅一個也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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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了六部長篇，三次被說成“轉(zhuǎn)型”

　　羊城晚報：你怎么看勤奮和天分對一名作家產(chǎn)生的作用？

　　路內(nèi)：有些真的是靠天分，比如對語言的使用，敘事的復(fù)雜，好的記憶力，或?qū)ξ膶W的領(lǐng)悟力。天分高的作者是允許懶惰的，甚至允許不寫。至于勤奮，我個人覺得沒太大用處，它至多只能使讀者對作家產(chǎn)生一點喜劇式的同情心，就像同情李奧納多。又比如說，福克納在他三十到四十歲的年齡段里非常勤奮，波拉尼奧是在死前的十年密集創(chuàng)作。有些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密集，如果平鋪到他的一生中，會被稀釋，但在他密集的那幾年是真的勤奮。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像世俗的勞動，無法用某種勞動量(成品量)除以時間這樣的公式來測算。

　　羊城晚報：西川前陣子在單向街書店演講時提到一個觀點：“每個寫作者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有上下文的，既有社會生活的上下文，也有文本的上下文。你的前輩寫了什么，他們對你是怎樣的意義。你在寫作時，不再作為一個奇跡存在這個世界上，你是作為序列中的一環(huán)確定自己位置的。”不知道你有這樣的一個坐標序列嗎？

　　路內(nèi)：這是文學的基本常態(tài)，所有理智的當代作家都是有這樣的認知的，不必將前人認為是自己的陰影。但所謂坐標序列，應(yīng)該更多地交給文學評論，就像小說的題解(從文學闡釋上)不應(yīng)該由作家自己來說。

　　羊城晚報：你不太喜歡被評價為“轉(zhuǎn)型”，說明你還是蠻在意外界對你的評價？

　　路內(nèi)：我是這么看的：“轉(zhuǎn)型”是個娛樂或商業(yè)用詞，某一天我去做導(dǎo)演或者干脆去修自行車了，那叫轉(zhuǎn)型，但是在文學之內(nèi)，小說之內(nèi)，作家的每個長篇小說，包括階段性的短篇作品，都會有不同的推力產(chǎn)生作用。我寫了六部長篇，大概有三次被人喊“轉(zhuǎn)型”，說明這個詞太廉價了。如果要我說，最好把針對作家的“轉(zhuǎn)型”改成“砍下自我的頭顱”，更血腥更準確一些。我對外界的評價不是很在意，但如果聽到用詞不好，總難免會跳出來指摘一下，這是職業(yè)壞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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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現(xiàn)實是個文學富礦

　　羊城晚報：你認同70后作家是尷尬的一代、沉寂的一代嗎？

　　路內(nèi)：我承認這一代作家是尷尬的，過去認為他們活在文學和市場的夾縫里，我不這么看，70后作家更像是活在文學和文學的夾縫里。有政治經(jīng)濟的原因，也有作家自己造的孽，例如過去二十年太樂觀地把文學多元化賭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起初還不錯，后來不行了。但這個尷尬不一定是中國或內(nèi)地獨有的。又或者說，文學的尷尬總比文學的虛妄好一些。

　　羊城晚報：對寫作者來說，現(xiàn)在是個好時代嗎？

　　路內(nèi)：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沒什么強有力的東西可寫了，諾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有一部分內(nèi)容的強悍程度超出了西歐的當下認知�；氐街袊�現(xiàn)實來說，算是個文學富礦，取決于作家如何認知和選擇，文化環(huán)境能更多元化一些，不失為一個好時代，至少就目前、今天、此時時刻來說，作家是有選擇權(quán)的。 

　　羊城晚報：你曾談到當下的文學環(huán)境容易讓人有虛妄的成就感，其實是不是就算你受到很多贊美，但內(nèi)心還是挺焦慮的？

　　路內(nèi)：也談不上焦慮，但會感到困惑。如果一個小城市的青年有志于文學，我會勸他趕緊去北京。上海都不用考慮，只有北京。當然，到了北京他可能就變成編劇和房奴了。如果還在文學圈里，他會看到各種無望的青年作家，也會看到各種拿獎的、拜碼頭的、如魚得水的。這是個生態(tài)圈，它就是這么存在著，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文學圈都這樣。

　　至于你說的贊美以及焦慮，目前來說我還能用此來驅(qū)動自己再寫下去，如果很老了，那也就算了。我很愿意看到身邊的朋友，或是更年輕的作家能寫出好作品，能發(fā)表出版，獲得應(yīng)有的贊賞，獲得經(jīng)濟上的回報。

　　何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