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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柯:漢長安與駱駝神話

http://marskidz.com 2014年12月05日10:17 來源:光明日報 紅柯
駝隊(版畫) 古元(1919-1996)駝隊(版畫) 古元(1919-1996)

  駱駝成功地焊接了西域與中原,農(nóng)耕與游牧,騎手與農(nóng)夫,所有漢代的器物都帶有駱駝蹄子與嘴唇所特有的豐厚,也帶有駱駝寬闊雄壯的腰背所特有的下垂中包含著的巨大升騰而起的偉力。

  2004年底遷居西安,快十年了,西安南郊大小雁塔、曲江全是唐長安的遺址。老家岐山處關中西部寶雞地區(qū)即古老的周原,回老家去西郊長途汽車站趕班車,必過西郊大慶路絲路群雕,因為在天山十年的緣故,每見到絲路群雕中雄壯的石駱駝就會想到絲綢之路。西安東門外的八仙庵每周日早晨古董販子書販子云集于此,隔三岔五去淘舊書算是一大樂事。若有朋自遠方來,就相邀去城墻內(nèi)廣濟街回民巷品嘗清真小吃,再拐向大皮院化覺巷觀看中國最古老的清真大寺,一千多年前唐代的清真寺。陜西回民沿絲綢之路向中亞腹地遷徙時,在烏魯木齊、伊犁、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以及李白出生的托克馬克修建的清真寺一律叫陜西大寺。很少去北郊,最遠就是火車站附近北門外的大明宮遺址。北郊未央?yún)^(qū)對我來說都是史書上所記載的秦阿房宮、漢未央宮。2014年9月初有機會去北郊看漢長安遺址,坐地鐵到鐘樓進入市中心,再到西華門坐238路公交車跑整整兩個小時到漢長安遺址。下車時問司機公共車多長時間來一趟?司機告訴我大概一小時一趟。

  漢長安遺址臨近渭河,屬于肥沃的河灘地帶,陜西人把這片沃土叫關中的白菜心心。大秦王朝當年從咸陽東擴,已經(jīng)把新城區(qū)從渭河北岸延伸到遼闊的河南。秦太短暫,只在河南修了離宮,項羽焚毀的是河北的主城區(qū)。楚漢決戰(zhàn),韓信在前線猛攻,蕭何經(jīng)營關中,發(fā)關中兵及糧草,劉邦屢敗屢戰(zhàn),死纏硬磨耗盡了項王的元氣。蕭何另一壯舉就是在秦的河南離宮所在地王氣十足的龍首原上修建未央宮,讓劉邦感受到了作皇帝的尊貴和威儀。漢武帝時,張騫就是從未央宮前向西鑿通西域。西安西郊大慶路上的絲路群雕只是一個標志,絲綢之路確切的出發(fā)點應該在漢長安未央宮。漢長安未央宮如今只剩下幾截黃土夯筑的城墻根,兩千三百年的風霜雨雪,留下的殘余部分依然散發(fā)著遠古的雄風。展廳里有瓦當有陶俑有大氣磅礴的空心磚。我對駱駝更感興趣。

  1984年秋天大四第一學期,我在寶雞購得上海書店剛剛出版的繁體字豎行排印的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最先吸引我的是這本書的封面,黑白相間中一匹掛著鈴鐺的駱駝,駝峰上的赫定狀如駱駝,可謂形神兼?zhèn),封面的文字為深紅色,古樸大氣猶如漢代石刻畫與畫像石。1985年大學畢業(yè)留校任教,1986年秋天我攜帶大學時購買的一千冊書包括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馬堅先生翻譯的《古蘭經(jīng)》范長江的《塞上行》《中國西北角》以及古波斯詩人薩迪的《薔薇園》《果園》哈菲茲的詩選,沿絲綢之路西上天山。薩迪說過:一個詩人應該30年漫游天下,后30年寫詩。中國古代,尤其是唐代詩人都有壯游天下的傳統(tǒng),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跟波斯詩人所見略同。

  古長安曾經(jīng)云集了多少波斯阿拉伯的商人學者,今天的西安依然保留著波斯阿拉伯文化的痕跡。關中與西域血脈相通。先秦甚至更早的周穆王曾漫游昆侖,與西王母相會,周人就來自塔里木盆地,《穆天子傳》算是周人的懷鄉(xiāng)之書。周公筑洛陽,“茲宅中國”,周人東遷徹底告別大西北徹底中原化了。去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我的長篇《百鳥朝鳳》就是寫故鄉(xiāng)岐山,核心就是青銅器。周人逃離家園時把青銅禮器全埋在地下。漢朝重振舊山河,不再是天子巡游,而是張騫這樣的孤膽英雄,100多人的外交使團,幾經(jīng)周折13年后回到長安時只剩下甘父相隨,甘父本是降漢的匈奴人。張騫兩次出使西域前后30年,匈奴女人與他生有一子。草原民族有英雄意識,有英雄氣的血性漢子不分民族人人敬仰。那是個大時代,英雄時代,鑿空西域的張騫,牧羊北海19年的蘇武,血戰(zhàn)數(shù)月斬殺數(shù)萬匈奴將士絕境中投降匈奴的李陵及余部娶匈奴女人后來形成北方草原新興民族黠戛斯,唐時滅了回鶻汗國稱雄漠北,黠戛斯即后來的柯爾克孜族,與中亞吉爾吉斯為同一民族,創(chuàng)造了史詩《瑪納斯》,誕生了艾特馬托夫。我曾在《收獲》發(fā)表中篇《復活的瑪納斯》,柯爾克孜即四十個少女,典型的胡漢混血民族,《山國女王庫爾曼江和她的時代》一書中把李陵稱為他們的祖先,被漢軍俘獲的匈奴王子金日磾,成為漢武帝的托孤大臣。漢匈交戰(zhàn)攻伐的同時,也是另一種文化的交融與吸收。國民黨元老鄒魯《回顧錄》中記錄他游歷歐洲時在匈牙利與匈牙利學者交談,匈牙利學者說:“夏商周,匈人與漢人共中國,秦筑長城,始判為二!遍L城僅僅是中國農(nóng)業(yè)與牧業(yè)的分界線,完整的中國其另一半在長城外在瀚海,張騫走出了長城走出了陽關。

  筆者西域十年,深切地體驗到大漠草原民族的率真豪氣,陌生人相逢,幾杯酒下去頓成知己。關中地處大西北相當于伸向中原的橋頭堡,也是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的交匯處,歷史上的民族大融合,重點在關中,關中簡直就是一座大熔爐,五胡亂華,最終是鮮卑北魏的徹底漢化,形成強大的關隴集團,誕生了偉大的隋唐王朝,李世民家族就有一半鮮卑血統(tǒng)。究其源頭,應該是張騫鑿通西域的功勞。關中文化基因就是一種開放姿態(tài),容納各種文明,從五胡到延伸萬里的絲綢之路,波斯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包括羅馬的基督教文明。直到近代,這種開放性包容性的古風依然充滿生機。陜西文學第一代領軍人物柳青,陜北吳堡人,大多吳堡人都是明代江南吳地移民,柳青身上有江南血脈,江南的細膩與北方高原的粗獷造就了一代文宗。另一位短篇小說大師王汶石是山西人,秦晉隔河相望,皆屬黃土高原。其他藝術門類的大師就更多了,長安畫派的領軍人物石魯是四川人,趙望云是河北人,何海霞,滿族,北京人,他們落腳關中,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傳統(tǒng),創(chuàng)立嶄新的長安畫派。秦腔大師魏長生是四川人,大西北各族民眾喜愛的秦腔藝術讓這個四川人推向頂峰。

  秦始皇和漢武帝聚天下豪強于咸陽于茂陵,漢唐時的五陵少年應該是天下豪強之精華。歐洲的崛起是從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開始的,而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者應該是張騫,張騫泅渡的是茫茫瀚海,更讓人驚嘆的是張騫開通的絲綢之路給沿線人民帶來了繁榮與富足,中原的絲綢瓷器漆器藥材輸往西域,西域的葡萄西瓜苜蓿石榴進入中原。哥倫布給歐洲人帶回了財富和市場,給美洲的人民帶來了災難,美國學者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一書有詳盡的描寫。19世紀70年代德國地理學家李;舴襾淼街袊疾旌髮懥艘槐緯吨袊氛教岢觥敖z綢之路”這個觀念。李;舴业膶W生瑞典人斯文·赫定比老師走得更遠,終身未婚,五次來中國,最長的一次達9年,最后一次來中國時快70歲了,幫助國民政府勘測從中原到新疆的鐵路線。斯文·赫定是清末民初來中國邊疆探險考察的洋人中對中國最友好的一位。歐美包括日本的探險家們在西域瀚?偸窍氲絺ゴ蟮膹堯q和玄奘。在天山腳下讀這些探險家的著作我感慨萬千,我們的探險家都在古代,都在漢唐,到了大清王朝,邊疆成了流放地,紀曉嵐到了烏魯木齊,洪亮吉、林則徐到了伊犁,也是坐著牛馬車晃晃悠悠大半年。再也沒有張騫班超玄奘蘇武的豪氣了。

  泅渡瀚海,馬都不行,一定要駱駝。這也是長安成為絲綢之路起點的關鍵所在。中原大戰(zhàn)馮玉祥西北軍在甘肅征幾千峰駱駝,到西安還好好的,出潼關到洛陽全死掉了,沙漠之舟最遠只能到長安。我們可以想象前后30年穿梭于瀚海的張騫已經(jīng)跟駱駝融為一體了,徹底地駱駝化了。司馬遷《史記》所謂:“張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焙喼笔菍︸橊劦目坍嫛q橊劤钥嗄蛣诘捻g性尤其是耐干旱的能力,作為農(nóng)耕民族象征的牛都不能與之相比,駱駝的腦袋跟馬腦袋一樣俊美,駱駝的眼睛跟羊眼睛一樣深情,駱駝兼?zhèn)淞舜竽菰笾T多優(yōu)點,也兼?zhèn)淞酥性r(nóng)耕地區(qū)諸多牲畜的優(yōu)點,如果真把戈壁沙漠看成滔滔瀚海的話,駱駝可謂水陸兩棲動物,神勇無比。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13年,歸來時長安都轟動了,長安百姓滿朝文武及漢武帝見到的是一個罕見的駱駝,張騫再次出使西域,駱駝就不再稀奇了,駱駝包括駱駝駝來的西域寶貝已經(jīng)進入漢人的日常生活。張騫出使西域前后30年,幾代人享用過的東西再尋常不過了。我們今天見到的漢朝瓦當空心磚,石刻,石像畫,種種器物無不充滿純樸粗獷厚重大氣的品質(zhì)與風格,我以為都是駱駝的氣質(zhì)透入了漢人的血液與心靈。駱駝成功地焊接了西域與中原,農(nóng)耕與游牧,騎手與農(nóng)夫,所有漢代的器物都帶有駱駝蹄子與嘴唇所特有的豐厚,也帶有駱駝寬闊雄壯的腰背所特有的下垂中包含著的巨大升騰而起的偉力;羧ゲ∧骨暗鸟R踏匈奴的石馬全是往下垂,垂放收斂中自有一股雄渾的力量,靜立中自有一種博大的動,一種整體的氣勢。如李澤厚所言:沒有細節(jié),沒有修飾……突出的是高度夸張的形體姿態(tài),是手舞足蹈的大動作,是異常單純簡潔的整體形象!霸跐h代藝術中,運動,力量,氣勢就是它的本質(zhì)!(《美的歷程》)氣勢來自于速度,來自于“笨拙”,精致不會產(chǎn)生氣勢,過于精致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xiàn)。瀚海的粗獷大氣融入中原,最終成為一種審美趣味。

  筆者西域十年,在準噶爾盆地第一次見識沙塵暴席卷而來,盆地底部干裂的溝壑都被狂風吹響了,驚恐中我真正體驗到什么叫氣勢,什么叫大氣磅礴。后來去阿爾泰,途徑烏爾禾魔鬼城,那些史前動物一樣的雅丹地貌在大風中鳴叫長嘯,天風吹響大地,我馬上想到中原老家的笛子蕭以及雞蛋大的塤。后來我寫散文《大自然與大生命》寫長篇《烏爾禾》,讓羊跟駱駝一樣橫渡沙漠瀚海,渡過瀚海的牧羊人們叫它永生羊,不能殺掉去吃,要放生,永生羊是通神的。西域歸來我的小說從《人民文學》推出時,李敬澤最早寫了評論《飛翔的紅柯》,其中一個關鍵詞:速度,這正是西域瀚海給我的恩賜。李澤厚比較了漢唐宋石像畫和陶俑,唐俑也威武雄壯,但缺少氣勢,太過華麗鮮艷,宋石像畫細微工整精致,氣勢與生命的質(zhì)感與漢代不能相比。我的“天山系列”中《西去的騎手》寫英雄與馬,《大河》寫女人與熊,《烏爾禾》寫少年與羊,《生命樹》寫樹與女人,我最心儀的駱駝只能在我人到中年的時候,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以長篇《喀拉布風暴》來完成旨在打通天山與關中。陜西關中人張子魚西上天山,新疆精河人孟凱東進西安。地球人都知道西安,而偏遠的精河另有一番魅力,相傳蒙古王爺?shù)腻硬簧髀淙牒又杏辛松碓,西域這種生命力極強的河流很多,比如阿爾泰的額爾齊斯河,比如讓豬八戒懷孕的子母河,精河更威猛罷了。如此河水澆灌的大地,沙漠深處生長罕見的地精,都是動物的精液與植物種子結合而成的,其中駱駝的精液所生地精幾近人形,不但溝通人類的各個民族,還溝通天地萬物,神人一體。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在中亞草原額爾齊斯河邊罕見的暴風雪中體驗到上帝與人同在,巴赫金也是在中亞的大漠草原領悟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魅力,所謂復調(diào),應該是各種生命的合唱,是人與他者共鳴后的和弦,最終形成浩大的旋律,而不是簡單膚淺的節(jié)奏。

  紅柯 本名楊宏科,1962年生于陜西關中農(nóng)村。曾漫游天山十年,現(xiàn)執(zhí)教于陜西師范大學。著有“天山系列”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生命樹》《喀拉布風暴》,中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躍馬天山》《黃金草原》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獎等。在本版刊發(fā)的小說《額爾齊斯河波浪》獲第二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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