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昆，聽到了？(梁秉堃)

　　當年，連昆辭世的時候，筆者曾給他寫了一副挽聯(lián)——“半世紀前臺高聲演戲；六十年幕后低調做人”。這，大約符合連昆為人處世的風格特點。他平時比較溫和，常常是笑容滿面，話也并不多，可以算作內向型性格。

　　幾十年來在北京人藝的首都劇場舞臺上，連昆塑造了眾多真實、可信、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

　　其中有：《茶館》中的吳祥子，《左鄰右舍》中的洪人杰，《絕對信號》中的老車長，《小井胡同》中的劉家祥，《紅白喜事》中的鄭二伯，《狗兒爺涅槃》中的狗兒爺，《天下第一樓》中的常貴，《鳥人》中的三爺，等等。其表演風格既鮮明強烈，又含蓄厚重，還要加之以獨特的幽默，尤其在《狗兒爺涅槃》和《天下第一樓》中的表演上，已經標志著連昆在民族化現(xiàn)實主義表演藝術風格上的成功、成熟和成就。

　　除去表演藝術家的稱謂以外，連昆還有一個不大為人所知的“美稱”——“林教頭”，在北京人藝自辦的6期演員學習培訓班中，他都兼任了主要指導老師和班主任的重擔。在這些學生當中，先后出現(xiàn)了梁月軍、尚麗娟、張福元、蘭法慶、楊立新、宋丹丹、梁冠華、鄭天瑋、馮遠征、岳秀清、吳剛、徐帆、何冰、陳小藝……蘭法慶講過這樣一個上課的故事，他與同學排練小說《海島女民兵》的片段，老民兵爺爺有一支步槍，孫子也要爭著拿去背一背，玩一玩，爺兒倆產生了尖銳矛盾沖突。蘭法慶扮演爺爺，臺詞背得很快，因之還有些沾沾自喜，但是在孫子堅持不聽管教偏要搶走槍的時候，爺爺本應發(fā)怒地打上對方一個巴掌加以拒絕，然而此刻演員激動的感情無論如何也爆發(fā)不出來了。幾天過去排戲都毫無進展，連昆多次就劇本、人物、情節(jié)、演員反復進行啟發(fā)和講解，竟然無濟于事，為此他很是著急上火。一天早上，在開始排練的時候，照舊又是卡了殼，演員不進戲根本無法進行下去。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去，空氣像是凝固起來，連昆變得一言不發(fā)，連續(xù)往自己的煙斗里裝煙絲，并且不停頓地抽著煙，眼神當中充滿了思索、無奈、煩躁和痛苦的光芒。此時，所有的人都沒有敢吭聲，氣氛十分緊張，大家覺得或許要發(fā)生什么大事情。突然，連昆一下子站了起來，把平常愛不釋手的煙斗高高舉起猛地摔在地上，同時怒氣沖沖地向著蘭法慶嚴厲地喊著：“你們這樣不用功，只能是一輩子也學不會表演！……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那將是一事無成！”在以后的幾分鐘時間里，同學們低下頭來，心情萬分悲苦，有的人嚇出淚水，他們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想表示什么又沒法表示。然而，讓人們完全意想不到的是，在這以后，連昆竟然由小聲到大聲地笑了起來，最后發(fā)展到哈哈大笑的程度。同學們都不解其意，面面相覷，呆呆地看著老師。慢慢的，連昆又恢復常態(tài)地笑瞇瞇說：“同學們，嚇著你們了吧？我是要讓你們知道什么是真聽、真看、真交流的真實表演，什么叫做激情迸發(fā)，真實的表演一定要動心，不是光用嘴傻念出來的！要讓臺詞從心底生發(fā)出來，而不只是嘴里流出來的水詞兒！”蘭法慶說：“這時我們漸漸地明白了，林老師是在為大家做示范，顯然是下意識的，不然就不會把那么珍貴的煙斗摔在地上，毀成了兩半。他不是一招一式地教我們怎樣做，而是讓大家自己先去理解再表現(xiàn)出來，當我們沒有達到那個境界的時候他想出了這個方法來啟示我們，效果果然很好。后來，小說片段進步很大，期末考試被評為‘優(yōu)等’，最后還代表全班參加了學校的匯報演出。重要的是，我們學到了表演的真本事，能夠受益終生。”

　　由于演員兼做老師，老師的表演就成了重要的、不可代替的教材。同學們在觀摩這些演出的時候，仿佛耳邊不斷地響起：“孩子們，好好學著點兒，看看，老師是怎么演的！”

　　岳秀清說：“林老師從來不會講授生硬的表演理論，他會身體力行，言傳身教�！豆穬籂斈鶚劇放啪毜臅r候，我們全體去觀摩。林老師成熟的表演極具感染力。他在臺上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滲透著深厚的藝術功底，這可不是馬上能學來的，要靠多年舞臺表演的經驗積累與勤奮踏實的鉆研，才有可能達到這種話劇表演的最高境界。對于這位班主任，我們既感到自豪，又感到壓力很大。面對這樣的表演大家，要是不好好學習怎么能原諒自己呢？”

　　吳剛說：“在《天下第一樓》中，林老師扮演常貴。排練場里還看不出這個人物有彩兒，戲合成了，也看不出有多么的好。等到彩排時，我們忽然覺得林老師好像變了一個人，那常貴演得真叫精彩！他在舞臺上的步態(tài)、手勢、一顰一笑都是藝術魅力，經得起琢磨。真是了不起，這就是演員的光彩！同時，他還時時刻刻關注著我們，像家里的老人對孩子那么掛念。林老師生病的時候我們去看他，他說話已經有障礙了，但還是聽出來他在關注著我：‘吳剛……報紙……有你……好！’走出病房以后，我不禁潸然淚下。沒想到，先生都病成這樣，我們每個人的動向他還都能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寫到這里我管不住地想到，連昆不止一次說過的話——“不要怪觀眾不來看戲，而是要看我們是不是搞出了真正的好戲，是不是真正為了藝術在付出，在努力�！� “要學習演戲，先要學習做人��！”

　　今年是連昆辭世五周年，在天有靈：“你聽到了嗎？我們還都在想你，說你，追思你，緬懷你。在首都劇場寬闊的舞臺上，將永遠呈現(xiàn)出你光輝的藝術靈魂，如同初春的雪水，夏日的蓮花，秋天的黃菊，冬季的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