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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隔窗窺新月(劉心武)

http://marskidz.com 2013年08月07日15:04 來源:文匯報 劉心武

  我14歲那年,在一個綠皮本上寫詩,第一首叫《綠色交響樂》,被母親偶然發(fā)現(xiàn),她說:“倒有些‘新月派’的味道,不過現(xiàn)在是新時代,你不要學那種舊格調!”我駁她:“我看過魯迅文章,知道‘新月派’不好,我怎么會去學?何況我到哪里去看‘新月派’的詩?我一首也沒有見過!”母親也就算了。那一年我訂了《文藝報》,那時的《文藝報》四開左側有騎馬釘,是雜志,但封面報頭下就刊發(fā)文章,又很像報紙,記得有期封面的文章標題赫然是《繁瑣的公式能指導創(chuàng)作嗎?——與周揚同志商榷》,署名唐摯,父親瞄過幾眼后,說:“能跟周揚同志商榷?看來真的是推行‘百家爭鳴’了!”那時《文藝報》為周刊,有一期發(fā)表了一個座談會報導,與會者里有個陳夢家,當時已經(jīng)搞文物研究,但作為三十幾年前的“新月派”詩人,又被請出來重返詩壇,他在發(fā)言里自稱:“我是出土文物!钡坪跻策沒有馬上出版他的詩集。我問父母當年是否讀過他的詩,母親說記得一句:“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父親說連這句也不記得,但見過照片,是個美男子。我那時就想獲悉陳夢家除“一朵野花”以外的其他詩句。

  那一年又開始了普選。母親參加街道工作,為此忙碌。我未成年,沒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當然置身事外。如今從“人民網(wǎng)”上中國共產(chǎn)黨新聞欄目查到:1953年的4月2日,中央選舉委員會發(fā)出《關于基層選舉工作的指示》和《關于選民資格若干問題的解答》,拉開了新中國第一次人民代表選舉的序幕。這兩個文件是根據(jù)前不久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法》的要求發(fā)出的。這個選舉法是新中國的第一部選舉法。根據(jù)這個選舉法,中央人民政府選舉委員會作出決議,在年內(nèi)召開由人民普選產(chǎn)生的鄉(xiāng)、縣、省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并在此基礎上,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文件指出,在基層選舉中,必須充分發(fā)揚民主,讓每一個公民都有選舉權,廣大人民群眾充分行使當家作主的權利。全國基層選舉工作,從四月開始全面鋪開,近六億人參加選舉,選出基層人民代表為五百五十多萬。1956年下半年,我國舉行了第二次基層普選。此次印發(fā)的選民證由豎排改為橫排。紙張由灰色改為粉紅色(這一顏色的紙張一直沿用至今)。印章也由方形改為現(xiàn)在通用的圓形,字體二列橫排。1956年1月18日,國務院第二十三次會議通過了簡化字方案,所以該證書“選民證”的“選”字和“選舉委員會”的“選舉”二字和“會”字均已采用了簡化字。

  記得那年夏天,我們錢糧胡同的部分選民,在我們住的那個院子里發(fā)放選民證,我在家里隔著有花式隔柵的玻璃窗,能望見那邊馬纓花樹下的景象。母親自然是張羅者之一。她在回屋取東西的時候,笑著對我說:“幺幺,隔壁的陳夢家先生在幫忙核對姓名呢,你不看看他嗎?”我就趕緊隔窗窺望,于是一位俊逸儒雅的中年男子進入我的視野,他雖然穿的也是藍布的干部服,但是濃黑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衣褲和皮鞋一塵不染,一臉藹然的微笑,在那里與一些人交談。

  三十二年以后,我和唐摯成為了鄰居。唐摯是筆名,真名唐達成。再兩年以后,我們都賦閑,有時我就去他家閑聊。不知怎么就聊到陳夢家。達成說夢家不僅詩好,還是古文字專家,家里收集的明式家具,價值連城,美輪美奐。我補充說:“還是個美男子。”達成淡淡地問:“你見過?”我告訴他:“那時我家住錢糧胡同35號,是海關總署宿舍,很大的院子,隔壁34號縮進一塊,是個小四合院,那就是陳夢家私宅!边_成想了想,搖頭:“不對吧。北京的門牌,都是路這邊單號,那邊雙號,34號怎么能跟35號挨著?”偏那時候我正研究北京的胡同,就告訴他,原來北京街道胡同的門牌編號都是從一邊編起,順序往前到頭拐到另一邊,直到七十年代才改成一邊單號一邊雙號的。達成感嘆:“多少事,經(jīng)歷多少變遷,越往后越難弄明白了!”我就把當年曾隔窗窺望陳夢家的故事講給他聽。達成嘆道:“我那時候糟糕,畢竟是寫了大塊文章跟周揚叫板。陳夢家只不過是有一次發(fā)言,建議文字改革應當慎重。他是研究古文字的,他的意見可供參考啊!蔽夷菚r也曾從后來的《文藝報》上見到陳夢家糟糕的報導,但不清楚他究竟說錯了什么。達成那么一揭秘,倒令我倏地憶起母親講到的情況。母親說,她去34號院請陳夢家?guī)椭值篮藢x民證,陳很高興,說應該出力,可是就在我們院那棵馬纓花樹下,有位七十一歲的選民,不接他那張選民證,他說自己一直姓“葉”,現(xiàn)在憑什么給他改成了姓“葉”?如果接過那張證,他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竟聲淚俱下。那一年剛剛公布推廣簡化字方案,有的字,確實簡化得好,比如把“體”簡化為“體”,“人之本為體”嘛,“幤”簡化為“幣”,也很容易接受,但“樹葉”簡化為“樹葉”還好,把人家姓氏“葉”簡化為“葉”,一時難以接受,也應該理解。母親當時只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好笑的插曲道出。她還講到,陳夢家就建議在選民張榜時,遇到每位姓名中有被簡化的字時,后面加一括弧將原來寫法列出,不過他的這一建議未被采納。那么,當年陳夢家之所以在鳴放中發(fā)表“文字改革應當慎重”,是否也與他那天在我們院子馬纓花樹下的遭遇有關呢?

  我44歲那年,在一個中外文學交流活動上,見到趙蘿蕤女士。我知道她是陳夢家的遺孀。但那時候也還沒有《夢家詩集》出版(在我64歲的時候中華書局才出),我也仍然只是知道夢家有句“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的詩,但我知道趙蘿蕤女士恰是美國現(xiàn)代派詩人艾略特長詩《荒原》的中譯者,兩個“荒原”令我有宿命的惆悵。我那時候也知道趙女士住到美術館后街她父親趙紫宸家去了。那次我和趙女士鄰座,她知道我,我也知道她,但是她沒有問及我的寫作與編務,我心里有陳夢家,有《荒原》,有錢糧胡同,但我們彼此沒有以上內(nèi)容的交談。我們談及西洋古典音樂,那時候CD盤在中國還遠沒有普及,我們家里都只有收聽大唱盤和盒帶的音響,我們各自道出最近最心愛的盒帶,她聽說我有法國作曲家、管風琴演奏家弗蘭克的盒帶,眉毛上挑,非常驚異:“你哪里得來的?從巴黎買回的?”我就告訴她,是在金魚胡同東口對過(現(xiàn)已拆辟為金寶街)的一家國營商店買到的,那一家專賣進口的大唱盤和盒帶,時?梢杂龅胶芴貏e的品種,比如弗蘭克的這盤管風琴曲,他們只進口兩盒,我買時僅剩一盒,說到這里,她笑道:“那盒該是我買。〔恢烤拐l給買走了!”我就表示將我那盒贈與她(我知她父親是神學家,弗蘭克的管風琴曲多為圣樂),她說:“哪能呀,咱倆互通有無吧!都允許對方翻錄,完了物歸原主,好嗎?”一言為定后,我首先將弗蘭克的盒帶換來她的好版本的德沃夏克《致新大陸》,后來我們又有所交換。但這種美好的交往未能持續(xù)。我56歲時從網(wǎng)上看到趙女士去天堂與夢家會合的消息。下一年,達成兄去世。再一年,趙家那極具文物價值的四合院被強拆!叭松⒑螅汇^新月天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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