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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廣芩:看君已作無家客 猶是逢人說故鄉(xiāng)

http://marskidz.com 2016年06月22日13:30 來源:北京青年報 吳菲
 葉廣芩 葉廣芩
葉廣芩葉廣芩

  這是一個人被命運磨折、而文字卻得以成全的故事

  那些美麗的中國字,連同被父親憐愛的記憶一起囫圇吞下

  不說寫作,光我這個人就挺珍貴的

  有一天,我路過朝陽門外東岳廟琉璃牌坊,望著站立于現(xiàn)代高樓大廈間的故舊牌坊,突然感到對過往生活細節(jié)逝去的無奈和文化失落的不安。于是寫了些反映北京人的小說,那些個困苦、堅韌,那些個熱鬧、人情,讓人留戀,也讓人一言難以道清。內(nèi)中飽含了北京人的苦辣酸甜,也飽含了北京生活的點點滴滴。

——葉廣芩

  跟葉廣芩的緣分也不知道怎么這么晚。5月末,她的新書《去年天氣舊亭臺》在京發(fā)布,我才第一次聽聞她的名姓。

  “這是本記載北京生活的小說集。里面有我的影子,我的生活,有我的街坊和兒時的玩伴,F(xiàn)在有了些年紀,又遠離故土,便常常想起過去的事情。茫然四顧,親人老去,家族失落,胡同拆遷,鄰里無尋。

  記憶中的胡同,一棵老槐,兩只寒鴉,幾堆殘雪,半街房影,召喚的氣息是如此強烈,如同母親站在家門口的張望,引我踏著樹的陰影、雪的清寒走回那些往事,走回我的童年。這是我無法逃離的宿命。我愛北京的日子,我是北京的孩子。”

  這樣的話由一個68歲的人口中道來,過耳很難忘掉——那口氣聽上去實在像是一個小女孩的,不是嗎?難怪書封上有人提“城南舊事般清麗凄迷”。

  身邊隨便一問,原來知道和喜歡葉廣芩的人這么多,尤其北京人,一提就是——“《采桑子》啊,起碼有十年了!

  《采桑子》和《狀元媒》是她另外兩部基于自己家族題材的長篇。尋來讀罷,掩卷恍神良久——那種筆下十足“北平”魂魄的北京、古都舊夢般的圖景,自己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讀到過或被提示想起過了?印象里之前好像還只有林語堂的《大城北京》、郁達夫《故都的秋》,抑或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居然大半個世紀后的今天,還有一個葉廣芩可以。怎么會?

  “能夠細致寫老北京生活的人不多了。因為經(jīng)歷過過去的日子,又還愿寫、能寫小說的人不多了!眰髡f中的“格格作家”葉廣芩真實站到眼前,是高個兒、慈目、妝容細致的溫和長者。“我就是個老大媽”,笑著這樣說起時右頰有個很甜的酒窩。膝蓋已經(jīng)有點不太好,但走起路來腰還是很直。

  她是滿族,1948年秋生于北京;家族是葉赫后裔,鑲白旗,祖居遼寧,乾隆年間入關(guān);祖父為官,家族在東城的宅門深院一住就是數(shù)百年;父親是光緒十四年(1888年)生人,60多歲才生下她;她是葉家14個兒女中的第13個,比最年長的大哥整整小了36歲;19歲那年卻也趕上知青“上山下鄉(xiāng)”,被注銷北京戶口,一去陜西50年,有關(guān)北京生活的記憶和語言自此被封凍在上世紀六十年代。

  像一角掉出來的拼圖,復(fù)盤無計。歷大家族、經(jīng)大時代,近七十年天地翻覆。

  她47歲開始嘗試“京白寫京事”,一發(fā)不可收,早已被稱“老舍之后最重要的京味文學(xué)作家”。

  這是一個人被命運磨折、而文字卻得以成全的故事。

  太陽宮前邊的小村叫夏家園,夏家園村邊有個水泡子,長著大片大片的荷葉。水泡子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窯坑,是過去挖土燒磚留下的深坑,積了水,長了水草,表面上清幽幽地水波不興,其實底下深淺無測,走著走著,剛到腿肚子的水一下就沒了頂。常聽人說,誰誰家的孩子在東直門外窯坑玩水被淹死了。

  ——葉廣芩 《太陽宮》

  【太陽宮·夏家園的菜蔬】

  連回憶都是孤單的

  5月的最后一天,跟葉廣芩的采訪被約在中央美院。一早,坐十號線地鐵出太陽宮站,換132路那地方叫夏家園。

  手上,葉廣芩《去年天氣舊亭臺》的第一篇,就是《太陽宮》——

  “太陽宮是北京過去、現(xiàn)在都不太有名的地方。小時候我很自豪地跟別人談?wù)撎枌m,卻幾乎沒人知道。現(xiàn)在跟人說起太陽宮,會有人哦一聲說,地鐵十號環(huán)線上的一個車站。除此之外再說不出更多。當(dāng)年那美麗、快樂、神秘的地方竟不為人所聞,僅成為我的個人收藏,這點讓我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覺得遺憾。為紀念太陽宮,所以我才給你們寫下這篇文字。這是我世俗的宿命,也是我對這一地方的感念和期許!

  小時候去太陽宮,是跟著家里大人去上墳!拔覀兗业膲灥卦趬魏樱瑝魏与x太陽宮很近,離夏家園也不遠!比~廣芩真見過太陽宮那座破敗的小廟。上世紀40年代去那邊,出東直門坐三輪車得走上半天。那一帶舊時是大戶人家的墳地,也是北京的老菜鄉(xiāng),老百姓多以看墳和種菜為業(yè)。壩河曾經(jīng)是元代通大都的漕河,水源豐富,土地更肥,所有的菜都很水靈。

  “太陽宮是我和農(nóng)村接觸的初始,從這里我知道了什么是‘鄉(xiāng)下’,知道了什么是漚糞、澆地、除草、打尖。以致我長大后到農(nóng)村插隊、當(dāng)農(nóng)民,望著異地的河溝水渠、黃狗白楊才并不覺得生疏!

  還是小姑娘的葉廣芩還曾一心向往太陽宮和夏家園西北那個叫芍藥居的地方。大人們跟她說:“芍藥居還是種菜的地方,那兒并沒有芍藥花。菜農(nóng)老趙在自家院里種了幾株芍藥,文人們便附會成了芍藥居。芍藥居哪兒有太陽宮好,太陽宮多大氣!”

  而今,太陽宮和芍藥居都是北京城鐵的大站,童年時心目中世外桃源一般的鄉(xiāng)野成了交通樞紐,來來往往的車,熙熙攘攘的人,晝夜不息。“我本人也從北京二環(huán)內(nèi)的‘白菜心’搬到了太陽宮附近,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蓖诵莺蟮娜~廣芩,她北京的房買在望京,有時坐兩三站公交到夏家園買菜。

  “我愛在繁華熱鬧處看人,坐在石凳上,看著匆匆走過的人流,都很忙,都很急,所做的事情都很重要。他們從地鐵出來,啃著漢堡,嘬著熱橙,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過的豆粥和貼餅子。沒有誰細品過這個地點的前世今生,沒有誰知道曾經(jīng)的小廟和那里面造像拙劣的四位老爺。我攔住一個姑娘,問她這里為什么叫太陽宮,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置疑地退后半步,那眼神分明是‘這人有病’。我問一個等公交車的小伙,這里為什么叫太陽宮,他的回答干脆簡單,‘不知道’!”

  連回憶都是孤單的。常常,只有在她自己的眼中,北京片片高樓大廈之上會浮現(xiàn)出那些地方過去的樣子,像是疊印上去一張老照片!艾F(xiàn)在有這樣感覺的人北京沒幾個了。年齡在這兒擺著,能有這種經(jīng)歷看到過去也看到今天的老人,不是太多了。從這點來說有時候我也覺得,不說寫作,光我這個人就挺珍貴的!闭f這話時,葉廣芩笑得帶點落寞自嘲。

  一個被葉家人叫做“王八丫丫”的很淘氣的小姑娘在園子里孤寂地住著,那實在是一段磨人性情的歲月。我常常坐在諧趣園水榭的矮凳上,望著亭臺樓閣,以孩子的心,編織一個又一個與眼前景致和我有關(guān)的美麗故事。故事里自然要有園子的主人公皇上和老太后,不能少的是年輕的漁家女桂英和她的老爹爹蕭恩,我一定更是其中舉足輕重的角色……

  ——葉廣芩 《頤和園的寂寞》

  【頤和園·德和園戲臺的楹聯(lián)】

  置身絕美中的寂寞成長

  住在頤和園中、滿目水光霽月成為日常,這么奢侈的童年能想象嗎?

  然而那卻并非葉廣芩的什么好記憶。那時家里剛又添了她的小妹妹,父親工作老去外地,母親照顧不過來,只好讓她跟著三哥三嫂生活。

  三哥廣益是北平解放時被任命接收頤和園的工作人員之一。“德和園大戲臺東邊有個夾道,那里有幾個相同的小門,我們就住在其中一個門里。門小院子卻大,里面北房一排,前廊后廈,高大寬敞,連那睡覺的雕花木炕也是嵌在北墻里,古色古香,十分的與眾不同。小院不少,小孩子卻沒有一個!

  白天哥嫂上班,葉廣芩就滿園子跑。“到吃飯點兒跑到東宮門食堂那院,吃完一抹嘴就又跑了,F(xiàn)在想想也真是,那時我才四五歲,我們家人也真放心,他們也不怕我淹死,也不怕我丟了!彼X得自己在家里老像被忘掉的一樣。

  滿園秋風(fēng)蕭瑟時,父親來看她。她吵著要跟他回家,再不愿在這不是人待的地界住下去。“記得是在諧趣園的知魚橋上,父親望著陰冷的水、枯敗的荷葉說:‘此景難得,此境難尋。景為水殘,時為秋殘,這是千古文人能夠享受和欣賞卻難以解釋和理解的心境,你這個小東西置身于絕美之中卻茫然不覺,實乃愚鈍不可教也!

  父親解放前在國立北平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教書。那是舊時京城很有名的學(xué)校,校長是徐悲鴻,著名畫家齊白石、徐燕蓀等也都任過該校教師;王雪濤、李苦禪等大家均畢業(yè)于此。對于這個花甲之年才得來的女兒,父親非常看重。

  德和園的大戲臺,是楊小樓、梅蘭芳們一代宗師給西太后唱戲的地方。葉廣芩至今背得出戲臺兩側(cè)的楹聯(lián)——“山水協(xié)清音,龍會八鳳,鳳調(diào)九奏;宮商協(xié)法曲,像德流韻,燕樂養(yǎng)和!币驗楦赣H教她認字,就是從這幾個字開始、一天五個一天四個地認起的。“也只是識字,至于那意思,是一點也不明白!

  再后來就走到哪兒講到哪兒。小女兒拖著老父親的手,把那些美麗的中國字連同被父親憐愛的記憶一起囫圇吞下,最終卻成為畢生的營養(yǎng)。印象里,“整個園子,數(shù)諧趣園的楹聯(lián)最為清麗秀美:‘菱花曉映雕欄日,蓮葉香涵玉沼波’;‘窗間樹色連山凈,戶外嵐光帶水深’。如那景色一樣,是讓人永難忘卻的佳作!

  父親還哄她尋找一種叫做“哈拉悶”(滿語:水怪)的東西,說因了哈拉悶的存在,這園子才有生機靈氣。葉廣芩找得很投入,“從龍王廟的碼頭到北宮門的石階,從西堤六橋的橋墩到仁壽殿的流水溝眼兒,這些人跡難到的所在都被我細細地窺探過。從1750年乾隆修建這個園子至今,想必還沒有一個孩子將這所園林閱讀得如此仔細,如此淋漓盡致!

  伴隨著尋找的,是那些通連天地、混亂古今的幻想,也都借助著美麗的山水而生!澳欠N處境,培養(yǎng)了你想多于說。因為沒人說。而那些熏淘,潛移默化。所以我說現(xiàn)在的孩子們,不妨學(xué)點古文,學(xué)點古代的東西,即便現(xiàn)在還不理解,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會慢慢都溶化到血液中!倍嗄旰,葉廣芩這樣回望自己文學(xué)想象力和美感養(yǎng)成的源頭。

  我住的老宅是一座帶花園的三進四合院,前庭有海棠丁香,后園有柳樹榆樹。前廊后廈,磨磚對縫,青石臺階,朱紅漆柱,可一見葉氏家族昔日的殷實嚴整和傳統(tǒng)生活情趣。葉家的十四個孩子——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曾經(jīng)在這里出進盤桓,哭笑玩鬧,爭打吵斗,演義出多少故事,生化出多少情感。

  ——葉廣芩 《舊家拆遷雜感》

  【西頌?zāi)旰と~家大宅的笙簫】

  過去的風(fēng)華、蒼涼和溫情

  葉廣芩家的老宅在東城西頌?zāi)旰?/p>

  “父親在美院從事陶瓷美術(shù)教學(xué)與研究,我的三大爺也在這所學(xué)校工作。老哥兒倆打小居住在一起,沒有紅過臉,沒有分過家,兄弟孔懷,為小輩們做出了好榜樣。老哥兒倆不惟畫畫得好,而且戲唱得好,京胡也拉得好。我們家是個大家庭,幾重的四合院幽深幽深,晚飯后,老哥兒倆常坐在金魚缸前、海棠樹下,拉琴自娛。那琴聲脆亮悠揚,美妙動聽。幾位兄長姐姐亦各充角色,生旦凈末丑霎時湊全,笙笛鑼镲也是現(xiàn)成的,嗚哩哇啦一臺戲就此開場!洞驖O殺家》完了就演《空城計》,然后《甘露寺》接著《盜御馬》,《吊金龜》接著《望江亭》,戲一折連著一折,一直唱到月上中天。”

  擁有如此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大家庭,直到“文革”才四分五裂!拔覀兗易宓娜硕己苡兴囆g(shù)氣質(zhì),所以自然不自然地,很多藝術(shù)的東西在這個家族里就流傳下來。”

  四哥廣民比葉廣芩大24歲,教她書法。2003年寫信告訴她:“我的受業(yè)恩師章草大師羅復(fù)堪先生,其兄羅癭公人所共知是程硯秋的老師。老舍先生善唱老旦,俞平伯先生愛唱昆曲,俞家與我們家是鄰居,他的父親與咱們的大伯父是至交,俞平伯先生的妻兄許雨香先生當(dāng)年是我在北大文學(xué)院的昆曲老師。我的陶瓷老師陳萬里先生早年在北大也愛唱昆曲,《魯迅全集》內(nèi)有諷刺他的言語。他的攝影功夫與臺靜農(nóng)先生齊名,可惜‘文革’中去世。恭親王之孫溥心畬先生與我們有通家之好,在咱們家的正屋,我當(dāng)著父輩的面,正式磕頭拜師,向他學(xué)字畫。溥心畬先生也愛唱老旦,并能自己彈弦子,唱自作的‘牌子曲’。溥心畬與張大千齊名,而文雅過之,詩詞歌賦書畫,無一不精,可惜死在臺灣!

  “我的家人都非常精彩,所以我們家能成我這么一個作家,也真是絕了。”葉廣芩這樣說,“我小時候愛問,問我媽,問哥哥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覺得自己當(dāng)時問得還是太少了。今天的北京,熱熱鬧鬧、繁華似錦的,過去的風(fēng)華、蒼涼和溫情,很少有人體味了!

  “閨秀遺風(fēng)+貴胄筆墨”,網(wǎng)上查到有人以此為題論述“葉廣芩的家族題材創(chuàng)作”。而事實上,這跟“格格作家”的稱謂一并,是葉廣芩個人最不以為然的。

  “我的母親是出身齊化門(今朝陽門)外南營房窮雜之地的女兒,小百姓的柴米油鹽、小門戶的喜怒哀樂、高雅之外的平常、陽春白雪所排斥的下里巴人,從來就是我生命中另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人們以為我所經(jīng)歷過的就是溫文爾雅、雍容華貴,再沒有其他了。其實錯了!

  父親1956年去世之后,家境日漸艱難,開始靠典賣來維持生計。先是父親的文物字畫,后來是母親的衣物首飾!澳赣H不忍與舊物相別,打點完東西就讓我提著到委托商行去跟人討價還價。后來,我寫的家族小說里面有不少地方涉及到了古玩方面的知識,比如對明清瓷的鑒定、對古玉真?zhèn)蔚谋鎰e等等,其實都是通過賣自家物件而獲得的,學(xué)費是難與人言的酸澀、無奈和感傷!

  當(dāng)日母親曾言:“你長在貧困之家,要爭氣,此時咬得菜根,即便他年得志,也不能為綺麗紛華所動。”這話葉廣芩至今不敢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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