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勝馬利芳(劉心武)

　　和大學(xué)舍友餐聚，見面后紛紛問他：“怎么，家里還是原來的？”他不以為怪，他剛坐下，也問身邊的：“二婚了嗎？”餐聚間說說笑笑，還維系原配的，居然只有他和另一哥兒們，其余三位，兩位二婚，一位剛剛離異，沒來的那位發(fā)大財?shù)�，�?jù)說原配倒還沒怎么樣，二奶和小三已經(jīng)掐得不可開交。世道已經(jīng)跟父母那代不同，如今你看電視上的征婚節(jié)目，凡申明自己還是一張白紙的，幾乎無一能夠牽手，征婚嘉賓報告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若少于三次，選擇方往往會流露鄙夷，就連主持人和評議嘉賓，也會對征婚者報告出的交往史提出這類質(zhì)疑：“你們好了幾年，難道就沒發(fā)生更進一步的事情嗎？”若回答是最高境界無非牽手擁抱，則會代為嘆息，甚至由此批評學(xué)校性教育的缺席。情感與婚姻徹底私人化，是社會進步，白頭到老與多次愛情多次婚姻，都屬正常人生吧。

　　席間那位剛剛離異的舍友，說自己是凈身出戶，如今在運河邊一處樓盤租住，忽然問他：“你還記得初中時候同學(xué)，叫徐勝利的嗎？”他說：“對呀，有那么個同學(xué)，你怎么認識？”舍友就說，徐勝利和他媳婦，都在他住的那個樓盤物業(yè)公司工作，他跟徐勝利聊過天，有次不知怎么就聊出了這層關(guān)系。舍友說：“沒想到你原來是在運河邊上的中學(xué)。聽徐勝利說，你們那中學(xué)，升學(xué)率特低，你畢業(yè)后居然考上名牌大學(xué)，全校轟動。如今他也上網(wǎng)，查你的詞條，見你成績那么大，高興得不行！”他就問：“徐勝利如今過得怎么樣？娶了個什么媳婦？”舍友說：“看樣子，他對自己的生活挺滿意的。他那媳婦，叫馬芳�！彼�聽了不由得“哇塞”一聲。說實在的，他早已把徐勝利馬芳兩位中學(xué)同窗忘懷。他一度十分篤信“知識改變命運”一說。受了高等教育，他確實過上了比較高等的生活。進入大公司，坐飛機就跟搭乘公共汽車一般，上午從北京出發(fā)，睡一覺抵達法蘭克福，夜里卻又是在開羅給家里通電話。近年利用節(jié)日長假，帶著老婆孩子游了歐洲，又游了日本美國，至于新、馬、泰，早不新鮮，澳大利亞新西蘭剛?cè)ミ^，計劃中的是馬爾代夫和關(guān)島。他絕不說“一生只愛一個女人”的妄語，有若干女人愛他，他也愛其中的若干，露水姻緣于他是情感旅游，“愛一處地方就留在那里”則是譫語，至少到目前他還珍視自己的原配和家庭，旅途勞累后回自己家，徹底地放松下來，是幸福感最強烈的生命時段。現(xiàn)在舍友忽然提及徐勝利和馬芳，而且，舍友感嘆道：“你那兩位同窗，聊起來，不僅沒坐過飛機，沒出過境，他們的旅游足跡，最遠也就是北戴河。我有時會看見，他們一起下班，各騎一輛自行車，男的在前頭，女的在后頭，各自的自行車車座上，夾著一個不銹鋼飯盒，那應(yīng)該是裝他們每天中午的飯食吧。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跟我們，特別是跟你相比，是不是也太那個了？”“是呀，太原生態(tài)了�。　�

　　確實，太原生態(tài)了。高二的時候，徐勝利和馬芳就相好。一個并非帥哥，一個絕非校花，但是放學(xué)的時候，總是徐在前面走，馬緊跟在后，同學(xué)們后來多次發(fā)現(xiàn)，兩位在運河邊手拉著手，他見著過馬芳買了烤白薯，遞給徐某人吃。于是，有回他和班上另一男生，逮著個機會，就沖到二位身旁去起哄，又在不少同學(xué)在運河邊嬉戲時，用削鉛筆的戳刀，在白楊樹干上刻下了“徐勝馬利芳”字樣，是故意把兩人的名字摻合在一起，結(jié)果徐某人倒沒怎樣，馬芳氣哭了……肯定是馬芳到班主任那里告了狀，班主任，一位那時候還沒有嫁人的女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去批評了一頓：“一是刻樹皮影響樹木生長，二是隨著那楊樹生長，字會越來越大，你讓人家越來越難為情！更主要的是，你腦殼里是些個不健康的思想，發(fā)展下去，非常危險！”但那危險因他后來考上名牌大學(xué)而煙消云散。

　　徐和馬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他們就在原住地繼續(xù)他們的人生。他們結(jié)婚了。他們打一份普通的工，掙不算多的錢，養(yǎng)育他們的孩子，贍養(yǎng)他們的老人，估計聽不到他們離異和二婚的消息，在網(wǎng)上輸入他們的名字或許會出現(xiàn)一串相關(guān)的詞條，是有這樣那樣的身份或成就的人士，但絕非他們，他們多半就會那樣地默默無聞一生。

　　有一天，他辦完事，驅(qū)車路過運河，他停車努力尋找那株被他刻字的楊樹，許多老樹早被伐掉補種新樹了，但他固執(zhí)地尋覓，終于，在一株高大的楊樹上，需要仰起頭，才能依稀看到刻字，那最后一個字，筆畫開裂得好厲害，但下半部分明顯是個“方”字，于是，少年時期的無數(shù)往事，飛鳥般撞擊到心頭，他倚在樹上，感悟到，有一種原生態(tài)的幸福，存在于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