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梁左(劉震云)

　　梁左的遽然離去，讓朋友措手不及。他微笑和沉默的模樣，他抑揚(yáng)頓挫和拖著長腔的音調(diào)，他摘下眼鏡擦汗的那一剎那，這幾天一直在我的眼前和耳邊重現(xiàn)——而且越來越清晰。

　　怕不僅僅是因為突然，更重要的是知心，他的去世，讓我有著刺心般的疼痛。

　　梁左是我的師兄，但在學(xué)校我們互不相識。多年之后在一次公眾場合相認(rèn)，再多年之后因為地理的原因，他住在金臺西路，我住在八里莊北里，接著王朔又在金臺西路租了一間房子在寫東西，晚飯就成了我們相聚的機(jī)會。我們稱他為“梁老”。

　　梁老是一個非常懂得生活和發(fā)現(xiàn)生活趣味性的人。梁老身胖，吃飯出汗，不時要摘下眼鏡擦拭。梁老禮多，吃飯的邀請遲了一步，就會得到他多方面的怪罪。他拖著長腔在電話那頭說：為什么不能提前一天打招呼呢？為什么把地點選擇好才通知我呢？也許我今天還有別的事情呢？這種煩瑣的解釋工作一般都交給王朔去做。一直到王朔急了：你要真有別的事，那就算了。五分鐘之后梁老就趕了過來。接著上的每道菜都會得到梁老的挑剔。最后的結(jié)論是：也還罷了，受用是談不上的。梁老在的時候使晚飯充滿笑語歡聲，現(xiàn)在梁老走了，接著上的每道菜還能得到誰的挑剔呢？

　　梁左是一個非常懂得中國幽默的人。這種獨特的才情在他的相聲作品特別是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和《閑人馬大姐》中展露無遺。

　　梁左有時愛一個人在街上穿行。這時你偶爾碰到他，會發(fā)現(xiàn)他表情和心情的另一面，他是那樣的沉默和憂郁。一次他突然對我說：朋友越來越少。又一次突然拉著我的手說：有時寫作到凌晨，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突然特別的凄涼。那次和這次，我都沒有敢看他的眼睛。

　　梁左喜歡《紅樓夢》。

　　梁左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并不滿意。他愛給我們講的是另外一部曲折和宏偉的構(gòu)思。

　　梁左對舊中國的兒女們充滿深情。一次他給我們講吃飽的故事。一個人在城里做生意，旁邊是一賣炸綠豆面丸子的。他買了四斤，給了他六斤，他一個個撿著吃，不知不覺吃完了。一站起來，“咕咚”倒了。還有一個人餓了兩天回到村頭，遇到一賣豆腐的，“大哥，先賒我五斤”。吃完回到家，“娘，我要喝水”�！肮具恕钡沽恕�

　　最后一次見到梁左，已是幾個月前的一個公眾場合。我隔著人向他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他點了點頭。最后一次給梁左打電話，是問一個朋友的電話號碼，他放下手頭的事情找了半天，最后又仔細(xì)叮囑如何將這電話打通。

　　在艱難的生活中，梁左的笑聲非常爽朗。在熙熙攘攘的氛圍中，梁左對人非常憨厚和善良。

　　梁左寫了那么多的情景喜劇，最后卻以悲劇收場。梁老，這是不應(yīng)該的。(原載于2001年5月26日《北京青年報》第12版，為《笑忘書》再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