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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抒雁(陳忠實)

http://marskidz.com 2013年04月12日09:44 來源:光明日報 陳忠實 (西安)

  春節(jié)期間難免懈怠慵惰,正月初五早晨又比往常起床晚了。待坐下來打開手機,便看到北京一位文學朋友發(fā)來的短信,告知雷抒雁在當日一時三十一分去世的噩耗,我失聲呼出一聲“抒雁啊……”頓然陷入一種意料不及的重創(chuàng)后的失語狀態(tài),腦子里一片空白。

  隨后就有一位熟悉的記者打電話來詢問我對抒雁去世的感想,我脫口而出:“一個偉大詩人謝世了!”惋惜和傷痛的話語且不贅述。之后稍微沉靜下來,我便想到剛剛說過的“偉大詩人”于抒雁會不會過譽?卻也很快釋然,這是我的感知和理解,應該容得哪怕是“一家之言”。第二天早晨,我看到《西安晚報》文化版通欄黑體大字的標題:中國當代一位偉大的詩人走了。頓時感到心被重重地撞擊,看來不是我的偏愛,因為問詢我的那位記者供職的是另一家媒體,這是北京和西安幾位文學界人士共同的慨嘆之聲!

  其實,對雷抒雁“偉大詩人”的印象,始于30多年前的1979年。準確地說,是在《光明日報》讀到長詩《小草在歌唱》時,“偉大詩人”這個超乎尋常的概念就在我腦中萌生了。我那時候剛剛從基層農(nóng)村調(diào)動到西安郊區(qū)文化館,剛剛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尤為關注剛剛潮起的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脈動,也更敏感于思想解放以及必然發(fā)生的對禍害國家和民眾的極左思想的批判和清算。在這一決定著國家和民族未來命運的時代背景里,猛乍讀到《小草在歌唱》這樣令人振聾發(fā)聵的風暴般的詩句,便有“偉大詩人”的慨嘆自心底涌出。在《小草在歌唱》的閱讀中,我感知到詩人雷抒雁強大而深邃的思想力度,唯此才能對張志新精神品格深刻感知,進而升華,才會產(chǎn)生如此真誠的景仰、如此真切的惋惜,才會發(fā)出強烈而富于力度的對極左思潮進行批判的“雷聲”。由此,引發(fā)社會各個層面的人的共鳴便是必然而自然的效應了。以這種強大深邃的思想審視社會的同時,雷抒雁對自我的審視是清醒而又嚴厲的,這種自審意識讓我感覺到羞愧,說痛徹心脾也不過分。面對張志新,雷抒雁坦率地喊出:“我恨我自己,竟睡得那樣死,像喝過魔鬼的迷魂湯,讓轔轔囚車,碾過我僵死的心臟!我是軍人,卻不能挺身而出……我慚愧我自己,我是共產(chǎn)黨員,卻不如小草,讓她的血液流進脈管,日里夜里,不停歌唱……”我也喝過極左的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迷魂湯,而且寫過幾篇圖解這種迷魂湯理論的小說。讀到《小草在歌唱》的時候,我也正處于自我反思的情境中,說羞愧到痛徹心脾確是當時的真實心態(tài)。我后來把這種自我反思稱作“剝離”——不僅是對極左的文藝理論的剝離,更是思想的棄敝圖真的剝離。抒雁自我審視的精神,強化了我的精神、思想和心靈剝離的力度,還有審視昨天“喝迷魂湯”的勇氣……《小草在歌唱》和偉大詩人雷抒雁便鑄成了我永久的記憶,盡管我尚不認識這位鄉(xiāng)黨。

  雖然尚未和這位鄉(xiāng)黨謀面,他的名字卻早在距今50年前被我記住了。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高考落榜的我回到白鹿原北坡根下的那個小村莊,在一所初級小學當民辦教師,正熱衷著業(yè)余文學寫作,不惜破費訂閱了陜西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文學刊物《延河》。記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期《延河》雜志上,刊登著一篇小篇幅的報告文學《槽頭春秋》,兩位署名作者之一是我高中的一位同學,另一位就是雷抒雁。看到那位和我同讀三年頗為熟悉的同學的名字,我的情緒竟有點波動,愈發(fā)為沒能擠進大學門坎而懊喪。從文章或是附記中得知,雷抒雁和我這位同學同在西北大學中文系讀書,一起到禮泉縣一個全國掛名的先進生產(chǎn)大隊去采訪,寫了一位忠于職守愛社如家的飼養(yǎng)員的優(yōu)秀事跡。且不說《槽頭春秋》寫得如何,我懊喪的情緒,源于對他們能接受大學系統(tǒng)的文學教育的欣羨。我最清楚不過的事實是,1962年是三年困難時期的代表性年份,許多在校的大學生至少放一年長假回家謀生去了,那年高考招生的指標一縮再縮,少到一個空前絕后的量。這一年能考上大學的學生,不說千里挑一也肯定是百里挑一,非得是勤苦攻讀又兼著天資聰穎的“人尖兒”。我的同學,以及和他同進西北大學中文系的雷抒雁無疑都是佼佼的“人尖兒”……我后來讀到評說雷抒雁詩歌成就兼及他創(chuàng)作道路的文章,涉及他在中學和大學讀書時就發(fā)表過詩作,無疑屬少年天才詩人等等,卻沒有人提及他寫的報告文學《槽頭春秋》。而我正是在讀《槽》文時記住了頗富詩意的抒雁這個名字。直到十余年后再讀《小草在歌唱》的時候,頓時想到,歌唱著小草的雷抒雁已經(jīng)是一棵令人矚目的大樹了,“偉大詩人”的感慨便自然產(chǎn)生了,便有結識這位鄉(xiāng)黨的欲念。

  我已記不清是在哪年哪月,在什么環(huán)境里和這位鄉(xiāng)黨雷抒雁握手結識的。許多年來,沒有過純粹個人的你來我往,多是中國作協(xié)開會時才有謀面的機緣。大約是他在魯迅文學院主持工作不久,曾邀我和他的學員作過一次關于小說寫作的對話和交流。那個時期,他身負其責,又很敬業(yè),忙于魯迅文學院的種種改革,很少有機會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關中來。大約在他年過花甲卸下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的挑擔之后,回鄉(xiāng)的機會才一年比一年頻繁,我和他接觸見面的機緣也就多了。

  說不清是哪年哪個季節(jié),也說不準是白天或是夜晚,手機里突然發(fā)出“我是抒雁”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我當即興奮起來。他說他回到了西安,約我“諞諞”(聊天)。我當即和他約定時間和地點,便漫無邊際地“諞”起來了。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均為觸景生情的東拉西扯。無論觸及什么話題,他都有非同一般的獨特言說,常常令我一愣一乍的覺得新奇。他說到某些社會病相,一般不用理論辯析,多是用關中民間那些傳承不知多少年的鄉(xiāng)俗俚語,把病相的虛妄一戳見底,令我感到輕松。也免不了涉及當時文壇的某些話題,同樣如此。我享受著一個人的睿智和獨特話語的魅力。我往往盡量少說,以便多聽他的連珠妙語,或者引出話題,再聽他的意料不及的評說。記不清前兩三年在哪種報紙上讀到他的一篇散文,是寫他的家鄉(xiāng)涇陽縣的鄉(xiāng)風民俗,我讀得很有興趣,在于那里的民間生活花絮和我生活的西安東郊的鄉(xiāng)村少有差異,在他的文字里能感受到一種美好的鄉(xiāng)土情結。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他說關中無螃蟹,我忍不住笑了。待他又回西安電話召我去“諞諞”的時候,我便揭他的“官僚”錯覺。我說,你應該說你們涇陽縣無螃蟹,不可擴大到關中,我的家鄉(xiāng)灞河里不僅有螃蟹,還有草蝦、魚和鱉等,只是當?shù)厝藦膩聿怀赃@些東西。倒是在三年困難時期我讀高中時,一位四川籍老師剛?cè)雽W的兒子,從學校后門外灞河邊的稻田里抓魚捉鱉還有螃蟹,在他家房門外的火爐上燒烤,引得我們這些北方學生驚訝不已,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人吃螃蟹。抒雁聽罷哈哈一笑,大約默認了他的“官僚”……他和我“諞”閑話的時候,滿口地道的關中話,偶爾會漏出一句兩句帶著關中腔兒的普通話,隨即又改換成關中話,而且自我解嘲似地說,還是說咱的關中話解饞。隨即引發(fā)出對關中方言土語中諸多詞句的見解,說它們不僅不土,而且在古文史籍中都可以找到出處,比如關中人把“吃”說“咥”,吃了一頓好飯常說咥了一頓好飯。古文中也多處都有“咥”字,恕不贅述。由此,他提出應有一部考證關中方言的專著。我當即告訴他,我已見到過三種不同版本的關中方言研究的著作,并應諾為他寄去。匆促間我忽略了這個承諾,不料他竟走了,我便有了無法彌補的自責。

  前年他回到西安,電話召我“諞諞”。閑“諞”間我提出讓他到白鹿原上的民辦大學思源學院為中文系學生作報告,他欣然應允。在西安諸多事項的間隙,有一個下午的空檔,不料正是這個時間,正好與思源學校所設的白鹿書院的年會相沖突,我就失去了聆聽他報告的機會。我接他上原作報告,報告完畢想請他吃白鹿原地道的農(nóng)家風味的飯,他卻早已另有安排,只好送他下原去做他的事。過后我打問了他為中文系學生報告的內(nèi)容,約略讀到三大要點:當前詩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狀總體呈現(xiàn)繁榮,卻也隱存兩類毛病,一是大而空,二是小而細;再,關于古典詩歌的學習;第三點說到人民性和時代氣息應是詩歌不可缺失的主調(diào)。主持這兩場報告會的先生給我說,整個演講過程,生動幽默,會場氣氛熱烈,多次掌聲……

  雁過留聲。雷抒雁這只雁留給中國當代文學的不是庸常的聲響,而是新時期文學的洪鐘大呂之聲。我萬為慶幸的是,他的聲音也留在了白鹿原上,留在了原上莘莘學子的心中。

  (作者為著名作家,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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