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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萬歷三十六年的一則日記說起(王彬)

http://marskidz.com 2013年05月20日09:48 來源:中國藝術(shù)報 王彬

  萬歷三十六年,袁中道放舟遠(yuǎn)游。

  中道是公安三袁中最小的,大哥宗道,二哥宏道,都是晚明史中重要的文學(xué)人物。這其中,宏道的貢獻(xiàn)最大,中道次之,宗道殿后。但在宦海的風(fēng)波里,中道卻最是不順。宏道二十五歲中進(jìn)士,宗道二十七歲舉會試第一,都是在人生的華年時代便進(jìn)入官員的行列,在一個以官為本位的社會,對于傳統(tǒng)的讀書人來說,可以實現(xiàn)“兼濟(jì)天下”的抱負(fù)了。中道呢?比二哥小兩歲,比大哥小十歲,按照他們的規(guī)律,中道也應(yīng)在三十歲以前,但不是,而是相反地蹭蹬不已,直到四十六歲才釋褐。對于中道這樣心高氣傲的人物自然是沉重打擊。

  遠(yuǎn)游的前一年,中道又一次落第,那年他三十七歲。心情壞極了。轉(zhuǎn)過年,心情依然不好。那就換一種生活方式,到外面走走?纯瓷剑纯此,散散心。八舅龔靜亭建議他,說: “遠(yuǎn)游原不為名利之事所迫,不若從水為便。但走水路不如自己買一條船。住在船上,隨水漂泊。哪里的風(fēng)景好,就在哪里盤桓,不受船夫的催促。 ”龔靜亭有一條船,可以送給他。中道很高興。

  船停泊在湖北長江北岸的沙市。中道去那里看船,果然不錯。坐上船,用江水烹茶,味道甚佳。喝過茶到市上散步,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來過這里,那時候是游女如云,現(xiàn)在則蕭條得很了。有了這條船,中道很愜意,以船為家,極盡閑適之樂。比如,有一天,中道乘船去公安,在郝穴過夜。舟中無事,讀書改詩,焚香烹茶,在扇面上寫字,如此便過了一天。又比如,和舅父乘船到江北的沙灘上,席地而坐,在沙上畫字為樂,由此稍稍懂得些古人印泥畫沙的妙處。風(fēng)漸漸剛烈了,將船移近岸邊,任其在波濤中蕩漾。中道呢?煮魚溫酒,依醉豪歌。醉眼中,見夕陽如血,點綴洲渚。又一天,江蘇的范東生來訪,晚上與福建友人姚百雉乘船游江。夜半置酒,這時候,風(fēng)濤滿天,四顧昏黑慘淡,中道他們呢?卻是豪情萬丈,嘯歌東下。當(dāng)然,中道也看了不少美麗的景致。一天,中道乘船回公安,正是大雪,兩岸人家皆在雪中。順風(fēng),“飛帆甚駛” 。此時花園中的臘梅開得正盛,古梅也吐放花萼了。但是,同樣是雪,有時候,也會成為障礙。一天,他想登舟去沙市,雪太濃密了,把他阻隔在沙市外面,于是寫下這樣一篇日記:

  夜,雪大作。時欲登舟至沙市,竟為雨雪所阻。然萬竹中雪子敲戛,錚錚有聲。暗窗紅火,任意看數(shù)卷書,亦復(fù)有少趣。自嘆每有欲往,輒復(fù)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魯直所謂,“無處不可寄一夢也。 ”

  昔之時,我忘記了在哪里說過,東坡散文,至今吸引我們的是,有一個重要特征,是散文的生活化。三袁,至少是中道的散文,則將東坡的這個特征進(jìn)一步深化。這是從文本的角度。換個角度,從藝術(shù)是生活的角度,中道則是將生活更加閑適化、情趣化。然而,生活是枯燥的,不如意的事情十分之中往往占有九分,萬歷三十六年冬天的這個夜晚,便是這樣。中道想去沙市,竟然不能成行。原因是“為雨雪所阻” 。想要做的事落空,難免不高興。但中道還能夠消解,把不高興的事情轉(zhuǎn)化。雪本來是阻礙他去沙市的因素,轉(zhuǎn)而做為賞鑒的對象!叭f竹中雪子敲戛,錚錚有聲。 ”雪子,是雪的一種形式,氣象學(xué)家稱之為霰,是一種白色的微小冰粒,通常叫米雪。夜色中看不到霰的飄落,但可以聽到霰打在竹子上面的聲音。不是一竿竹子,而是萬竿竹子;不是幽寂的響聲,而是金屬相擊一樣的錚錚之音,調(diào)動聽覺,摹寫出雪的浩大。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赤色的炭火是會使人感到生活的溫暖的。窗子呢?被火光照出纖薄的微明。這兩樣,用中道的表述是“暗窗紅火” 。窗外是浩淼之雪,雖然冰冷,卻是欣賞的對象;窗內(nèi),是溫暖的,可以隨意地讀一本兩本自己喜愛的圖書。

  圍爐、賞雪、讀書,是不是會產(chǎn)生閑適的樂趣?中道體味到了,而且,在將近四百年以后的時間里,還在浸淫著我們,使我們也看到了那一晚的雪景,感受到炭火的熱力。

  但是,中道還是有牢騷,追思舊跡,想要做的事情,往往不順,卻沒有任何辦法。哪些不順?中道沒有說,但考場的淹蹇,對中道的觸動應(yīng)該最大。我過去不理解,功名之事,對于舊式的讀書人,為什么會那樣的眷戀不已,F(xiàn)在明白了,那是不僅牽扯到他人的經(jīng)濟(jì)利益,而且涉及到自己的經(jīng)濟(jì)利益,尤其是對于沒有土地的讀書人,廁身于官的行列,便掌握了一種不錯的謀生手段。官也是一種生存方式,一種張揚(yáng)的生存方式。而且,在一個以官員的是非為準(zhǔn)繩的社會,楊憲益說過,還存在著關(guān)乎聲價的問題,學(xué)問再高,如果不是官,也難以被社會承認(rèn)。我愿意相信,對于中道,更多的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聲價。只是來得太晚了。那一年是萬歷四十四年,距他這篇日記又過了八年,這時,他的老父早已辭世,二哥宏道逝去了六年,相對于二哥,大哥宗道的物故更是提前了十年,他的成功,這些親人都不能分享了,這么一想,中道“不覺為之淚下” 。

  當(dāng)然,這是中道在萬歷四十四年的內(nèi)心活動,在三十六年還不是這種喜極而泣的傷感,而是牢騷——用宏道的詮解是“既不得志于時,多感慨” ,與對牢騷的排解。

  細(xì)想想,什么事情不是這樣?人生如同流水,順勢而行,遇坎而止,隨其自然而已,想開了也算不了什么。人生如夢,黃庭堅不是說過,“人生哪里不可以做一個夢呢? ”自從莊周先生夢見了蝴蝶以后,在中國舊文人的思想里,夢便成為一切不快的解脫,人生曉夢如蝴蝶,這自然不能說是積極的,但也不能說不是一種排遣手段,至少暫時可以得到某種平衡。雖然是消極的,總比不愉快好罷。何必讓自己不高興呢?有了這種心態(tài),次日?或者幾天之后,中道方有興致寫出這樣的文字:

  黑云滿江,斜風(fēng)細(xì)雨大作。予推蓬四顧,天然一幅煙江幛子。

  這就波及到另一篇日記,不在我們的討論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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