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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滄海事——懷念木刻家彥涵

http://marskidz.com 2012年11月23日10:10 來源:光明日報 肖復興
老羊倌老羊倌
微笑微笑
光環(huán)光環(huán)

  看他的作品,我總會有一種歷史的流動感覺。勾連起的,既是屬于歷史與時代的回憶,也是屬于美術的回憶;既是屬于歷史的畫卷,也是屬于他個人的畫卷。他始終站在現(xiàn)實和藝術的雙重前沿。

  去年九月底,木刻家彥涵先生逝世的時候,不知怎么搞的,眼前立刻想起曾經(jīng)在國家大劇院里看到他的作品展覽,總覺得好像就在眼前;丶乙徊椋胖,那是2010年國慶節(jié)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的時間。那一次題為“彥涵從藝75周年作品展”,120余幅作品,是彥涵先生一生的回顧,他將自己最后的足跡留在了國家大劇院。

  在我的印象中,除了2005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過彥涵先生90歲回顧展之外,這么多年再未有過先生的展覽。作為我國老一代版畫家碩果僅存的代表人物,與如今一些在拍賣會上動輒就能賣出令人瞋目高價的畫家相比,人們、特別是年輕人,對于彥涵這個名字顯得有些陌生。雖然有國家大劇院為他舉辦他一生最后一次的回顧展,彥涵先生也投桃報李將自己《豆選》等不同時期的十幅代表作捐獻給了國家大劇院,但是,知道此事并觀看這次展覽的人畢竟有限。我在國家大劇院觀看版畫展的時候,偌大的展廳里,稀疏零落,幾乎沒有幾個人。不禁想起同年夏天在美國費城觀看“晚年雷諾阿”畫展時人頭攢動的情景,兩相對比,感到曾經(jīng)是那樣為普羅大眾傾心創(chuàng)作的彥涵先生,面對而今大眾的冷漠,多少是比較寂寞的。其實,藝術世界的審美標準和藝術市場的價值系統(tǒng),如今是極其混亂的。人們誤以為某些藝術家所標榜的、拍賣行所拍賣的、市場上走俏的、媒體上頻頻露面的,就是真正的藝術品;以為畫的價格和藝術水平理所當然的成正比。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下,我以為彥涵先生在中國版畫領域里的藝術成就,一直沒有得到認真深入的研究、評估和推介。在中國現(xiàn)當代美術史上,再沒有比版畫更和時代密切相關并交融的藝術形式了。在魯迅先生介紹了柯勒惠支、麥綏萊勒等一批外國直逼人心與現(xiàn)實的版畫之后,中國版畫的創(chuàng)作一開始就介入現(xiàn)實,投身時代,鐫刻歷史風云,激發(fā)民心民情。它那樸素直接的線條與畫面和大眾最為貼近、最容易息息相通,這是其他美術形式無可匹敵的。一部中國版畫史,就是用粗獷線條勾勒的中國現(xiàn)當代歷史縮影?陀^的說,這部版畫史是由國統(tǒng)區(qū)和延安解放區(qū)版畫家兩股力量的合力共同書寫的。彥涵先生是活得最長的版畫家,也是延安解放區(qū)版畫界的元老級人物代表,是中國版畫的先驅和奠基人之一,研究并重新評價他的版畫成就與實際地位,特別是他的作品和時代的關系,對于梳理中國版畫史和美術史,以及評估新時代中國版畫的發(fā)展前景與價值,是有著重要的意義的。

  彥涵先生一生橫跨戰(zhàn)爭、和平,以及反右和文革的動蕩年代,又大難不死枯木逢春適逢變革的新時期,幾乎找不到幾位和他一樣經(jīng)歷了這樣多時代更迭的畫家了。更重要的是,在這樣幾乎橫跨中國跌宕百年史的各個時期,彥涵先生都有優(yōu)秀的作品留世。即便1957年被冤打成右派,如此艱難潦倒的情境下,他依然沒有放下他的筆和刻刀。看他1957年的《老羊倌》,那羊和人彼此相依,溫和又帶有一點憂郁的神態(tài),什么時候看,都讓我感動。那是逆境中一位藝術家的心境,相較那個已經(jīng)錯亂的世界,是那樣的氣定神閑、云淡風輕,腳跟和老羊倌還一起扎實地緊接著地氣。因此,可以說,彥涵的版畫作品,就是中國現(xiàn)當代版畫史和生活史的縮寫版和精裝版。

  只要看看他的作品,我想人們會覺得這樣的評價并不為過?谷諔(zhàn)爭期間是先生創(chuàng)作的鼎盛時期!栋褤屓サ募Z食奪回來》、《敵人搜山的時候》,記錄了那個烽火連年硝煙彌漫的時代。在美國出版、被美國人帶到二戰(zhàn)戰(zhàn)場上去鼓舞激勵美國士兵的木刻連環(huán)畫《狼牙山五壯士》,更以自己的筆融入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洪流中。他的作品還和當時世界版畫藝術的勃興和發(fā)展同步,從中可以明顯地看出和柯勒惠支、麥綏萊勒作品的傳承與呼應關系,其藝術的先鋒姿態(tài),也是其他繪畫形式不可比擬的——即便是徐悲鴻的油畫,當時師從的也是十九世紀的油畫藝術。

  《親人》記錄了戰(zhàn)爭勝利前夕一位八路軍戰(zhàn)士回到家鄉(xiāng),在窯洞里和親人們相見的情景。畫面中間的老媽媽和下面的孩子,在黑白簡單的刻印中,滾燙的感情是那樣的可觸可摸,即便那個仰著臉的孩子只是一個背影,看不見表情,但依然能夠讓人感到那激動的心在怦怦地跳。那種粗獷線條中的細膩情感,既是相互的對比,也是彼此的融化,戰(zhàn)爭親歷者才能夠體味到那樣的情感,才能夠將那生活的瞬間定格為藝術的永恒?催@幅木刻,總會讓我想起孫犁先生的小說《囑咐》,也是寫戰(zhàn)士風塵仆仆歸家探親,溫暖和感人至深的相會后,親人囑咐他上戰(zhàn)場好好打鬼子,替親人報仇雪恨。孫犁先生的小說是這幅木刻的畫外音,可以互為鏡像。

  解放戰(zhàn)爭期間,《豆選》無疑是彥涵先生的代表作,即使事過近七十年后的今天再來看,依然會感到先生的藝術敏感。他選擇了豆選這樣富于生活和時代氣息的細節(jié),完成了歷史變遷中的宏觀刻畫,舉重若輕。再看他解放初期的大型套色木刻《百萬雄師過大江》,則記錄了一個新時代的誕生,依然是傾心于宏大敘事,卻在粗壯線條和飽滿色彩的交織中,完成了自己藝術的變化。文革期間,那幅因樹根過于粗壯被認為反動勢力不倒而被打成黑畫的《大榕樹》,則記錄了那個最為動蕩年代暗流涌動的心情。同在那個時期,他為魯迅小說所作的系列插圖,依然選擇黑白木刻,顏色對比鮮明且有些壓抑的畫面,是他借魯迅小說澆自己胸中塊壘的曲折演繹。粉碎四人幫,他的《春潮》、《微笑》等作品,則記錄了那個撥亂反正的時代,前者是那個時代的象征,后者是那個時代的表情。我尤其喜歡《微笑》,少數(shù)民族姑娘和吊角樓,充滿整個背景空間的芭蕉樹枝葉交錯鋪天蓋地,幾乎密不透風,但借助黑白木刻故意刻出大量的留白,又由于芭蕉樹葉隨風靈動搖曳,讓那黑白輝映富有動感的線條,舞動得如同滿天的禮花盛開。

  一直到晚年,他的筆依然緊隨時代。2003年非典蔓延之際,他有《生命的衛(wèi)士》,是對白衣天使由衷的禮贊;2008年汶川地震,他又有《生死關頭》,是對生命和民族相連的血脈之情至高無上的詠嘆。這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那一年,他已是92歲高齡。因此,他可以無悔無愧的將自己曾經(jīng)講過的話再說一遍:“反映時代每一次歷史時期的重大變化,人民的苦難斗爭和他們的夢想,成為我創(chuàng)作的主題思想!彼f到做到了。在中國美術史起碼在中國版畫史上,由于年齡和其他陰差陽錯的種種原因,沒有一位畫家能夠如彥涵先生一樣如此長久的將自己的心和筆如船帆一樣隨時代潮流而起伏,并始終隨這流水一起向前涌動,潮平兩岸闊,月涌大江流。

  看他的作品,我總會有一種歷史的流動感覺。勾連起的,既是屬于歷史與時代的回憶,也是屬于美術的回憶;既是屬于歷史的畫卷,也是屬于他個人的畫卷。他始終站在現(xiàn)實和藝術的雙重前沿。即便黑白木刻中簡單的兩色,也顯得那樣的五彩繽紛;又由于木刻線條的分明,更顯得棱角突出,筋脈突兀,如森森老樹,滄桑無語,有種歸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的感受,彌漫在畫面內外。

  晚年,彥涵先生曾經(jīng)變法,以抽象的線條和色塊探索人性和藝術的另一方天地。盡管這種探索難能可貴,但在我看來,這一批作品還是不如以前特別是早期的作品畫風爽朗醒目,更打動人心。在質樸干凈的寫實風格中,充分運用粗獷的刀工,揮灑最為直率的黑白線條,挖掘并施展極簡主義的豐富藝術品質與內涵,是那樣的直抵人心,那樣的引人共鳴,使得雅俗共賞,讓時代留影,讓歷史回聲。這是彥涵及那一代版畫家共同創(chuàng)造的藝術奇跡,是他們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chǎn)。探索版畫新的發(fā)展,不僅需要前沿的眼光和新穎的技法,同時也需要回過頭來仔細尋找前輩的足跡,不要輕易地將其當作落葉掃去。

  彥涵先生的作品,無論是早期的寫實主義還是衰年變法后的抽象主義,作為老一代畫家對于新生活真誠的投入,對于藝術內容與形式創(chuàng)新的渴望,依然是今天物質主義盛行、拍賣價格至上的美術現(xiàn)實世界所欠缺的。彥涵先生用他一生的追求啟示我們,應該努力像他一樣,剔除非藝術的雜質,用真誠而新鮮的筆墨揮灑今天的新生活,幾十年過去之后,也能夠為我們的后代留下和他一樣的作品,豐富共和國歷史的生活記憶和美術記憶。

  肖復興 知名作家。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長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等方面均有成就,F(xiàn)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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